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合歡來(1)
我嘆了口氣:「之前是我氣糊塗了,竟沒發現其中關竅。你想,泉侍宮女自隆憲朝起,都專門由御前調教,一般嬪妃怎麼使喚得動?又怎麼能接近得了?蘇綾又向來是個謹慎的,也不會和我們過不去。你還記得我問過小銀鈴青棠的出處么?是在茶司,當然會和御前有來往,又都是少年心性,所以必然會和那幾個宮女熟絡。無論她的主子是誰,她都能準確無誤地去做吩咐的事。唯一可能的就是,侍泉宮婢確乎向青棠說了什麼,只是確如她們所說,說的是捷報,可至於她傳的是什麼,就沒有人知道了。」
白蕖張口結舌,又問道:「姐姐,這說不通,那真出了事,難道青棠竟也撇得乾淨?」
我拂去身上的落花,有些煩悶:「當然撇得乾淨!御前人多口雜,西驪戰事又繁複錯雜得緊,豈是幾個小小宮女能夠聽的明白的?正因為如此,誰都會認為這是因為宮女錯聽誤傳了才造成的滔天大禍。而理所當然的,始作俑者就是這幾個宮女!至於別人傳到襄王府時說了什麼,誰會再去追究?又誰會想到其實乃有人有意為之,歪曲事實指鹿為馬?若沒有軍情來報,那麼青棠確實難辭其咎,可問題就在於確有來自西驪的喜訊快馬加鞭而來,是故侍泉宮婢百口莫辯,只能聽之伏罪。」
白蕖聽得一愣一愣。半晌說不出話來,她急急扶住身旁的梅花枝幹,有些心神慌亂,又有些不知所措:「姐姐,真沒想到,我真沒想到……所有的前因後果,理清了……全都理清了……她們竟敢、竟敢拿邊關軍情做文章!」她恨得咬牙切齒。
「還好芍姐姐安全回來了,別的咱先不說。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若沒有確切的證據,若不能一次性扳倒對方的,就要先冷靜以對,靜待時機。」我說。
「好。」她垂著頭,有些沮喪。
我挽過她,和煦道:「咱們走吧。」
「舒姑娘這是要回去了么?眼瞧著時辰還早,不如去瑤華宮坐坐。」
我和白蕖應此熟悉的聲音往後一瞧,眼眶就紅了。是疏清,著一襲青碧色宮裝,攜一小婢端立於不遠處,笑容溫雅。
她才十六歲。十六歲啊!就要一生斷送在這後庭里。
我忍住淚意,帶著白蕖對她屈膝行禮:「蕭修容盛情,臣女卻之不恭。」
疏清笑笑:「姑娘請。」
走向瑤華宮的途中我和疏清恪守著應盡的禮儀,未見絲毫逾矩。直到進了內室,她遣散宮人,我們方淚眼盈盈執手相看,竟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清兒……」才說出這一句「清兒」,我就忍不住掩面低泣。白蕖嘆著,亦落下淚來。
「姐姐,可恨我葉家家道中落,妹妹不孝,為了活下去只得背上蕭氏的名號。」
「這都不是最重要的,若知道你如今一切還好,爹娘只會感到欣慰,定不會怪你。」
「我知道,姐姐。我一直以為……我一直以為你死了。直到那天,你和蕖妹妹一襲宮裝,活靈活現站在我面前,我還以為是在做夢……後來多次看見你,我才確定是真的。那個深得聖眷的新封貢造使,就是我那化名成舒雲意的姐姐……」她泣不成聲。
「還好上天眷顧,沒有想將葉家趕盡殺絕。」我以帕拭淚。
她歡喜地擦去淚珠,強笑道:「姐妹多年不見,一朝乍然重逢,是喜事兒!別說那麼多喪氣話,姐姐,我想你們想得緊!把你和蕖妹妹這些年的經歷都一一道給我聽,好不好?」
我和疏清促膝交談,絮絮說了許多話。說到傷心處,免不了又要落淚。說起歡喜的,又破涕為笑。此間情緒起伏,可謂跌宕。我將下凡代替葉疏淺一事略去,實則心有不忍——疏清不知道,其實她唯一留下的姐姐,早就已經死在了亂葬崗。而眼前的這一個人,不過是她的替身而已。我不願意告訴她,一來後宮諸事交錯,我不願讓她煩心;二來則是最重要的:我要讓她認為,她姐姐還活著——儘管,儘管這只是個謊言,可於她來說,是寂寂後宮中所有的慰藉與希望。我怎麼會忍心拆穿。
