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聞驚變(1)
東風著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隱映新妝面,臨水岸,春將半,雲日暖,斜橋轉,夾城西。草軟莎平,跋馬垂楊渡,玉勒爭嘶。認蛾眉,凝笑臉,薄拂燕脂,繡戶曾窺,恨依依。
共攜手處,香如霧,紅隨步,怨春遲。消瘦損,憑誰問?只花知,淚空垂。舊日堂前燕,和煙雨,又雙飛。人自老,春長好,夢佳期。前度劉郎,幾許風流地,花也應悲。但茫茫暮靄,目斷武陵溪,往事難追。
——《六州歌頭》
才進宮門,小銀鈴兒就喊了一聲痛,我忙看她:「這是怎麼了?」
她咬唇閉目道:「姑娘……姑娘……我腹痛……怕是胃病又犯了……」
白蕖慌了:「這可怎麼辦?銀鈴兒,你可還好?要不要先歇歇!」
她閉緊了眼搖搖頭。我思忖了下,道:「這樣,青棠,扶著你銀鈴兒姐姐回馬車上休息,車上我帶了胃藥。你快去快回!」
「是。」
她將銀鈴兒帶回了馬車,才端著茶匣小步快趨地回來。
我只能帶著白蕖,青棠二人,先去了乾儀殿。皇帝和皇后既起身換衣,二人皆明黃朝服,雙雙端坐——封禪大典古已有之,實在馬虎不得。前朝有始皇,漢武,唐高宗玄宗等帝王登泰山封禪——而本朝河清海晏,四方來朝,遼土廣疆。來往貿易更是繁榮,開放達到古之未有的頂峰。西驪捷報又頻頻傳來,是故帝昭告天下,親巡遠方黎民,登茲泰山,周覽東極。《史記》有載,此泰山上築土為壇以祭天,報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報地之功,故曰禪。慶熙帝此行也算功德圓滿。
湯凝宛與湯凝芝也方到不久,我領著白蕖青棠二女,和湯氏一道跪下:「臣女湯氏,舒氏恭請陛下,皇後娘娘聖安萬福。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帝一抬右手,意在免禮。
謝了恩,按照本朝特有的規矩,請二位貢造使夫人各自端上首茶,供帝后清賞。帝后各執清雅堂一盞,春和景明居一盞。飲畢才算禮成。
皇后原本欣欣然細呷慢飲著,不知第盞是誰家所供,才輕輕一嘗就蹙了眉,登時有些不自然。礙著禮數終於放下沒有發作。幾乎是同時,皇帝淺嘗輒止,臉色陰雲密布,滿是厭惡之色。他狠狠捏緊了手中的官窯細瓷卻又旋即鬆開,像是對待一件破落玩意兒似的,以迅雷之勢朝前潑去。不過一瞬間,地面上如炸開了花,隨著啪啦一聲清響,瓷片碎濺,湯水肆意流著,滾出一地塵泥腌臢。皇后聞聲一按胸口,站起身來,語氣慌忙:「皇上……」
眾人驚惶,連著皇帝近侍江春江公公都忙不迭匍匐下身來,齊刷刷跪了一地。皆參差不齊地囁嚅著「息怒」。
候在門外頭的蘇綾聞聲急忙趕進來:「皇上。」皇帝陰沉地看她一眼:「你讓閑雜人等先跟著你出去。江春留下,其餘的,跟著蘇姑姑走。」
蘇綾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我,引著眾冷汗淋漓的婢子內監步出殿堂。
氣氛如膠粘凝滯,壓抑非常。
他陰陰掃過跪在下頭的五位女子:「是誰的雲裳含露?」
眾人將頭低的更低,不敢言語。
湯凝芝顫抖著道:「回……回陛下,雲裳含露是少有的名品,非宮廷不可供用的……只有,只有例如封禪……才敢奉上。因此……我倆家,都是上的雲裳……」
她還未說完,面上就被暴怒的皇帝狠狠摑了一掌,她嚇懵了,半跪在地,捂著左面不知如何自處。她的半邊螺髻亦被打散了,模樣十分狼狽。
