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意難平(1)
我聞聲探頭一望——險些沒傻了,一個人影兒正趴在紅牆頂的一溜兒明黃琉璃瓦上頭。
我唬了一跳,與蕖兒面面相覷。正納罕著,那人已翻過牆頭,整個人匍匐在上。
白蕖一慌:「貴妃誕辰爬牆頭?這可開什麼玩笑?別是遇了刺客?」
一想甚覺不妥:「若是刺客也沒有這麼明目張胆啊。」我亦覺著怪,不知哪來的膽量,疾走過去便沖著上方朗聲道:「什麼人在上頭?皇宮大內,貴妃芳誕,豈由得你在這裡放肆?」
他正巧偏過頭來——是一張極清俊的少年的臉,也就十八九的樣子。我竟覺著十分熟悉。微微眯眼,極力記憶著。
他見了我,「咦」一聲,撓撓頭語氣戲謔道:「誒,你是哪宮的小主?怎麼打扮如此清麗?我記得皇上後庭的女子妝容裝束都甚是精緻艷麗的。你可真是獨一個地出挑。」
「你——」我一怔,雙頰發紅甚是羞惱尷尬。
果然是登徒子無疑了,我是個未出閣的少年女子,卻一上來就指問人姓名,還如此出言不遜,語帶調笑。不由得窘迫著執起紈扇遮住半邊面容,一時不知如何自處。
白蕖也惱了,橫一擋在她面前杏眼圓瞪怒斥道:「什麼小主不小主的!你看清楚了,這是清雅堂的舒貢造!」
那少年托住腮仄歪了頭細細打量她上下,嘻笑出聲:「原來是那個舒貢造。果然氣度不凡,百聞不如一見。你這小丫頭生得也好俊俏,論氣質和你姐姐還真是不相上下。」
他眼光微聚,凝睇於我,我亦是直直看著他,幾乎是同時,兩人驚叫出聲:「是你——」
滿庭芳的青袍少年!
白蕖懵然。有些不明所以。
「小丫頭,」他笑嘻嘻道,「好久不見,可比上回規矩多了。」
我有些沒來由的惱怒,直直道:「尊駕請自重。在宮苑內帷翻躍牆頭,調笑女子實在不是什麼清貴之舉。此間利弊,唯君圖之,在下告辭。」說罷拉起白蕖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他支起身子,高聲喊道:「喂——我只知道你姓舒,你叫什麼名字?」
「閣下知道我姓便是了,逢人稱之舒貢造,並未有甚不妥。何須知道女兒家閨名?」說罷離開。
好在春景宮不遠了。入了內殿,只覺極寬敞華貴。這兒是皇宮舉行家宴,歌舞的常用場所。待眾人拜見過皇上皇后,一一就坐。皇后氣質高遠端莊,如蘭溫潤柔婉;孟貴妃以粉黛妝掩面,更顯傲氣凌人,嬌俏嫵媚;一旁的宜淑妃一身規矩宮裝端然而坐,依然保持著淺淺的笑意;其餘如婉妃,容昭儀,秦婕妤,陶充儀,穎修容等人皆螓首蛾眉,傅粉施朱,各有顏色。接下來便是國公和諸位王爺。
我不見白芍,便知是襄王遠行,她又有著身孕,故不露面了。
一時之間殿內歌舞昇平,笙歌不絕,在燭火艷幟高漲的映照下,眾人舉杯盡盞,互相敬酒,又高談闊論,又切切嘈嘈,春風滿面恭祝孟貴妃芳誕。好一派紙醉金迷的光景。
孟貴妃笑吟吟開口:「皇上,今兒是臣妾的生辰,不如讓臣妾做一回主如何?」
皇帝含笑,頗帶了幾分興趣:「怎麼?宜芙又有了什麼有趣兒的點子了?」
「妾以為,平常的歌舞管樂太過普通,不如來些新鮮的。」她嬌媚回應,「妾母家表妹凝宛素日喜歡玩賞絲桐,又聽聞舒貢造很有雅趣,連待平常客都是以琴曲做茶費,想來技藝也不差。不如讓二人同奏清音以娛賓客,再讓眾位姐妹,王爺品評如何?就彈《雲中仙》罷。」
我手指緊握,貝齒不覺狠咬住下唇,這孟貴妃又要做什麼?我舒雲意對你和你母家人再四退讓,又何曾得罪過你,何曾威脅到春和景明居的地位?你為何步步緊逼,定要抓住我不放?