她悵然:「我那天,碰見了皇上。我和他交談,得了他的歡心。因我還小,他破例未侍寢就晉封了我。實在是冒祖規之大不韙。後來他知道我是罪臣之女,就想辦法讓我假借到同平章事的門下,稱是蕭慎之的幺女。算是堵住了悠悠之口。」
「皇上待你可好?」
「還好,主要喜歡和我吟賞詩賦,對弈作畫。侍寢反倒是少,這樣也好,可避開那些人的眼熱和算計。為了活命,我改了一貫在從前家裡頭的任性,學會了謹小慎微,寵愛不如婉妃貴妃她們多,境況倒也不像失寵的安美人,陶充儀那樣門可羅雀。皇上摸約一月有四五次在我這兒。所以姐姐放心,目前我還算安全——也不必掛心那次我為你會得罪孟貴妃,那次是破例。」
我頷首,很是欣慰。
「這偌大的瑤華宮寬敞華貴,原本的主位是之前得寵的庄德妃,後來因禍被褫奪封號,打去了冷宮燕幽宮。自那以後主位就一直空著。我也是之後才搬進來的。西閣漪綠軒住著的是卞昭容,我位分低,住東閣綺朱軒。」
白蕖拉起疏清喋喋不休,說起茶堂的趣事兒。我笑著聽。不一會兒就注意到了她身後琴架上的一琴。不由得調侃道:「素聞晉之陶潛不通音律,仍置琴一張,其上雖無弦,卻能手揮琴面,俯仰自得,彈到動情時為之一哭。妹妹在府里就是琴的好手,姐姐我也自愧不如,怎麼如今也學陶公作無弦琴置?」
她原本聽白蕖講得熱鬧,意興盎然,乍然聞我此語突然變得傷感:「五柳先生題: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我雖置身這繁華宮廷,可也不敢忘了一個葉家女兒的初心,學陶公放一無弦琴,不過也是時時提醒自己,莫要因眼前富貴而忘記了何為人間的自在與清歡——於我來說,那才是永恆。」
我聽之大為動容——這難道不是琴的真正意義么?她懂得,她確實懂得。
疏清又補充說:「其實除了此,妹妹還想了另外一層——當初我以為姐姐已死,早就心如死灰。若不是遇見了皇上,有後來的種種,我早就一白練投繯了。可我考慮到不能因為一時衝動而讓父母兄長和姐姐泉下不安,選擇好好活下去。可舊事不能忘!姐姐和我在家中最愛撫弄七弦,姐姐既然已死,我還要弄琴做什麼呢?不過是徒增傷感罷了。也就附庸風雅學一學伯牙斷琴絕弦,算是憑弔我和姐姐過去的曾經。」她綻齒一笑,如一對春桃從雙頰發:「可現在不同了——姐姐回來了,蕖妹妹和芍姐姐都安好,我沒有什麼可求的了。彼此都平安,於我們來說,不是最奢侈,也最渴求的東西么?」
白蕖固執地捧起疏清的手:「清姐姐,你放心吧,姐姐有我照看呢!你呀,現在要做的就是安安心心在宮裡,保全自己就是最好的啦!」
疏清被她逗笑,搖搖她的手嘟嘴道:「知道了知道啦,你個小妮子,聽說之前受傷了,可好些了?還在這裡教訓我呢。」
我笑:「不過摔著碰著了,都這麼大人了,不礙事的。」我說著走到她琴邊,玩笑著:「還說你姐姐死了,這可不好好的么?得虧了白伯父,不然真是一輩子見不著了。」我見琴面光滑細膩,隱隱耀出如玉光澤,心生歡喜,不由自主地將手指浮過琴身,實則有些悵——何時能找到那另一半凰邀琴身呢?
我和白蕖告辭後步出安定門。白蕖道:「姐姐,看到清姐姐那截琴面,一個錯眼兒我還以為是姐姐要找的凰邀呢!」
「我也是,差點沒控制住。結果不是,也罷了,這東西哪有那麼容易好找到呢?」我說著就突然扶住胸前,覺得有些噁心,不覺蹙緊了眉梢。
白蕖見我變樣,就有些發慌:「怎麼了姐姐?!姐姐,是不是蠱又要發作了?」
我難受極了,顧不得那麼多,狠一把就抓住她的手,顫著聲道:「走,蕖兒,快走、快走……」
「好好好!我們走!姐姐別急!馬上就出城了!姑姑?我看見姑姑了!姐姐!你、你慢些!我扶你!姑姑來了!」
我耳鳴目眩,半走半挪地被白蕖拖到馬車上,仄歪了腦袋,終於是無力靠在她身上。依稀有白蕖的聲音:「姑姑……快些……再快些!姐姐支撐不住了……」
到了清雅堂,我喝下一碗黃酒,唇邊即刻沾染上了涼苦的香氣,我有些悲哀,此身難道就要這樣依託於酒,被酒牽制一生了么?
