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結珠胎(1)
曉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面、垂楊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絕。
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惟有輕別。翠尊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
羅帶光消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
——《浪淘沙慢》
我迅疾一提襟,才要轉身踱出暗閣,眼前便驀地一黑——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清脆的叩門聲,堵住了我的去路。我捂住口鼻,強迫自己不驚呼出聲。彼時心跳到了嗓子眼,脈搏如狼奔豸突一般在血液里拚命鼓張著,呼吸也變得艱難。我用手撫住胸口——果然是要來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橐橐的腳步聲逼近——不止兩三人。我呼吸幾乎要停止,手緊緊抓住身後的香木書櫃,同一時刻,門板被人狠狠撞開。久處黑暗,那白色的明亮的光的突然出現使我睜不開雙眼,像是如冰雪一般寒冷徹骨又明晃晃地刺目。隨即出現的是無比熟悉的兩張面孔——孟宜芙,薛繁縷!身後跟著的僕婦內監,低眉順眼,手腕微握,彷彿隨時待命。錦瑟縠觫著靠在後頭跟著的鐘美人身側。鍾美人淚眼朦朧,想要解釋,被孟宜芙一個狠厲的眼神硬生生堵了回去。
我強做鎮定行禮:「民女舒雲意見過貴妃娘娘,淑妃娘娘。娘娘金安。」
孟宜芙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閒情逸緻進御墨司翻閱翻閱書也就罷了,舒姑娘到藏書密閣做什麼?」
我跪在地面上,一時無言以對。倒是錦瑟搶著道:「孟母妃息怒,是錦瑟帶著舒姐姐來御墨司的。這兒大,舒姐姐一時迷了路,才誤打誤撞進了這裡的。」鍾美人連忙幫腔:「是,嬪妾拙以為,舒姑娘第一次來這兒,所以才——」
孟貴妃一斜丹鳳眼,嗤嗤冷笑道:「鍾美人和帝姬不必為舒姑娘開脫了——藏書內閣是鎖的好好的!若非有意為之,如何開得了!」她又在我裙擺下來迴環顧,像是發現了什麼新罪證:「喲,舒姑娘還真不知毀屍滅跡,這撬開了的鎖還擺在這兒呢!還有什麼可說的?」她的聲音突然拔高,語氣也變得尖利刻薄:「舒雲意!你擅闖暗閣,圖謀不軌!該當何罪!」
我連忙伏首:「回貴妃娘娘的話,臣女誤入暗閣,自當伏罪。」
「誤入?」她呵呵冷笑,一手往我後頭的香木書櫃一摸,「那麼這些是什麼?」
我抬首看她纖纖紅酥手上托著的一本黃簿,險些沒驚得癱倒——葉氏詳案宗卷!
她彷彿看出了我的不信,將簿子一扔,輕蹲下身子。一張描摹得完美的綉面貼近我的臉龐,一雙凌厲的鳳眼直逼視我的目光:「我該叫你舒雲意,還是葉疏淺呢?」我知道躲不過,反而有些慶幸。然而我心存疑慮,還是裝作惶恐懵懂道:「娘娘這話好沒道理!就憑臣女身後幾卷案宗,如何斷定臣女就是那早已亡故了的罪臣之女!」
孟貴妃噗嗤笑出聲:「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她昂一昂俏首,「把她押去乾儀殿。」
語甫出,即有兩個小內監闊步過來,粗暴地扯起我。我奮力掙開,冷冷道:「如今還未見聖顏,即使我有罪,仍是從三品的夫人。還輪不到你們來碰我!」說罷又看向孟氏:「臣女身體康健,還不至於到了需要被人架出去的地步。娘娘放心。臣女自己會走。」
錦瑟急得快哭出來,又不敢動,只得貼在母親身邊干著急。我溫和地看她一眼,繼而咬唇往前走去。
甫進乾儀殿,見帝后高坐。伏首一禮問安。頓覺空氣如膠凝般冷澀凝滯,壓抑得人喘不過氣息。皇后顯得很緊張,雙手緊緊絞著手中的蟬翼紗團扇,一邊又怯生生地抬眼看皇帝的眼色。婉妃也在一側,面上看不出任何錶情。
待鶴紋香爐中最後一抔燃盡,蘇綾姑姑前去添了。皇帝才捻著手中一串碧珠,不緊不慢地開口。
「你,……是不是?」
我淡淡道:「皇上如此問,想必已經有了大半的把握,就差臣一句答應了。只是臣女很想知道,皇上是如何獲悉這些的。也好叫臣女死個明白。」
「你想知道?好,朕就成全你。」
殿外,幾個內監拖來一個形容枯槁的女身,扔在殿門前。她渾身是傷,無力地攤趴在地面上,用血肉模糊的五指扒拉著石板面。良久才帶著濃重的痰音咳喘出幾口污血。好像行將就木的病人做著最後的負隅頑抗。她才要掙扎著抬頭說什麼,又以首叩地昏厥了過去。一個小內監接一把水,冷不丁朝她頭髮蓬亂的腦袋上潑去。
那女子一個激靈,渾身凍得哆嗦,拚命打著寒顫。她猙獰著扭曲的一雙血手,強使自己用胳膊撐地,抬起首來:「奴婢……給皇上……皇後娘娘請安。」
她剛一抬頭的一瞬間,便無聲息地對上了我的雙眼。我大怔,喉間彷彿被冰雪寒霜梗住一般,又疼又冷又發不出聲——是青棠,是青棠那個賤婢!
