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1)

涼夜(1)

早春的雨,總讓人模糊冬與春的分界線。說春寒料峭卻連一朵春紅也未曾打落,說吹面不寒卻也一絲一絲的鑽進骨頭縫裡,啃噬著畏寒人脆弱的神經。行人打著傘防雨,迎面相遇便錯過身小心的避開彼此蒙著水珠的傘邊鞋面,然而雨也不大,朦朦朧朧的給霓虹閃爍的街道罩上一層薄薄的霧氣,商店的櫥窗里顏色各異的燈光暈染開變幻的煙氣,在積水中飄散晃動。步履匆匆的人們每一個都想在周末來臨的時候早一些回家去,擁抱一盞屬於自己的燈火。

卡特琳娜的媽媽指著她的鼻子怒罵:「之前答應的好好的,說不要自招了不要自招了,還學會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你要不要臉!滿嘴的謊話,你就是不想好好學了是不是,那讓你爸給你聯繫他們單位工作,你去上班算了。」

「單位里高中畢業生也就是做個前台,接電話帶帶客戶,你差不多干這個也能養活自己。」她的爸爸坐在一邊滑手機適時開口,語氣像是嘲諷女人想當然,也像是激化她們的矛盾。

「總比我白養她的好!你對家裡有貢獻嗎?你想沒有想過你過日子過的有什麼價值,自己的前程都不願意好好拼一把,你怎麼這麼沒有衝勁兒!你給我好好看看這所學校里都是什麼怪胎!」女人一把將少女推到電視邊上,怒不可遏的高聲諷刺「還是你覺得新奇,你是找刺激也好,是個性也好,做什麼事都要有個限度,咱們一個普通人家去爭那個頭籌幹什麼?你不要命了?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自輕自賤,你給我要點臉面吧!」

卡特琳娜低頭站在電視邊上,對新聞里報道的姬臨學院評審會的畫面充耳不聞,學校里一下子送出兩位自招提前錄取的優秀學生,對於姬臨學院的消息便也永遠放在了校園頭條,她自然早就了解了事件原委。其實也不必學校里大張旗鼓的宣傳,每一個普通人,每一個學校里的學生都在對那個異化的少女指指點點,他們津津樂道的對象,是父母嘴裡的怪胎和妖物,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視作人類的異種。

那麼她也是嗎?

「魏沐白…他也和我一起被錄取的。」

或許是這個名字的光環太強大,那一瞬間,卡特琳娜感覺父母的怒氣似乎都消散了幾分,她彷彿抓住了什麼渺茫的機會,試探的開口「我想和他一起念大學。」

女性思維的共同特點,讓能夠想象到女兒情竇初開的女人一時之間無言以對,而男人把茶杯往玻璃茶几上一放,語重心長的開口「卡兒,爸爸是過來人,男孩和女孩是不同的,你能保證有朝一日你變成什麼樣,人家都喜歡你嗎?男孩的喜歡都是一時的,你懂爸爸是什麼意思吧……」他的神情認真凝重,充滿了對子女的關愛和擔憂,也稱得上是個負責的父親的模樣。

卡特琳娜直視男人的目光,父女之間潛藏的矛盾無所遁形,被一再掩飾的反抗瞬間迸發了出來。少女並未因男人目光心虛的躲閃而就此罷手,她親手撕裂了這個還算平和的家庭氛圍的最後一塊遮羞布「哦?這就是爸爸你上個月帶著『阿姨』回來過夜的原因?」她可不會忘記,今天晚上的主題是媽媽發現了爸爸手機里的一條簡訊引發的血雨腥風,只不過是被送到門口的姬臨學院錄取通知書臨時插了一腳而已。既然男人可以把她和媽媽之間的矛盾激化,那麼她也一樣可以。

一室靜默,但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男人神情陰鬱的坐著一動不動,女人咬牙切齒的醞釀著歇斯底里的咒罵,只有心情舒暢的少女,她的表情依然平淡,眼裡卻充滿了趾高氣昂的幸災樂禍,她心裡哼起了一首無名的小調,悠長悠長的旋律曾在許多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流淌進她和一個少年的耳中,現在也足以讓她在一片混戰中偷到了屬於自己的一方凈土。

「魏沐白,生日快樂!」

帶著頭冠的少年吹滅了蛋糕上的蠟燭,年輕人們不同的聲線混在一起祝賀,漂亮精緻的玻璃杯叮噹相撞,汽水、果汁、酒精飲料和烏龍茶都星星點點的濺起來,在頭頂變幻的燈光里晃動出明暗變化的波紋。他們笑鬧著要把奶油抹在主角的臉上,要點最貴最好吃的東西來慰勞備考期間活得太過艱難的胃,他們已經獲得了世上最難得最珍貴的同窗之情——還未來得及隨著時光飛逝而逐漸疏遠的摯友和無所謂前途如何的眼前人。