到底是誰?是誰如此狠毒要害我?你若是恨我,大可讓我一死了之!為何要讓我生不如死?我落得如此模樣,你可高興了么?!
才想著心事,就見小銀鈴兒喜奔回我和白蕖身側:「回來了!王妃回來了!姑娘!蕖姐姐,快去看看吧!母子平安!」
我差點兒以為自己聽差了,端的是喜上眉梢:「真的?好!蕖兒,咱們去看看芍姐姐!」
王府裡頭早擁了一大幫太醫傭人,侍女婆子。門前又擺開了好大的陣仗,說是陳國公夫人和魯國公夫人前來探望。我和白蕖有意讓夕嵐叫了兩碗茶在葳蕤居偏殿等著,實則是不希望和那些人照面,等過會子清凈了,再去看她。
待客散盡,只余夕嵐朝煙和幾個婆子小婢,我和白蕖才前來照看。白芍氣色極佳,雙頰泛著紅潤的光暈,腹部已經略顯突出,她顯然帶了初為人母的欣喜,眼光中也多了從前未有過的慈愛。
我嘆了口氣,嗔罵道:「姐姐貿然出去可真是嚇死我和蕖兒了!好歹肚子里懷著的是王爺的骨肉,你也該為他考慮——怎麼能這麼冒失,聽人一面之詞就跑去了呢!要真有個什麼,誰擔待得起!」
「我這不是沒事嗎?」她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嘴,「原是我不好,叫你們擔驚受怕,也怪我太魯莽了,青棠來報說聽宮裡人講邊關的事,說王爺怕是……我嚇壞了,就想著要去找他……」
果然是青棠!我將滿腔怒氣壓下去,過了半晌才一字一字道:「芍姐姐,下回無論出了什麼事,我會一概讓小銀鈴兒來回你,若是青棠來……」我眉間一緊:「無論她說什麼,都不必理睬,從她口裡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請略了去。」
白芍起先還有些怔,過會兒才轉圜過來,臉上的紅暈褪去,化作幾分青白交加。「是她?她……」白芍捂住口鼻,有些激動地喘息著。
白蕖按住她姐姐的手:「姐姐,咱們這一回知道了,下回就不犯傻了。你放心,孩子一定會好好的。有我和姐姐在呢,你別怕。」
她咬住唇點點頭,眼眸中明顯含了幾分不安。
「姐姐安心養好胎就是,我和蕖兒每隔幾天就回來瞧你。」我和白蕖見天色不早,敘敘吩咐了周遭僕婦幾句,就回了清雅堂。
半途我便覺腹中如翻江倒海,彷彿是有什麼尖利的物什在攪動——這東西愈發厲害了,平日裡頭的酒量根本無法壓制。儘管如此,我必須控制飲酒的次數,若縱其增長,遲早要有性命之虞——是仙身又如何,聽杜仲說,這玩意兒能整的千年修行的白狐痛不欲生,嗚呼哀哉。彼時我好歹還能控制住些,強行忍著未服酒,就匆匆挨著枕衾躺下了。
夜晚,疼痛隨著安定下來的神經而逐漸猖狂,我在夢中都覺得難以忍受,更何況隨之裹挾來的,又是夢魘深重。
……
白芷醒了,推枕起身,在鏡台前梳妝,往裡一瞧,一張鵝蛋綉面慵懶惺忪。
我不安地在被褥中掙扎,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銅鏡裡面容清秀光潔,一雙杏眼,分明就是我!
我大駭,不,不是,白芷……白芷是誰?你是誰?