孟貴妃嘴角一輕蔑地挑:「這一月不見,舒姑娘可還記得故人?」
我冷冷回應:「貴妃娘娘想說什麼?」
「本宮可不敢胡說什麼,舒姑娘有疑問,就問她吧。」她的臉上滿是譏誚與志得意滿。
皇帝簡短道:「青棠。你說。」
「回皇上的話,奴婢在……在清雅堂做事。偶然聽聞舒姑娘和二姑娘說些什麼,好像是『蒙冤』、『查閱卷宗』、『復仇』什麼的……奴婢聽了害怕,不敢說出去,恐怕惹禍上身。」少女拚命咳嗽了幾聲,喉嚨發喑發啞,帶著粗重的喘息聲,「直到……直到奴婢那日被賜杖刑,幸而還未死絕。被拖出去時遇見了戴婕妤。婕妤憐憫,低聲問詢我犯了何事要受此刑罰。奴婢不敢因己之死使舒姑娘之事從此湮滅隱埋,於是同婕妤和盤托出,希望婕妤為奴婢……為奴婢做主。咳、咳咳咳!皇上……奴婢所說句句……句句實情,不敢掩飾分毫。」
皇帝徐徐拿過身側的茶碗,撇去浮沫細啜著:「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一面之詞而已,臣女不服。」我無所畏懼地抬頭,「更何況青棠是因背叛我清雅堂才獲的罪。她的話怎麼能信。」我安然撫摸著錦色的披帛:「眾人皆知葉疏淺於慶熙十一年死於原葉府,皇上派下的人,親自扔去的亂葬崗。皇上以為可有不妥嗎?」皇后道:「皇上,舒姑娘說的是。青棠若要攀誣,易如反掌。而且是皇上的人看著葉疏淺斷的氣,怎麼就胡亂栽贓到了舒姑娘頭上!」
他面向皇后,剛要放下茶盞,就聽門外步履匆匆,緊接而來的是少女微帶怒氣的銀鈴音色:「既然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妾也不敢不先表明了態度。」是疏清慍怒著進入大殿,行了一禮:「皇上萬安,皇後娘娘萬安。」皇后見是她,不自覺暗暗鬆了口氣,手中絞著的絹子也隨之一斂:「蕭修容有什麼話就快說吧,都這時候了,快別拘禮了!」
「是。妾今日也就不顧身份地坦白了,之前妾承蒙皇上厚愛,以罪臣之女身份託名到蕭大人名下。妾就是葉疏淺的親妹葉疏清!當日親眼見家姊斷了氣,妾還伏在家姊身上痛哭一場。那麼現如今何來的葉疏淺?無非是有些小人之輩眼熱人家得皇上寵信,又斷了自己母家的利益,這才肆無忌憚地拿了家姊的事做文章,想來是也好連帶妾一起遭殃!家姊慘死,屍首無人掩埋,如今死了尚不安寧,還要被當做爭利奪益的工具。妾心中憤恨,不可不說!」她言畢即跪拜下行了個大禮,緊接著就是叩首不起。孟貴妃聽她語中影射自己,一張玉面不由得氣得發紅:「蕭絳珠你——」
「好了!都別鬧了!貴妃,你也守著點身份!」皇帝重重一擱茶盞,面向疏清時語氣變得溫柔些許:「絳珠,你既來了,就且仔細看看舒氏,告訴朕,她是不是你闊別了幾年的親長姊?」
她咬緊了貝齒。螓首回顧。目光面向我時變得無比溫柔,旋即又迅速掩去,化作一張冷麵。一抹決絕的口氣淡淡回應高坐的帝王:「她不是我長姊。」
一直沉默著的婉妃說話了:「妾素聽聞這位舒姑娘和葉家小姐長的相像,修容可別因為幾年不見看差了。」戴婕妤翻了翻眼皮道:「是真是假啊,只有蕭修容自己知道!皇上,難保修容此言不是為了掩蓋葉疏淺的欺君之罪而故意不認長姊的假辭!」