埋頭髮消息的魏沐白忽然被親了一口,發出吧唧一聲響,剃了鬢角的男孩惡劣的調笑他,攬住他的脖子提議去電玩城,讓飯桌上的乖乖女們趕緊回家睡美容覺。

「老魏,奉勸你一句。有盼頭就追,我瞧你這趟累的很。」男孩在他耳邊低語,顯然是湊過來時看到了他有來無回的對話屏幕。

魏沐白「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他也為女孩的冷淡而沮喪,她從來不會在放學后和自己有過哪怕多一分一秒的相伴,卻在每一個難得清閑的午後分享她獨一無二的氣味和柔軟的擁抱;她在每天分別後銷聲匿跡隱沒在夜色中,卻在分別時凝視著自己的眼睛揉進她的手心和少女的希望里。他看得出的懵懂、青澀、羞赧和情愫都是蔓生的花枝,在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里開出艷烈的花朵來,他也看得出那些眼瞳里熄滅的火光,大風刮過時它們微弱的晃動著將未喊出口的呼救都獨自隱忍。

女孩子們接二連三的告別回家,男孩子們意猶未盡的在街上閑逛。雨將停未停,撲面而來的一根根扎在裸露的皮膚上,不痛不癢,只有輕柔的涼意慢慢的滲入身體。濕潤的空氣,行人逐漸稀少,街燈明暗交錯,樹影搖曳,這顯然是最舒服的時候,朋友們在耳邊天南地北的閑聊,勾肩搭背的打鬧,他們輕鬆愉快的享受這個名正言順的短假,犧牲,背叛,陰謀,欺騙,這些都是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有無數人替他們背負了這個歌舞昇平的表象之下,那些見不得人的沉重鐐銬。

卡特琳娜漫無目的的走在路燈下,她趁著父母混亂的扭打成一團時跑出了家門,還穿著睡裙和拖鞋,走在潮濕的路面上帶起一串串污水淋在小腿和腳踝,紅棕的頭髮也蒙著細小的水珠泛出潮意,碎發貼在額頭與臉頰邊,也懶得一再整理。她不太知道能去哪裡,但她很清楚不能去哪裡,雖然沒有人可以在這個涼夜裡收留一個遊盪在街頭的少女,但她的確感受到了久違的自由,儘管她沒有手機沒有錢沒有任何的身份證明,只有形影相依。她的確沒有目的地可言,也意味著,她能夠去任何地方。

那麼是不是首先要找一個想去的地方呢,她在臨街的長椅上坐下,椅子上的溫度提醒著她這是身邊僅存的溫暖,不過想入非非的少女並沒有注意這些,在這個雨後初霽的夜裡,海棠和山茶悄悄的開放,去想艱難的生活和逃不開的負累是耽誤了這良辰,她只想著那天課堂上偶然看到的一片雲,在那一刻,她是真心的羨慕那片漂泊的雲。她可以去對面的章魚燒小攤坐下,也可以去學校旁老闆熟識自己的水吧賒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水吧對面音像店的小哥也因為她曾在那裡虛度了無數謊稱補課的周末而總替她留一張愛聽的專輯,再不濟那個曾九十度鞠躬目送她離開的銷售經理也不是不能去蹭一蹭人滿為患的喧囂熱鬧。

夜深了,行人更少。是這樣啊,她哪裡都不可以去。

魏沐白幾個人拖拖拉拉的不願意就此道別,非要在前面的小攤再喝一口,他幫忙點單結了帳,坐進幾人中間,聽他們東拉西扯口齒不清的鬼話。

寬寬的馬路上騎著太陽能車的晚歸人零星經過,隔開了少年和少女,阻絕他們本可以交匯的目光和行走的軌跡,只要快走幾步就可以緊緊擁抱的距離,卻像是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橫亘在身無長物的兩人之間,鴻溝里是冰霜,也是灼人的岩漿,令他們望而卻步。

卡特琳娜和少年有許多隱秘的約定,約定了日復一日的陪伴與安慰,在下雪時去能俯瞰整個城市半山腰上放煙火看日出,在烈日當頭去海邊衝浪潛水,甚至擠在一起蓋上一床毯子看一部平淡的老電影…這些是他們心照不宣的秘密,有秘密的人們,心總是貼的很近。她遙遙看著夜色里的溫潤少年,他身上蒙著一層晶瑩的水霧,路燈在他的頭頂投射出圓形的光環來,優渥的家庭環境與無憂無慮的生活經歷在他身上映射出的自信和虛懷若谷,他們此刻的距離這樣的近,可他永遠都在她無法企及的地方溫柔的伸出手發出不可能實現的邀請。