皇帝頷首:「這主意倒聽著稀罕。朕知道宜淑妃和婉妃向來擅長水袖,就讓她們隨琴音一舞吧。」
眾人聽之皆頗具興趣地抬頭,想要看看難得這淑妃婉妃雙姝同台,將會是怎樣的一番以舞斗芳,又有二位茶琴藝皆上佳的貢造合奏作曲,確實是有意思。
淑婉二妃聽旨後面不改色,欣然起身一拜:「請容妾前去更衣。」
不一會兒就有內監將琴架擺在堂中央,我和湯凝宛各施一禮,款步上前,就著玉凳坐下,各自調試琴弦。
皇帝見我身側只有白蕖一人,不免有些皺眉:「舒貢造,你好歹是朕親封,又是舒家嫡女,怎麼身邊只有一個丫鬟侍奉?未免太不成個樣子,還讓人以為朕苛待了你。」
皇后也說:「你是正五品的身份,平日裡帶出去也不能沒有人在近身服侍。」
我和白蕖忙跪下。她淺笑解釋道:「謝皇上,皇后關懷。這位是臣女的親妹妹而非婢女。她很能幹,所以臣女一直不需要有旁人幫忙。」
白蕖幫腔道:「民女是舒貢造家妹,有民女助長姐,倒底也還算妥帖。區區小事,還勞皇上,皇後娘娘費心。」
「這也不成體統,帶出去也不好看。一會兒讓蘇綾擇兩個好的賜你就是。」
「謝陛下。」
他抬手示意我坐下。
我起身落座,以指一勾弦,感覺有些奇怪——該琴音色空靈清澈不假,然而琴弦已老,顯然是用舊了的,觸感發薄發脆,雖說不影響音韻效果,但隨時有綳斷的風險。《雲中仙》又不似《桃夭》曲調柔緩舒和,一個不慎斷弦,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承擔對上不敬的罪名。
心頭反倒一松。孟貴妃牝牡驪黃,真以為我是凡人?用這微末功夫對付我,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想當初和柳笙隨外祖母習琴,弦缺了兩根的琴都玩過,哪怕你這區區用舊了的?
孟貴妃不足為慮也。正想著,二妃已蓮步踏出,一襲霓裳羽衣光華秀美,真當是慕彼之華服兮,閃爍文章。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神若何,月射寒江。一時間所有的目光皆定格在二女身上。
琴聲起,淑妃婉妃踏音而舞袖翩躚,仙袂乍飄,環佩鏗鏘,流風回雪,輕逸飄搖。舞衣隨肢體慢擺而撲風揺游,好似天宮謫降仙。眾人都看得呆了。皇帝更是大悅。
雲中仙。我乍然想起水鳶,水鳶的雲中一舞,其意境深妙堪比清風明月,遠山含霧,足以傾倒塵世萬千。
心頭不覺失落。然來不及等我出神,緊接著的音律開始變得而稍顯跳躍靈動——孟貴妃就是等著這兒讓我出醜吧。
我心生一計,將本該重而短促的彈撥化為泛音,輕柔點過,又不失其靈巧之味,聽起來就像是應和湯凝宛的重音,一柔婉一叮然,反而更像是錦上添花。
一曲畢,四人起身福一福。皇帝撫掌抃笑:「好!這一個個不僅人面桃花,更兼具林下之風。確實是妙!」
寧王的口氣不疾不徐:「淑妃娘娘,婉妃娘娘的步態舞姿可謂神仙中人,無人能及。臣弟府中最好的舞姬也不能比擬十之一二。舒姑娘的泛音,在雲中仙的原來基礎上,更平添幾分空冥,更顯仙人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正與湯夫人相得益彰。」平王含笑:「寧弟說的是。臣弟亦覺得,淑妃和婉妃的舞姿,可堪瑤池不二,紫府無雙。」
魏國公夫人亦不覺贊道:「淑妃和婉妃之舞樂出眾,眾人皆知。然而兩位貢造的琴聲實在是令人始料未及。原以為蒔茶之人不通音律,沒承想不鳴則已,一出手就如此精妙。」
孟貴妃顯然沒有料到我會做如此改編。忙一笑掩飾:「皇上看妾說的不是?果然一曲動天下。」
「諸位王爺覺得此曲甚好么?微臣可不這麼覺得。二位娘娘之舞令眾人傾倒,在下無有不服。只是舒姑娘的琴聲,微臣拙以為實在難登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