皇后冷冷看了戴令曦一眼:「戴婕妤,此事皇上自有決斷。你一個小小婕妤,這兒還輪不到你對著比你位分高的蕭修容指手畫腳!」說罷懇求似的扯扯皇帝的袖子:「皇上三思……」皇帝冷麵道:「舒雲意,朕不妨告訴你。當初朕派人抄了葉府,卻是把葉疏淺的屍身以一口薄棺材裝了,才讓人扔去的,亂,葬,崗。」
我定住了。語甫一出,登時所有人都沉默了。孟宜芙先反應過來,搶道:「皇上!那麼就即刻去查那口薄棺,若是無葉疏淺的屍首——」她剜了我一眼,「舒雲意欺上瞞下,有負聖恩,宜即刻拖出去亂棍打死!所有家產充公!」
皇后怒喝道:「貴妃!萬事未定,聖上尚未裁度,勿要口出狂言!」她迅疾轉向皇帝:「皇上,妾以為——」
她還未說出口,江春小步匆匆跨入殿堂:「回皇上,去查了,確乎是——沒有找到。」
疏清一個不及,趔趄著撲倒在了地面上。皇后還想要說什麼,被皇帝一個手勢堵了回去。
我倒是暗暗鬆了口氣,不禁覺得萬事都順遂了。不由得咯咯笑起來,自己都覺得聲音如凄厲的雕呺,如厲鬼的哀吼。幾個膽小的侍女聞之色變,抱緊了雙臂。
我笑道:「皇上說賤民是,那麼就是好了。只是賤女有個請求,伏願陛下應允。」
「你說。」他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悲喜。
「賤女承蒙皇上厚愛多年,自以為供奉勤謹,萬事無有不周。賤女草堂能有如此聖恩潤澤,也算死而無憾了。只是賤女的侍奉女奴,和堂內掌事段媽媽——她們確乎是什麼也不知道。再者如今王妃懷胎六月,還請饒恕已拜在襄王妃名下的賤女小妹雲霏,免得驚了王妃的胎。也是陛下最後的仁慈了。」我重重叩首,「葉家沒有人了,雖說欺君之罪是要牽連所有族人的。可如今恐怕也沒法子了。賤女一人罪過,一人擔當。還請陛下看在這麼些年來的茶品份上,應允賤女最後請求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再起身時,已是婆娑淚眼,斷珠成雨。雙眼模糊,朦朧了疏清和皇后哀戚的面容。皇后咬了咬朱唇,直起身來跪求。「皇上,這要求並不過分……」
而彼時孟貴妃氣得珠釵都斜了一半,抓起衣襟朝向皇帝辯駁道:「皇上,這可是欺君大罪,這——」
「朕應允。」
「皇……皇上?!」
皇帝深深地看了孟氏一眼:「貴妃,你先回去吧。」
孟貴妃還想再說什麼,銀牙微咬。終於是忿恚地看了看我,面含怒色地規矩跪安:「是。妾告退。」
「蘇綾。」
「陛下。」
「噗通」一聲,鍾美人雙膝跪地,膝行至皇帝身側哀求道:「皇上!舒……葉姑娘和二姑娘救了妾的合歡帝姬。也算是大功一件,妾抵死請皇上從輕發落。」
「……」
「……蘇綾,葉疏淺欺瞞尊上,罔顧聖恩。著褫奪其從三品貢造夫人位分。杖責三十,待痊癒后再挪去掖庭為奴。至於清雅堂——先留著罷。」
「……是。」
我再拜:「謝陛下。」
疏清哭喊:「長姊……」
我提襟起身,漠然回給她一個眼神,淡淡地一笑。又轉首從容伏在那已準備好了的長凳上。等待著廷杖的裁決。
我已是破敗了的仙體,除卻大半在雲鶴那裡,剩餘的花靈我轉給了白蕖。又有數月以來酒蠱的折磨。早已身心俱疲,形容殘損——與普通凡人並無什麼差別。三十杖打下去,我非死即殘。