人性化設計給了每一個街邊座位一個小小的頂蓬,她抬頭看看上方滴水的屋檐停止了漫無邊際的遐想。再等一小會,應該就會放晴,月亮出來后她也許就不會有這樣脆弱敏感的情緒了,畢竟一個充滿了力量的強大的人,是無所謂是否被傷害,當然也沒有人能夠傷害。

魏沐白起身跟著少年們接著往之前的方向去了,他們會在下一個路口分道揚鑣,也許是再下一個,無論是第幾個,他們總會分別,與其分別後再去習慣孤獨,不如拒絕別有用心的接近,沒有相聚,那麼也就不會有分別的痛苦。

卡特琳娜在灰白的路燈下緩緩地走,手裡捧著一份利用光影順手牽羊的章魚燒,木魚花在熱氣的蒸騰下變換形狀,她用木簽挑一個來小心地咬了一口站在燈下低著頭咀嚼,海鮮醬和山葵泥的味道沖入鼻腔,辛辣嗆口的味道從舌尖一路竄上了頭頂,眼睛也不受控制的分泌出洶湧的眼淚來緩解受刺激后的酸澀。她擦著臉上的水珠,淚眼朦朧中看到自己臟污的拖鞋和被冷風吹得通紅的腳趾,終於忍不住痛快的哭出了聲,這份看起來可口誘人的章魚燒,根本一點都不好吃。

少年和少女往道路的兩端走去,人聲水聲都在他們背後喧鬧著匯聚成一片繁榮的人間煙火,一半迎接著少年的身影愈發盛大,一半送別獨行的少女歸於寂莫。他們的軌跡就好像兩條不平行的直線,一旦有了相交的那一刻,就再也沒有了并行的未來。

山裡的氣候變化總是要滯后一些,冬春交際時的雨一落下來,就彷彿又回到了令人畏首畏尾的寒冬臘月。可室內的暖氣燒得火熱,更別提有些校內別墅里還裝著復古的壁爐,沒有人在意這場凜冽的春夜寒雨,他們湊在一起談笑風生或者縮在被窩裡和朋友與愛人們說悄悄話。風雨扑打著屋外的樹葉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滴滴答答的雨水匯成細小的河流一股一股的流過玻璃和牆壁,滲進泥土裡。鶯雀和蛙蟲的鳴叫不復前幾天那樣的生意盎然,今夜無月,只有風雨蕭蕭,伴無數藏著思念和牽挂的人們入眠。

高恩星有睡前喝檸檬水的習慣,學院里住著的幾個教授中也只有她會在自己的庭院里種出一顆茂盛的檸檬樹。於是對於想討好老師的學生們來說,每年的10月幫高恩星教授鞍前馬後照顧她結果的檸檬樹就成了刷臉掙好感的不二法門。只不過,誰的實習成績優秀,誰的課後小節能作為幾個專業的範本,誰的課堂表現出色的令偶爾請假的教授都聞之有愧,這在高恩星的心裡都是有定數的,身邊最物美價廉的勞動力,難道還有不據為己有的道理。或許是經過了太多學生汗水澆灌的緣故,初來乍到時蔫了吧唧的一顆小苗如今鬱鬱蔥蔥,每年秋季的果實也愈發的酸了。也只有它的主人,才能面不改色的把一片片酸的倒牙的檸檬當成日常的食物,還甘之如飴。

她捧著終端回到床上,點亮屏幕,手指滑動著開始看一篇睡前讀物,Lilith幫她調暗了房間的主光源,小聲的道了晚安。

「經過此前的研究,我們將異種能量融合者總分為兩種。一種為先天適應型,即為通過異種能量高強度的刺激,使個體產生天生能夠適應並操控異種能量的基因變異;另一種為後天改造型,為通過藥物或基因編輯改變個體基因表達從而實現操控異種能量。可以確定的是,後天改造型的性狀不會通過個體的繁衍而產生後續的遺傳變異,而先天適應型的性狀因其具有的不可複製性讓我們的研究出現瓶頸。」

枯燥無趣的學術文獻是最好的助眠物,剛看了概要,高恩星就已經昏昏欲睡了,窗外連綿的雨點沙沙的聲聲入耳,電子設備運轉的聲音也降到了最小,燈光將熄未熄,長夢浮沉,又是一個伴雨聲入眠的安逸春夜,雖然有許多她無法決定的結果仍然前路未卜,但如果永遠為了還未發生的危機而沉溺苦惱,反而會因小失大,錯失解決它的良機也錯過一路前行的風景。