我對鏡簪花浣面,再抬首時見鏡中多了一個中年女子的哀愁面容:「芷兒……」
我垂下眼瞼:「若姨娘……我知道。」
她的語氣有些哀涼:「芷兒,我既受娘娘所託,必定儘力護你……」
「姨娘,別這樣,你膝下還有兩個女兒,她們也算是我的姐姐。」
她凄惶地笑著,搖了搖頭。「你是金枝玉葉,奴婢賤女怎麼能與你想比,能活是好,若活不了……也就罷了。」
我聽著覺得害怕,忙轉過身去扯過她的袖子:「姨娘……」
若輕宵寵溺又有些不舍地看著我,彷彿還有幾許哀愁。我突然害怕起這樣的眼神來:「姨娘,你怎麼了?……」
她彷彿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麼,只是出神似的自顧自說著:「芷兒,卯時已至,你父親和母親已經出了月狐谷做準備,不日後與天庭的廝殺必定在所難免。狐族成敗在此一舉,你幾個哥哥此時正在庄靈殿維持族中大局,而你,狐族嫡公主,必定得要守護好幾樣靈器……」
「姨娘是說翠翹姐姐助我守護的凰邀琴?是不是也要我一併帶走?」
她長吁一口,直是唏噓不已:「枉娘娘信任多年,犬女三生有幸,能伴嫡長公主你襄守凰邀。芷兒,等開戰,若是狐族實在保不住了,就讓……就讓翠翹和寒漪帶你和凰邀走……總是要留得青山在的……有你在,狐族就在……」她已經泣不成聲,「就算全族死滅,只要你能守護好靈器……你寬心,姨娘、姨娘會豁出性命來保住你……」
我泫然而泣,使勁地想將眼淚抹乾,終於是不能:「姨娘別這樣說……會沒事的……父親和母親一定會……」
「孩子……你不知道……天帝此行志在必得,我族……我族……」她才要艱難地說下去,便聽寒漪的聲音,摻雜著幾分張皇與悲戚:「娘!天帝他……他……娘!還是讓我和翠翹早些帶公主走吧!娘——若等攻進了月狐谷,就來不及了……」
若輕宵看了我許久,終於一扯扯起我的手臂,半護住我,向外疾走而去。
……
我好疼,若姨娘……若姨娘……你在哪?寒漪姐姐?翠翹姐姐?你們、你們都去哪兒了?方才的刀光劍影,屍橫當場,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無端的恐懼登時席捲了我。陰風陣陣,我無力地抱住雙腿,顫巍巍朝四周張望。
我遁入黑暗。
……若輕宵護住我朝靈司走去,翠翹早已抱好了琴候著。如今到處亂成一團,唯有靈司梢得清靜許,卻平息不了惴惴的人心。
寒漪焦急拉住若輕宵:「阿娘,咱們帶芷兒走吧。」
若輕宵的臉色出奇平靜:「走不了了。」
「阿……阿、阿娘?」
廝殺聲越來越近。我彷彿已經看到冰冷的刀刃穿刺入皮肉,隨之迸出的血漬將整個殿堂染紅,如冬梅,如紅砂,如一身赤紅妖冶的嫁衣,披上就是溫柔刀,脫下就是吸血鬼。她睜著殷紅的雙眼,在說什麼,在抽搐什麼。
不要!
若輕宵迅疾將我推進翠翹的懷裡,開了玄洞,自己冷不防拉住寒漪的手往外走。
翠翹驚呼:「娘——你做什麼去娘!」
若輕宵怒喝:「閉嘴!你帶著芷兒快點走!我和你姐姐足以抵擋一陣。」
「娘——」「若姨娘!」
可是我們走不了了。
「抵擋?還想抵擋么?蚍蜉撼樹罷了。」靈司的門緩緩打開,為首的是一位少年仙子,發出冷冷嗤笑。他是那樣不染纖塵,可是一個抬手,一個昂頭之間,就是翻手為刀風凌厲,覆手為血雨成盆。
那張臉,怎麼能這樣熟悉?日日夜夜在我腦海中回放,讓我朝思暮想,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覺得忽冷忽熱好不難受,渾身上下火燒火燎,只是緊緊抓住翠翹的裙擺。我不信,我不相信,可是卻又不由得我不必相信。明明就是他!
他不過一闔眼,背後千軍萬馬。若輕宵笑了。
寒漪姐姐?姨娘?