我的腰間感觸到一陣劇痛,一下連著一下。那酒蠱帶給我熟悉的撕裂與吞噬感頓時又恐懼地襲上心頭——隨著沉悶篤實的棍杖打落肉體的聲響從腰部蔓延到了全身上下。如千萬條蛇蠍嚙咬開我的皮肉,咬的鮮血淋漓。然後肆無忌憚地爬入我的五臟六腑,拚命撕咬纏絞著。一絲絲如凌遲般剝離著我的氣力與溫度。我十指緊緊攥抓著凳角,抓得木屑四濺,指甲開裂成了兩瓣。仍狠狠咬牙抑制自己不出聲。
疼,真疼呵——區區三十杖而已,可是為什麼那麼長呢?這是第幾下了?十六,十七……我只覺得腦中煞白,莫說皇后和鍾美人的懇求,錦瑟哀哀的哭泣,連耳邊早夏的蟬鳴也聽不見了。我渾身抽搐。
……突然覺得身體變空了,也不那麼疼了,就是有點冷。皇後娘娘?你別擔心,我不疼。錦瑟……錦瑟,姐姐答應你的,姐姐要去近香堂,和你一起讀詩的……可是你?你怎麼了?你別哭啊……我還好,我真的不疼……
……怎麼倒流回了初春呢?這不是花間集么?銀鈴兒,姑姑呢?是不是姑姑帶你去買的這本花間集?你,你要去哪兒?別留我一個人……
……你知道么?斂歌。我現在好累啊,好像回望南山去。我同你說,我最喜歡東坡的那首定風波。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我鄉。可是這兒好冷,好苦,我此心又何曾安過呢?這兒真的是吾鄉么……
……蕖兒?蕖兒!你怎麼來了呢?唉,你走,你快走哇!你一來,不是飛蛾撲火,自己把自己的命交給皇帝么?你……你忘了你還要替葉白兩家雪恥么?你忘了我的凰邀託付在你身上了么,你來幹什麼呀……
……芍姐姐,芍姐姐?你怎麼也這麼糊塗跟著蕖兒來了呢?快回去,你快回去好不好?王爺……王爺他要回來了!他還在等你。你要把孩子好好生下來,告訴他,他還有個乾娘,她很愛他……
不,都是幻影——還好是幻影。你們走啊,離我離得遠遠的!別再摻扯是非了!以我一己之命,換你們安好,我很願意。
蕖兒?你……芍姐姐……你們不是走了嗎?可是你面容的輪廓怎麼那麼清晰,還帶著怒氣。你是在質問皇帝么?唉,你糊塗!你快帶著芍姐姐走啊!
芍姐姐!芍姐姐你怎麼了?是血么?芍姐姐別嚇我!姐姐!
不不,都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姐姐好端端的在王府才對!
可……可是為什麼皇後娘娘和宜淑妃她們,面上竟也如此恐慌?芍姐姐,你……唉!我好想過去看看你怎麼了,好像抓住你的手。可是我一絲一毫都動彈不得。我一動,那撕裂感就愈來愈猖狂……
彷彿電光火石間,人變得無比渺小——遁入黑暗。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
待我費了老大力氣醒來,勉強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是趴睡在柔軟的錦墊上。我一時懵然,不知道自己為何以這樣奇怪的姿勢躺著。剛要翻身換個躺姿,背部一陣劇痛。這才想起方才的一切。
羅帳幾重,看不清外圍。燈火影影綽綽,朦朧如月影綃紗。
不不不,按理說我現在應該在掖庭。怎麼可能在這裡——這是哪?