最後的燈光也歸於沉寂,整個校園都陷入了深夜中沉睡前的靜謐。穆曦微點亮了床頭櫃的小燈,她聽見了晚歸的丈夫鎖門的聲音。

趙揚帆脫下風衣掛在門廊的衣架上,進入洗手間洗手洗臉,外面的風還冷,雖不刺骨但也讓人手腳冰涼。熱水流過他的面龐和身體,驅散了滲入骨縫的寒意,男人的身體健壯並且充滿了力量,肌肉恰到好處的凹凸與溝壑每一處都顯露著嚴格控制與管理過的痕迹,難以想象這是一個年逾五十的中年男人的身體,甚至比那些青春正好的年輕男子的身體都更具有吸引力。

屋子裡的熱風和暖氣都給得很足,男人撈過浴袍穿上擦著頭髮走出來,櫥櫃的頂燈已經被人打開,穿著睡裙的漂亮女人鬆鬆綰著頭髮,修長的手臂抬起來彎曲雙肘把一根乾花做的發簪和她烏黑的長發纏繞在一起轉圈固定。鍋里的熱湯翻騰著散發出香料和番茄的濃郁味道,女人攪著湯鍋嫻熟的把切好的蔥花肉丁撒進去,兩鬢的頭髮隨著她的動作晃動在她白皙的臉頰邊,名為溫柔的氣韻從這口熱鬧的湯鍋,從發黃的燈光下女人曲線完美的背影和行雲流水的動作里流淌出來,給了男人柔軟如一片羽毛般的擁抱,恰到好處的安撫他忐忑的心和不安的靈魂。

「嗯……好香…」男人將臉貼在女人赤裸的脖頸上,吻了吻她耳後不起眼的小痣。

女人「誒呀」的輕呢,側身把煮好的濃湯澆入盛著麵條的深碗中「黏在我身上幹嘛…」她轉過身來,那是一張明艷年輕的臉,和男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時間在她的身上像是凝固了,普通人前往未來,而她執著地留在過去。

男人坐在桌邊吃面,女人支著頭趴在一邊,他們好像一對相處融洽的父女,看起來有種彆扭古怪的親密。

有這樣一位妻子,丈夫又怎麼會顯露出衰老頹敗的痕迹呢,數十年如一日的嚴以律己也抵不過歲月催人老,即使兢兢業業的努力維持已經成了不可磨滅的習慣,但並不代表,它所帶來的成就感能夠完全抵消得不到放鬆與喘息的疲憊。

女人站起來走到沙發邊拿起手機看了兩眼,隨機飛快披上了大衣抓過雨傘「我有事…出去一趟。」她踩著一雙平底布鞋跑的飛快,在男人還沒開口詢問之前就沖入了屋外的大雨中。

房門「砰」的關上,一室冷寂,男人放下了筷子嗅到了女人身上遺留的香氣,他已經不記得二人上一次相對而坐言笑晏晏的光景,他們的日子總是過得匆忙,匆忙而凌亂,亂得一團糟。他把藏在手心裡的一枚戒指放在桌面上,轉身開始清理剛剛使用過的廚房鍋灶。切割完美的鑽石和黑曜石在昏黃的燈光里,反射出瑩瑩的光澤來,猶如欲滅的星辰,奄奄一息。

高恩星的眼睛似乎是剛剛閉上,就被樓下「咣,咣,咣」的砸門聲驚醒了,兩隻貓窩在卧室的沙發里睡得倒死,她躺在床上煩躁的重重呼出一口氣正想起來樓下卻又沒了聲音,真是折騰人。怎麼會有人大半夜不睡覺來砸她的房門,有重要的事哪還用親自跑腿,她房間里永遠都接著Lilith的內部專線,能有什麼事要緊到必須當事人親自上陣,難道是墮妖已經進化到有智慧入侵Lilith的中央處理器了嗎。

她重新閉上眼睛,剛要放鬆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個鯉魚打挺猛地坐了起來,有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絕對不可以泄露出去的事情,讓她如履薄冰的守口如瓶。衝下床連拖鞋也顧不得穿上了,女人披頭散髮赤腳一路奔跑差點踩著地毯滾下了樓梯,好歹到了大門前。

她動手打開家裡的壁燈,同時推開了大門,滂沱大雨嘈雜喧囂伴隨著撲面而來的風讓她控制不住的打了個寒顫。別墅門口廊下側躺著一個裹了風衣的女人,她的頭髮潮濕的貼在臉上,閉著眼睛嘴唇烏青,素白的腿從風衣下伸出來,暴露在風雨中正逐漸失去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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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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