翠翹還活著,我也還活著,我的懷裡死死抱住凰邀。
……
我一動身子,才發覺枕,衾,被都為汗淚所濕,我無助地扯住嗓子嘶喊,卻像是帶著哭腔似的叫不出聲。
「蕖兒……」
卻是小銀鈴兒醒了,赤著雙足就噔噔噔跑來,滿目慌張地望向我:「姑娘怎麼了?可是又夢魘了?」
我只是艱難地喘氣:「銀鈴兒,蕖兒……蕖兒……」
「好好好,我這就去喊蕖姐姐!」
蕖兒來時連睡裙也未整理好,顯然是迷迷瞪瞪的,可依然使勁兒揉揉雙眼讓自己清醒些。她撐著燭台,順手將門拴上,就走過來在我床沿坐下。她把一盞溫熱的精緻小酒壺遞到我手裡,笑道:「姐姐,這個是我早就熱好的,你瞧,你拿著烘手是紅泥小火爐,打開喝了就是綠蟻新醅酒。姐姐,如此情致,可合你最喜歡的這首《夜雪》?」她撫一撫我的手,柔聲勸慰:「姐姐,別怕,不過是做夢而已,再可怖都是假的。」
我看了那一眼酒壺,早已淚目:「是真的,都是真的……」我極其絕望,睜大了雙目,任憑淚水在我面龐上肆意奔流,不住地喃喃自語。
我作勢想要起來,她顧不及細思我的話,忙來扶我。我不知哪兒來的勁,雙臂一擁就抱緊了她,像是一根繃緊了很久的繩,稍稍一動,就斷裂開來,我悲哭著,涕泗沾染了她的衣裙,只覺得天地倒轉,像誰憑空給我灌了一壺極烈的酒,直灌得我鼻腔酸澀,喉頭苦辣,灌得我臟腑如狼虎啃咬撕扯般痛苦,腦中除了一大片刺目的留白,什麼也沒有。我一邊哀泣,一邊怕極了失去似的拚命抱緊她。我聲淚俱下,幾乎椎心泣血:「蕖兒,我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的爹娘,我的族人,我的琴……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我被蒙在鼓裡這麼多年……」
她一邊忙著撫我的背,一邊是糊塗了:「姐姐,你在說什麼?你、你……」
「是酒蠱……」
天帝,想要狐族靈器凰邀。
白月狐族在為天帝所屠殺時倖存的,只有巫娘若輕宵二女方翠翹,嫡出長公主白芷。
我就是白芷。
我終於知道,雲斂歌為何在第一次他下凡之時問我,在我跳下桐花鐘后,有無浮現怪異的記憶。他未曾想到,桐花鐘的失常實則沒能衝破他們給我記憶施加的封印,可是愈來愈烈的酒蠱的反覆發作,卻能。
如一樹桃花開盡,老枝橫虯,唯余點點鮮紅寥落在枝頭,更多的粉黛卻是零落塵泥碾作塵一去不返,我那一顆原本柔暖赤火的心拆成一片片的桃花灼灼紅,然後永遠消隕在似水流光里,換回來的是冰冷的一抔灰燼。
白蕖聽得愣住。臨了臨了,沉默了很久,終於是兩行清淚無聲落下,她反抱住我,語氣顯得生硬卻不容置疑:「姐姐,就算所有人都欺騙你,都背叛你,都不要你。我也永遠站在你這一邊。蕖兒在呢……嗚……蕖兒在呢……」她邊說邊抱住我嚶嚶哭泣,想要安慰我,偏偏自己先沉不住了氣。
我早已哭不出聲。這麼多年的一片忠膽赤心,一個仙界少女在外祖母膝下的任性天真,和幾多好友漫遊瑤池的無憂無慮的青春光景,終於都一去不復返地湮滅在流光里了。一把破損消隕的琴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她只不過是一顆用以控制靈器的棋子。靈器沒有了,她的價值也沒有了。而那個為虎作倀殺了她全族,還騙她這麼多年的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就是她愛了半輩子,迫切想要嫁的翩翩少年郎。
如此涼薄。
我看了看手腕上,曾連沐浴安眠都捨不得摘下來的那隻精緻的碧玉飄花鐲,彷彿是一剎那知道了什麼。
我的酒蠱,是仙界才有的秘術。
你以為桐花鐘劃破了你的封印,所以以青絲鎖為借口,想用蠱術來控制我讓我幫你那天縱英明的天帝陛下找琴,是么?
我笑了,雲斂歌,你可真狠,我把你贈我的青絲鎖當做比我生命都重要的寶貝,當做活下去所有的希冀。你卻在裡頭裝了毒藥。
我像是夢囈:「蕖兒,我究竟是誰……我是舒雲意?是南宮左?還是白芷?」
她定定看住我:「姐姐,你就是舒雲意,不管你是誰,你就是舒雲意。天地一沙鷗,來去都自如的舒雲意。」
我笑著搖了搖頭,冷不防抽身而起,大步跨向西窗,抬起左臂就狠命往白壁上一撞,碧玉鐲登時變得粉碎,鋒利的碎片割傷了我的臂,劃出觸目驚心的幾道血痕,「可是蕖兒,我現在不想做舒雲意了,我現在——」我的雙眸迸出狠厲冷冽的光,用一種無比清冷,如寒霜冰雪的語氣一字一字猶如擊晶裂玉般道來:「只想做白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