四方會談(2)
雲州市一中上午五節課,每節課課間休息五分鐘,第三節課下課休息二十分鐘,中午十一點五十五放學,有的學生回家吃飯,有的學生自己帶了午飯,有的學生在學校食堂吃飯。而對於魏沐白來說,在到目前為止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無論是大課間還是午休,都太過短暫了。短暫到來不及坐在學校的花壇邊吹吹風,來不及去看一眼穿過走廊的金色陽光,來不及鼓起勇氣探究那雙橄欖綠的眼睛深處是否也滿含著含苞欲放的羞怯和沉甸甸的感情,來不及遠眺天空中的雲計算它們的軌跡是不是與她的目光重合在漂浮的銀河中。
可是現在卻又覺得這時間很長,他們彷彿舊友重逢,短短的幾句話是跨越了數年的邀約,目光的對視交接則是綿延不絕的江河蜿蜒至世界的盡頭。
「你在看什麼?」
魏沐白從身後的池塘中收回目光,卡特琳娜已經捋著裙子在他身邊坐下了。今天的她換了一根棗紅色末端點綴著一片金屬雪花的髮帶,紅棕的長發反射著春天裡不甚奪目的陽光,如同茂盛的藤蔓密密麻麻的纏繞在他的心跳里。
「天氣暖和了之後,這裡可以看到魚了,剛剛你沒來的時候,有一條純白色的錦鯉,很好看。」
「你找我就為了看這個?」卡特琳娜很想快一些結束這次談話,她預感到有一些事情向著不受自己控制的方向發展了,但究竟是無法控制還是不願意去控制她還拿不準自己躁動不安的心。
魏沐白看了看神色平淡的卡特琳娜,彷彿要從她古井無波的瞳眸中看出一些不似平常的變化,最後他只是輕輕撫了撫女孩曼卷的長發「誰又惹你不開心了?」
她綳起來的嘴角揚起了一絲淺淺的弧,眉眼間彷彿是對男孩的好脾氣無可奈何的樣子「你的表情就好像在摸一隻松鼠的尾巴一樣…」
少年修長的手溫熱有力,輕輕的蓋在她涼津津的手背上,像一片溫暖而柔軟的翅膀。他熱忱的目光也溫柔,漆黑的眸子濃墨一樣鎖定了她假裝羞澀時下意識躲閃的目光和暈紅的臉。這是在咄咄逼人嗎,卡特琳娜緊張的手心出汗,她眨著眼睛,眸光也亂了,拋開這個故作鎮定的問題吧,這是求愛。
「炸毛松鼠,也挺適合你的。」
「你怎麼這樣…」
「嗯,我覺得我還好…這周末還有兼職嗎?」魏沐白收回手,從身側拿出一瓶溫溫罐裝牛奶「今天還難不難受?」
「嗯,之後每周都有。」卡特琳娜接過牛奶,熱熱的牛奶罐將手心的溫度烤的更加灼熱,一路攀升到心口,在臉頰邊開出粉紅色的花朵。
「你…你很缺錢嗎?」從寒假末尾卡特琳娜告訴自己她將要在周末的時候做兼職開始時,他就將這個問題憋在心裡,現在終於忍不住問出口來。從表面上看,卡特琳娜的父母和睦對待這個養女也完全像親生女兒一樣,就算上次發生了那樣嚴重的事,看起來她的父親也只是溫言安慰,聽說甚至在辦公室里差點和男生的家長發生衝突,再看她自成風格的著裝,每天更換的不同式樣的髮飾,以及那張精緻而美麗的臉,她的母親也必然給了她十足的寵愛和照顧吧。所以她還需要去兼職,去過早地體會生活的艱辛和無奈,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卡特琳娜從不會和任何人講起家裡的任何事,當然她也沒有這樣的談話對象。父母堅決的態度讓她明白,除非擁有自己負擔自己的能力,否則離開他們離開雲州前往滄樂上學,一定是天方夜譚。當然也不排除他們忽然想通了,勉勉強強同意自己的決定。無論如何,做兩手準備總不是壞處。可是她要怎麼和魏沐白開口呢,看著他點漆的眼睛,自己鮮活美好的表象經不起任何的考驗,那些令她自慚形穢的真相絕對不可以讓任何人有知曉的可能,尤其是他,更不可能。
「不缺…但是……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為了掩飾,卡特琳娜伸出一隻手抓亂了男孩的頭髮「我下個禮拜就和你一個班了,有沒有好座位給我留著呢?」