皇後過來拉了拉皇帝的袖擺:「皇上切莫傷了龍體,二位姑娘的人品,妾看來確是靠得住的,不如先……」
他憤怒地甩開皇后:「沅蘭,你不必多言!」語畢又轉向湯凝芝:「你當朕是痴了?!朕難道嘗不出來么?!你好大的膽子,敢拿朕封禪之事做玩笑!」他又看看我,「說!今日誰上的茶品,是受了潮不可飲的!」
我連忙撲倒在地:「回皇上,臣女先要請陛下的罪——臣女所供,並非雲裳含露。」
語出之時,我分明感覺到湯凝宛不可置信的目光朝這邊掃過,而同時,青棠在後頭,像是身子跪麻了般,「哎喲」一聲,險些沒斜撲在地上。
皇帝面色陰雲不散,狐疑道:「什麼?」
「臣女不敢欺瞞皇上。雲裳含露是上上之品,從去歲元月初就開始奉旨培育。今朝統共才八兩不及。臣女實在惶恐,於是自作主張,將八兩留給陛下的正式封禪所用。而方才所供的首茶,則是鳳鸞千虹——原屬滇南紅茗。亦是僅次於雲裳含露的。」
湯凝芝忍不住指著我大吼道:「你胡說!你上供的茶品明明是受潮了的雲裳含露!何時變做了鳳鸞千虹!我和姐姐所上貢是上好的雲裳!」
我裝出一副很是奇怪的樣子:「這可奇了。陛下明察,依陛下旨意,兩家互不來往。湯小姐怎麼連我家有什麼茶品,封禪要上什麼茶品,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她聞之色變,立馬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一時張口結舌難以辯白。湯凝宛亦失了分寸,雙手緊握,額頭上早已沁出點點汗珠。
皇帝面色沉靜。「湯凝宛,你要做什麼解釋?」
湯氏還算鎮靜:「回陛下,臣女和舒姑娘的上茶都在蘇綾姑姑處記過檔,拿來一查便知。」
皇帝看看面色焦急的皇后,一甩手招向江春:「去拿!順道讓蘇綾把兩家上貢的東西全部拿來!」
江春躬身去取,不過片刻就將兩箱精緻紅檀木的茶匣擺在皇帝面前,一本白冊遞至皇帝手中。他翻來看,每翻一頁,臉色就可怖一分。他又親自啟封了茶箱,外頭以小楷書就「清雅堂」,「春和景明居」清晰分明。而「春和景明居」上頭擺的,分明就是萎敗的茶。
皇帝怒不可遏,終於將厚厚一本白冊狠勁兒一拋,扔擲在湯凝宛的臉上:「你自己看!還有什麼可說的!」
湯凝宛徹底懵了,好一會子才顫顫巍巍地去碰那內頁如花瓣零散的白冊,又如同怕被火炭炙傷了似的,咬緊紅唇去捻起一頁。面容由嬌媚紅艷變得慘白如紙。湯凝芝爬過來,拚命直起身子去扒那兩箱外觀一模一樣的茶匣子,一邊看,一邊慘叫著就昏了過去。
湯凝宛顧不及查看妹妹,翻完了冊子,又去看自家的茶匣,驚恐的一抹流光在她眼中逡巡,引著她來回比較環顧。終於一癱軟跌倒在冰冷地上,哀哭膝行著爬到皇帝腳邊,拽住那明黃的衣擺哭求道:「皇上!這不可能啊皇上!臣女之前才檢查過,不可能會是潮的!臣女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拿封禪的事兒開玩笑啊!皇上!」
她拚命磕頭,發出一陣陣沉悶的暗響:「皇上明鑒!皇上明鑒……」
皇帝轉過頭去:「拖出去,褫奪湯氏正四品貢造身份,各杖責五十,關入掖庭。春和景明居即刻封了,將這兩人素日近身服侍者杖殺,其餘沒入掖庭為奴。」江春恭謹道:「是。」
我叩頭惶恐:「皇上,臣女拙以為,此次封禪上貢,定有人向湯氏錯透露了什麼,這才使得臣女險些蒙冤!還請皇上徹查!」他冷冷一看我:「照例說,不安分的不會是你妹妹,那麼……就是蘇綾撥給你的兩個丫頭。」他臉色陰沉。而青棠早已嚇得伏在地上不敢一動。