芍姐姐?血?蕖兒?芍姐姐!我慌了,低聲哀呼:「來人……來人……」
重重羅帳上逐漸浮現出一個模糊的人影,越來越重,越來越清晰。直到那人撩開紗帳站在我面前——是蘇綾。
「姑姑……」
蘇綾不忍地坐在我身側,蒼老的手輕輕拂過我的傷處:「姑娘……」
「姑姑,這是哪兒?我現在不應該在掖庭令那兒么?」
「……襄王妃和王妃義妹來了。」
她的話清晰又分明,如刀削斧劈,如雷霆貫徹不加修飾地直擊耳畔。登時如同置身冰窖,寒冷徹骨。時不時有燭火映襯著的晃眼的白光在提醒我——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花奴、……芍姐姐是不是出事兒了?!」我淚眼盈盈,「姑姑……煩請您告訴我……」
蘇綾別過頭去:「……襄王妃……小產了。」
訇的一聲,腦袋嗡嗡作響。努力想要辨別不遠處伺候她的婆子的焦急聲色,辨別太醫對她腹中胎兒的具體診斷,卻力不從心。
「姑娘?姑娘!」
我強忍住鼻中酸澀與背部一陣一陣傳來的刺痛,強行爬起。我匍匐著去抓地面,想要去看她。蘇綾連忙過來扶我,我抬頭,終於看見那邊廂的床帷外,滿滿圍了幾重人。光太醫就有五六個。女使婆子慌慌張張地捧著清水進,又端著血水出來。看得人觸目驚心。
濃重的草藥味瀰漫了整個室內,也掩蓋不掉血腥的氣息。無孔不入似的,往人鼻中鑽。使我原本就苦澀的鼻腔更添了一分刺痛。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孩子?孩子呢?」我的情緒接近崩潰,死死拽住蘇綾的襟裳,「姑姑,怎麼突然會這樣?孩子……孩子還在么?」
她不忍心看我通紅溢滿淚水的雙眼:「陛下杖責你的時候她們來了……王妃聽聞你被指控……誰也攔不住就跑來了……看到你血肉模糊地昏厥著,已經吐了好幾口血沫子……她向陛下求情,一個氣急就……」
我愣了。終於是再也抑制不住,半跪半趴在地面上嚎啕大哭起來,哭得氣堵聲咽。你這是何苦!是我,是雲意害了你!是雲意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和王爺!蕖兒……芍姐姐……都是我,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癱軟著,直覺得一股要連同魂靈一起抽身而去的疼。自責,愧怍,後悔,重複交雜,如琵琶亂弦胡琴嘔啞,直勾扯著心頭絞痛。
「姑娘,姑娘?王妃……襄王妃在喊你。」
恍惚之間乍聞此言,即刻就著身側侍女的手吃力地膝行至床邊。她臉色慘白如霜雪,冰冷沒有氣息。好在血已止住,已脫離了危險。白蕖掩面,低聲抽噎著:「姐姐……姐姐她……」
「雲意……」白芍輕喚,聲音如霧般透明,如雲縷般輕盈。
我哭著抓住她的手:「雲意在。芍姐姐,雲意在這,哪兒也不去。」
「以後……你是不是就要在掖庭為奴了……」她說著,眼中蒙上一層水汽,語氣也有些哽咽。
我捂住口鼻,哽咽著低下頭:「姐姐,是我連累了你……孩子……孩子……」
她悲涼地合上眼:「孩子……還會有的……可你和蕖兒若有個什麼閃失,怎麼也贖不回來的。我不後悔。如果能用這個孩子換你和蕖兒安好,我願意的……可惜……可惜我終於不能。」
我忍住淚意拚命搖頭:「你胡說什麼!什麼換不換的……我不要這樣……我不要這樣!我要你和孩子好好的,我只要你們都好好的!」
白蕖啜泣著,輕輕扶過我:「姐姐,別說了。是蕖兒的錯!蕖兒不應該扔下你回王府的……」
「沒有,沒有。別這麼說……」我含淚拍拍她的手,「芍姐姐,蕖兒。以後雲意不在你們身邊了,你們……」我抬首,努力不讓淚滾落,「你們好好的……一定要擅自保重,千萬珍重自身……勿要擔心我,一切……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泣不成聲。
白芍掛淚含笑,使勁兒抬起手,柔緩地撫摸我的髮絲:「好,你一定好好活著……總有一天,我和蕖兒,會迎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