魏沐白躲開她亂抓的手「你走了之後班裡也沒有新來人啊,座位一直都空一個,你可以放心了。」他還想再問些關於兼職的事情,而對方已經站起來拍了拍裙邊,準備離開了。
兩個人的班級不在一棟樓,魏沐白所在的樓比起卡特琳娜來說距離這個小池塘要近一些,要想在上課之前回到教室里,女孩現在就該要加快腳步回去了。
「今天上午最後一節課化學,可能會拖堂。」男孩也站起來,兩個人並肩往教學樓的方向走去。
「好啊,我在這裡等你吧。」
兩人在路口道別,去往自己的教學樓。走開了幾步,魏沐白回頭去看,少女的背影窈窕倩麗,她行走過的路彷彿開出了馥郁的花朵來抓住他的視線。然而他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少女變化的情感和態度,患得患失的感覺揮之不去,他為這樣猶豫不決的自己而懊惱,既摸不準對方是在為他的溫吞而失望,還是厭倦他過於細緻周到的觀察照顧。如果你也可以像我一樣再回頭看一眼,那麼你是不是還會像現在一樣對我的欲言又止視而不見。少年轉身離開,兩個人的身影在分叉的道路上一步一步漸行漸遠。
日光愈來愈盛,喜鵲和杜鵑的叫聲隨著時間推移更見喧囂,繁盛的花期即將到來,每個人都在等待最好的機會和最恰當的一擊必殺,少年少女們的心事和他們簡單的慾望交織成一片繁密的網,和攀上圍欄的薔薇一樣,生著細密的倒刺,在一場又一場春雨中,迸發出侵佔視線的花苞,逐漸枝繁葉茂。
口袋裡的震動提醒陳末夏拿出手機來,她的視線凝固在點亮的屏幕上,不再去注意會場里的變動。無論是會場里的攝像頭還是會場中幾十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甚至是她身邊的郭啟寧都看不到她手機屏幕中的內容,而想要從她的舉止神情中猜測屏幕上的內容顯然也是過於不自量力。更別提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台上的林妙妙吸引,連陳末夏的小小舉動都沒有注意到。
「諾拉老師,如果夏緒學姐的身體變化可以解釋為異種能量融合產生的基因突變反應,我身上的變化是不是也是這樣,那麼白夜是不是也一樣?我們本質上都是基因突變的產物,在生物學中,這代表什麼,您不會不清楚吧。」林妙妙放下了手靜靜的立在那裡,她現在眉眼鋒利,如同一位真正的魔女了。
從宇宙大爆炸誕生了銀河太陽系,地球上的生命,從最原始的無細胞結構狀態進化為有細胞結構的原核生物,從原核生物進化為真核單細胞生物,然後按照不同方向發展,出現了真菌界、植物界和動物界。從藻類到裸蕨植物再到蕨類植物、裸子植物,最後出現了被子植物。從原始鞭毛蟲到多細胞動物,從原始多細胞動物到出現脊索動物,進而演化出高等脊索動物──脊椎動物。脊椎動物中的魚類又演化到兩棲類再到爬行類,從中分化出哺乳類和鳥類,哺乳類中的一支進一步發展為高等智慧生物,人類。從水生到陸生,從簡單到複雜,從低級到高級,既包含了緩慢的漸進,也包含了急劇的躍進,這就是進化。異種能量的融合對地球上所有種族的改造是一視同仁的,人類也不例外,他們所具有的高智慧性,群居特性顯然令他們身上發生的變化比其他生物更明顯。但他們本身卻還將這種改造視為病變,殊不知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持續的能量刺激下基因頻率的改變、可遺傳變異的產生,令異種能量的天然融合者越來越多,在無數人將異種能量視為瘟疫病毒時,身體卻被它悄悄重塑。
諾拉猛地站了起來,以為他將要做出什麼舉動的李渺梧反射性伸手護住了林妙妙,然而對方只是鎖定了他們兩人的臉怒目而視,繃緊了嘴巴不發一言,應當是想不出什麼理由來反駁了。