一直沉默的白蕖開了口:「稟皇上,銀鈴兒一月前去了金陵,說是要給我和姐姐選些南方特色的織錦花樣,還沒回來呢。」
青棠的臉因為驚怒而變得猙獰扭曲,猛地抬起頭指著白蕖吼道:「二姑娘你瞎說什麼!銀鈴姐姐今早還和我們一道進宮的呢!昨日也是她應允我去春和……」
昭皇后盯住她:「春和什麼?」
青棠嚇得面如土色,重重叩向地面:「皇上!娘娘……皇後娘娘……饒命!皇上饒命……」
「果然是你。」皇后道,「你好大的膽子,私相授受,出賣主上!枉蘇姑姑挑了你!竟做出這種勾當!」
皇帝不欲多言,昂首道:「拉出去。即刻杖斃。」
立刻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內監進了門。弓著身把早已沒有力氣掙扎的青棠連拉帶拽了出去,如同對待一具骯髒的屍體。
青棠哭天搶地的凄厲號叫隨著一下又一下杖棍落在身體上的沉悶聲音,漸次微弱下去,終於再也聽不見。乾儀殿內一下又恢復了沉寂。安靜得可怕。龜鶴爐鼎中龍涎香的氣味由濃轉淡,一抔香灰燃盡,再也逸不出細細輕煙如霧如裊。
皇帝終於徐徐開口:「舒貢造走的一步好棋啊,朕亦是自愧不如。」
我連忙下拜:「皇上言重,臣女不敢。」
「你不敢?你的膽子都大到利用朕的手除去湯氏了,你還有什麼不敢的?」皇帝喉頭沁出分毫冷笑,如毒蛇噝噝吐著血紅的蛇芯子。
皇後有些惶恐地,試探著去拉皇帝的袖擺:「皇上……」
皇帝憤怒地一甩袖:「這兒沒你的事!朕自有判斷。」
「皇上,妾以為舒姑娘其實……」
他暴喝一聲:「住口!皇后,你得記得你是後宮女眷!不要自恃身份插手朝堂之事,此地沒你說話的份!」
皇帝對皇后平日還算親厚,從不對皇后動這樣的怒火,我咬緊了唇,雙手不自覺纏得更緊了。
皇后整頓衣裳起斂容,直直跪拜下,端肅道:「皇上,舒姑娘是皇上親封的女官,這諸多茶事隸屬茶司,實則也是妾的分內。今日即將啟程,皇上大動肝火怕也不吉。」
皇帝才要發作,我適時行了個大禮,以雙手攢腹,無比恭謹道:「稟皇上,臣女此舉並非是只為了一己之私才動了殺機。亦是為皇上分憂——於公論,湯氏姐妹仗著貴妃娘娘的身份與皇上的寵信,飛揚跋扈多年。甚至壟斷了雲京城乃至城外大半的茶葉生意。皇上親澤民生,必然不希望天子腳下的經濟脈絡為個人所斷,乃至威脅官家。於私論,湯氏借身份高臣女一等屢屢冒犯臣與舍妹,威脅臣與舍妹的切身利益。皇上殫見洽聞,必定知道畏危者安,畏亡者存——此舉不過是未焚徙薪罷了。臣女小人之徒,睚眥必報。早已暗地裡恨得湯氏嚼穿齦血。無奈之下選擇讓皇上做主,公報私讎,倒讓皇上見笑。皇上既知道實情,證明皇上明察秋毫。可既知如此,依然選擇了懲戒湯氏,可謂皇上胸中有丘壑,明白此中利弊是非。臣女感念聖恩,當替自己,替天下茶商三呼萬歲。」我說完,再次鄭重叩首。
皇帝沉默。終於撫掌冷笑起來:「好!說得好!舒貢造,你不愧是朕親封的貢造使,不過幾月不見,舌燦蓮花,口吐珠璣,真是長進不少。此話一出,朕竟也不知——該如何定你的罪了。」
白蕖道:「皇上既要定罪,則定臣女和長姊於封禪大典之際上貢非名品,供奉不周,褻瀆神明是了。臣女請皇上降罪。」我心裡倒是暗暗讚許——這丫頭,越發伶俐了。倒學會避重就輕這一出了,表面恭敬請辭,實則是在威逼脅迫。
「你妹妹跟著你,如今可是真厲害了。供奉不周,褻瀆神明。這可比欺君之罪小的多!」他的口氣聽不出任何情感。彼此正僵持,一襲典服華裳的宜淑妃突然請見。她彷彿不知任何內情,笑意款款:「皇上,吉時到了,皇上可啟程泰山。」
皇帝不自在地一應:「嗯。」