「林妙妙同學,你的發言非常有說服力,但言之過早了。舉學校之力進行的研究還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就請你不要一錘定音吧。」郭啟寧的表情並未因兩人的衝突而產生什麼變化,反倒好言勸慰情緒外露的雙方「諾拉,不要和學生疾言厲色的,我們還不是集中營式院校。」
張封鴻示意屬下坐回座位,諾拉剛剛落座,言煜便火上澆油「林妙妙同學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上戰場打仗幾十年,搞了半天,我們是在幫外人打自家人,對不對?按照目前基因突變的頻率,如果貫徹落實瀕危動物保護策略,清除任務存在的意義還需要再明確明確。」
「注意你的言辭,這是在評審會上,不是執行部的內部討論。」張封鴻對言煜的做派一向不滿,礙於對方是執行部的老人,實力更是不容小覷,不免在關起家門時採取消極對待的策略,但他現在的話意在激化矛盾,更在縱容這些目無法紀的學生,不得不嚴肅處理。
言煜點著頭,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部長不愛聽,我不說就是了。不用這麼急赤白臉的,您看看,學生們都不敢講話了。」
張封鴻知道跟言煜扯起皮來,沒人是他的對手,索性不再搭腔,會議室里一陣沉默。先前的騷動過後,每個人的心裡都在思考著林妙妙的話,言煜的胡言亂語也在他們的心裡有一席之地。
林妙妙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麼,她確實衝動的站了出來,勇氣不能給她智謀和一步三算。在說完了那一番長篇大論之後她已經江郎才盡,沒什麼可表達的了,不過好在的確問住了評審團,那麼他們對於小隊行為的評判一定會有些不同,當下之際,能爭取多少是多少吧。她頭頂冒汗,畢竟還只是個18歲的小姑娘,眾目睽睽之下質疑評審會內包括校長、主席、執行部長在內的幾號大人物,這在誰看來都是過於刺激的一件大事。
「好了,林妙妙。」陳末夏慢慢的走到了她身邊,撫著她的肩膀輕輕捏了捏「回到座位上吧,李渺梧也去吧。」女人溫聲的安撫緩和了會場的氣氛,她站在台中取代了林妙妙的位置,顯然比前者更加有底氣的朗聲說話「相信大家也能夠理解評審團對於任務中每一個行為的看法與態度,兩方的觀點雖然不同,但也恰恰是公開評審存在的意義,我們都很高興看到這一點,你們能夠站在這裡說出這樣一番話,這是你們在成長著的表現。」她看著台下聚精會神的同事和學生們,與一束束凝重並且嚴肅的目光對視「諸位參加了學校異能研究實驗室的老師和同學們應該很清楚,對於異種能量的研究,對於異種生物的研究,我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在將來,我們對異種生物的態度或許一切如舊,或許會有所轉變,這些都取決於在座各位。我們每個人都期待那一天的到來,而現在。」她看著白夜小隊的成員,眼角每一根若隱若現的細紋都舒展開來「我很自豪我的學生們,他們代替我們完成了第一步,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雖然他們可能在某些問題上不是那麼優秀,但沒有人可以否認他們突出的成就,評審團也不例外。Lilith作為全場最理智的見證人,已經記錄了每一個人的每一句話,評審團會仔細考察,給出符合規定符合標準的評審結果。」她向台下微欠身示意「我作為姬臨學院的校長,很感謝大家給予評審團工作的支持,不過激動也好、憤怒也好、疑慮也好,雖然我們還對自身存疑,但無論我們是誰,能夠守住自己的本心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我很期待看到學生們真正生而為人的那一天,或者說,重生的那一天。」她緩緩呼出一口氣,彷彿放鬆了全身上下緊繃的神經「今天的評審就到這裡吧,辛苦各位了。」