她輕輕點首,突然跪下,笑道:「皇上,妾有個不情之請。今日封禪泰山,舒貢造也算是得了頭喜,這些日子裡來她供奉勤謹,茶品上佳。不如趁此大赦天下之際,晉一晉她的位分。」
帝后顯然沒料到她會做出此舉。皇帝深深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終於是一字一字道:「江春!傳朕的旨意,貢造舒氏,勤勉尊上,持躬秉成,晉為從三品貢造夫人。」
說著,甩袖而出,門外已是萬官朝見,舉朝來拜。他頭也不顧道:「不是說湯氏先前的身份高你一等么?現如今可滿意了?!」
「臣女謝皇上隆恩,皇上萬歲。」我淡淡道。
「雲意,你還是快回去吧。」皇后擔憂地低聲囑咐一句,就匆匆跟著皇帝走出大殿。
白蕖長舒一口氣,先行起身過來扶我。我就著她的雙手想要起來,偏生不知怎麼雙膝發麻發酸,有些刺痛。才剛上來一些就又跌了下去,硬生生叩在木板地面,如被貓爪抓,被蛇撕咬,直疼得我噝噝倒吸冷氣。
「姐姐,慢些。慢些。來。」白蕖小心翼翼,一手托住我的臂膀,一手抓緊我的肩。
她扶住我,和我一道從正門步了出去。遙遙瞧見段姑姑的車馬,不覺生出幾分安慰。段姑姑趕忙過來扶我,藏在車廂裡頭的小銀鈴聞聲跳下,扶著白蕖上了馬車。她們見只有我和白蕖出來,不見青棠。便知是事成了,會心一笑。
彷彿聽不見浩浩蕩蕩的皇輦步轎轆轆出宮的聲音——也是,再聲勢浩大,再盛世芳華,與我又有何干呢?
白蕖興奮地嚷嚷:「這下可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湯氏怎麼也沒料到她們那好表姐安插在咱們這兒的細作竟如此不中用!」
我瞅她一眼:「你怎麼知道咱們是黃雀,而不是螳螂呢?人在看戲,殊不知自己也變作了戲中人,傀儡木偶,任人操控——我們不過也是被人借了手坐收漁利罷了。」
「姐……姐姐,你什麼意思?」她方才的笑顏化作燭火泯滅了。
我嘆息。解釋道:「青棠根本就不是孟貴妃的侍婢。」
「啊?」
「孟貴妃再蠢,也不可能蠢到明目張胆地讓青棠去給春和景明通風報信這麼多次,亦不可能找一個這麼沒口舌的人,就在皇帝面前說出春和二字,不打自招。相反,青棠不過是一顆用來煽風點火,好讓我和湯氏互相撕咬的棋子。那人用這種手段對付我,也算是瞧得起我了——料定我身邊不會容下背主的奴婢,料定了我的手段要除就定會將青棠連帶湯氏一併扳倒。皇上向來忌諱權勢,帝王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而此次湯氏失勢,必定會增加皇上對孟貴妃的猜忌,是在提醒他孟貴妃如今因為他自己的寵愛而隻手遮天——除此,皇帝看得出是我在背後牽線引得湯氏自投羅網,是故處理了湯氏,就要對我重了心思,加了防備。」
「那……那皇上為何、為何還要進姐姐的位分?」
「無非是宜淑妃推波助瀾罷了。皇上不願意在這等好節慶里生出這樣的醜事讓人笑話。而表面看來是我掃除了湯氏在雲京城的利益,他當然要予以嘉獎,敲打貴妃。」
「姐姐的意思是,有人借孟貴妃之手將青棠安插進清雅堂,去給春和景明居報信,湯氏以為是表姐的人,故全心全意予以信任,暗中同我們作對,留下了把柄。然後又料准姐姐會藉助皇上將青棠連帶湯氏一併除去。既使皇上疑心姐姐機心不可測,又能讓皇上猜度孟貴妃如今權勢扶搖直上,太過跋扈,這才使得春和景明居壟斷茶商生意,暗中勾結,罪不可赦。對孟貴妃就疏遠了。」
「是。」我沉下臉:「一石二鳥。能設出這樣精細的局,又能把事態發展算得這樣好的,也只有久居深宮的人了。」
「難道是淑妃?姐姐,我不明白。為什麼宜淑妃要同你過不去呢?要動搖孟宜芙的根基,方法千千萬,也未必要通過你的手啊。再者,她如果嫌你礙眼,又為何要上諫讓皇上進封於你?」
「先是高舉起,再狠拋擲下地。站的越高,跌下來就會更慘。她這是要我先嘗嘗身在羊脂白玉天的滋味,再把我丟進豬血紅泥地。正五品如果做出醜事,皇上還不會怎樣。可若是從三品,在外頭眼裡深得榮寵的貢造夫人做出不乾不淨的事,眾口鑠金,那可是身敗名裂。而皇上的定的罪,自然要更重。前後光景相差越大,我就落得越凄慘。這麼做她順帶還可以洗脫自己的嫌疑,提前作壁上觀,滅人滅得手不染塵。可不是上上之策么?」
「姐姐……你……你都看的這麼清楚了,幹嘛還要明知故犯,鋌而走險地去除青棠呢?那不是……」她不敢再說下去。
「……」
我孤注一擲,是想探出後頭真正牽線操控的人,好收拾乾淨一勞永逸。是故才將計就計,只是此行風險太大,若是不成,那麼我和白蕖就是個死。再三思量,總覺得十有八九就是淑妃薛氏所為。我總得弄清楚她想幹什麼——我何時得罪了她?我又如何得罪了她?
總有不詳的預感——下一個,或許就是我清雅堂了。
才想著,腹中翻江倒海,不覺躬身扶住小腹,哀哀呻吟。白蕖急道:「姐姐?可是那東西又犯了?」
「無妨,還不是很嚴重。能忍住。」
白蕖原本哀戚的面容又覆蓋上一層霜雪,她顰蹙蛾眉,想要說什麼,終於只是化作口邊一聲長嘆。
到了堂內,我喝了些酒醴。不做什麼吩咐,只是讓姑姑和兩個丫頭各自回房好好休息。一日無事。
夜幕將近,兩個丫頭用晚膳時喝了酒,迷迷瞪瞪的,我讓段姑姑扶她們回去睡了。又給姑姑添了兩盞燭燈,看她安躺下,方回了房間。
夜深了,一抹清月扶搖直上,定格在如被墨潑灑過的黑沉的夜幕一隅,安然地吐輝著。無比靜謐。
我關了房門,掌了燈。步履滯重地,緩緩走向妝鏡台,登時覺得每一步都極累。像是渾身被抽去了皮肉筋骨似的,軟綿綿攤在桃心木貝雕繁花凳上。手不自覺去碰那隻雕琢精細的燕檀赤匣,才觸及那紋理細膩的紅檀木的特殊清涼,卻又像是碰著了蛇蠍一般縠觫著縮了回來。可不過須臾,又要試探著去摸,闔上了眼,顫顫地去抽取第二格。
蕖兒說,姐姐,你何苦自己為難自己。
可我就是要為難自己,折磨自己,把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折了原來天仙的模樣,對外依然妝容精緻,笑容滿面地或逢迎雅客或禮拜尊上。晚歸對內早已身心俱疲,剝下白日的面具,只能留了一張如紙如霜毫無血色的臉給自己和最親近的人看,無疑傷了她們的心,又無異於嘲笑作賤了自己。我這是何苦來哉!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哪有那麼容易。
我摸索出幾片零落破散的淺妃色花瓣。拼著。疊著。重組著。終於勉勉強強湊出一個合歡形的朵狀簇絹。這一簇,是他在我下凡前夜親自用真花攢起,給我簪在斜髻上的。天界的柔銀合歡,一旦摘下,不易枯萎。他又親自灑了些瑤畔的湖水——更是光鮮明艷,清氣不絕。這麼些年來,竟與當初剛摘下的樣子,沒什麼差別。花開花落,一任東風。
如今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不知我離去多年,我清雅居旁的那樹柔銀是否依舊。而他是否還會去那樹上捻幾朵合歡,留在內室的妝台上,替我潤色妝奩,等我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