「校長先生,我們還有些問題沒有得出結論…」諾拉站起來,但他的聲音已經被台下躁動起來的談論聲淹沒了,以至於除了台上的幾人完全沒有人在意。
不過陳末夏還是回應了他「足夠了,諾拉老師。再繼續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我的學生們在推動力量的博弈和變革了,難道不應該因為他們而自豪嗎?」她看似漫不經心的態度在接下去的一刻全部收斂,凝結成目光里的刀劍「你的每一個想法,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諾拉老師。」
諾拉鞠了鞠身子「校長先生,是我情緒太過激動,讓您誤會了,請原諒。」他的餘光觀察著張封鴻的神情,見後者已經是事不關己不以為意的表現放下心來。本來以為這一次能夠借著打壓妖怪在執行部中的地位、提醒李家嚴正家風的機會,將執行部之中的權利再次平攤,沒想到這支小隊里的成員都不是簡單的角色。他將心裡執拗的念頭一再壓下,打定主意另尋出路了。
表面上剛柔並濟一如平常的陳末夏此時心裡卻一團亂麻,她收到了來自約爾曼岡德的問候,對方稱其議會已經通過了對人類進行基因援助的決定,不日將提供數類異種生物的脊髓與血樣拜訪姬臨學院,以示友好,他將攜妻子一同前來學院進行為期一個月的交流訪問。這位神秘莫測的領導人,他的態度從來都是不明朗的,這樣一份厚禮對於內憂外困的人類來說如何能夠拒絕,但對於他們來說,急功近利的代價依舊血淋淋的懸廳示眾,此時又怎麼敢貿然接受惡魔的禮物。
但轉念,她也會來,她是惡魔帶來令人放下防備的掩護,還是只作為舊人重逢的心意,陳末夏不得而知。或許再早上那麼幾年她也會歡欣鼓舞的和舊友把酒言歡,在相對而坐時心有靈犀的笑著喝著淡酒故作輕鬆的說「大家都很想你。」可是現在她無論如何也拋不開身份、種族、情感的差異,這久別重逢,不如說是投石問路。
會議室的人已經基本上散去了,郭啟寧著急評審的結果急急的帶著評審團成員進行會後討論去了,她還不想立刻投入到工作里去,這難得的空閑,能看看窗外的風景都已經是天賜了。
走出了行政樓,外面的陽光讓她一時之間難以適應,朦朦朧朧的看見樓前花壇邊站著一個高瘦的男人,她走過去把手放進男人伸向她的手心裡。對方的手一如既往的溫度適宜,他的眉宇髮絲,袖口領帶,甚至是褲腳鞋邊都打理的一絲不苟,一點也不像是在實驗室里夜以繼日研究探索不拘形容的學究,反而像個剛參加過什麼重大活動的成功人士。
「累嗎?紀楠已經過去等我們了,如果累了,我讓他自己解決。」紀舒遠牽起妻子的手,兩個人並肩沿著花壇慢慢地踱步,三月的玉蘭花在他們身後菡萏著,白的紫的花瓣在樹枝上起舞,投下旖旎的影子。
陳末夏笑了「你可真是親爸,楠楠遲早跟你鬧。」
紀舒遠扶了扶眼鏡,鄭重其事的說「在和我鬧之前,他應該會因為你喊他『楠楠』先和你鬧。」
女人失笑,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男人倒像是一貫如此似的毫不在意自己兒子的感受,他們慢慢的往校園停車場走去,他們兩個人的背影逐漸淹沒在春天的花海中,被寫在無數學生們嚮往愛情的私密日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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