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思

情思

「王上不可!」夏太后所做一切皆是為了夏家,如今秦業趁機發難,她如何坐得住,急道:「你要為一個女人,與你舅公家為敵?何況這茶要喝完了才生不出孩子,一壺根本沒事!」

驚覺自己說漏了嘴,又急忙打住。

秦業冷笑,又止不住失望,「所以祖母這是承認了?下毒未遂就無罪嗎?自商君變法之後,秦國早已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區區一個五大夫。若本王這次不追究,下次豈不更肆無忌憚?」

夏太后見秦業動真格,氣得破口大罵,罵了兩句後轉念一想,自己是他的嫡親祖母,他不會拿自己怎樣,改口道:「是哀家看不慣那小賤人,要害她的是哀家,和夏家無關。你要打要殺,就沖哀家來!」

她這般有恃無恐,秦業越加失望,道:「傳本王命令,將夏修齊等人關入天牢,讓廷尉審問。拖太後下水,罪加一等。」他不再聽夏太后咒罵解釋,拂袖而去。

「姑祖母,您救救嵐兒……」夏嵐掙扎著被宮中健婦押走,簪釵落了一地,不停地回頭呼喊求救。

夏太后只覺心力交瘁,想不明白何處出了岔子。茶葉里的確加了水銀,可喝下之後既不會痛,身上也不會有任何反應,那小賤人是如何發現的?該不會是她早有察覺,故意在秦業那裡演一出苦肉計,好趁機除掉夏家?

當真是歹毒至極!

想清其中緣由后,夏太后氣得難以言語。又被擺了一道!

眼下保住夏家才要緊,只是秦業實在不好說話,得想個兩全的法子。

喝下薑湯后,下腹墜痛的癥狀仍未緩解,靈致只得躺在榻上。看了墨言拿來的醫書註解,都說頭回癥狀很輕,量也不多,怎她這般嚴重?

不過現在沒功夫想這些,她在秦業跟前出了天大的丑,哪還有臉去見他?遂以養病為由,搬回昭陽宮,整日慫在室內,哪兒也不去。不過張德時常過來,同她說一些宮裡宮外的事。

他說夏家意圖謀害王上,王上抓了夏家兩個當家人,連帶夏嵐也被投入牢獄。廷尉已審出結果,將其流放隴西大山,罰沒夏家半數家產。

想到這幾日喝的奇奇怪怪的葯,靈致總覺得與夏太後送的茶有關。不過秦業已為她出氣,她也不必繼續糾纏。

靈致喝了幾日葯,身上終於輕快許多。「養病」的這些天里每晚都會做同一個夢,夢到雲霧繚繞的地方長著一株奇異植物,上面盛開著顏色各異的花,很快花瓣凋落結出像桃子一樣的紅色小果。看上去平平無奇,卻有一股莫名想吃的慾望。

她在夢裡又看到那個穿著紅衣服的老人,他摘下一粒果實交給她,說:「嘗嘗看。」

直覺告訴她這個人不是壞人,她又想著夢裡吃東西也無妨就接了紅果,咬破皮后嘴裡滿是苦澀的味道,細嚼后吞咽下肚,苦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綿軟的甘甜。

接連七日,她在夢裡吃下七個果實,每個味道都不一樣,有苦后回甘,有酸澀咸甜,也有平淡無味。

每次夢醒,都覺得心裡又酸又脹,空牢牢的像缺了什麼一般。

「這是哪裡得來的?」用早點時,靈致看到婢女端上的蔬果問道。和她夢裡拇指大小的紅色果實一模一樣。

玉絮回道:「冬日裡鮮果不多,此果是王將軍外出巡視偶然所得,嘗著不錯便悉數採摘下來,他送了一些進宮獻給王上,王上想著夫人就送到昭陽宮來了,夫人嘗嘗看。」

王翊?

只是夢而已,夢裡她吃下后也沒什麼異常。靈致吃了一個,味道后夢裡的一模一樣。她吃下七個后道:「的確特別,你們也嘗嘗看。」

玉絮和墨言遲疑著謝恩後接過紅果,靈致見她們吞咽下肚后才問道:「怎樣?」

「酸酸甜甜的,像李子,又有點兒像奴婢老家鄉下的野果。」墨言回道。

和她的感覺截然不像,靈致不再追問,用過早膳后仍舊待在昭陽宮哪兒也不去。過去七天里那種酸酸脹脹又空牢牢的感覺越發強烈,心底里生出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些感覺和情緒交織在一起實在煩人得很,靈致晚上因此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著卻做了十分羞恥的夢。

偏偏她記性好記得夢裡的所有,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那些難以啟齒的畫面。扒拉開被子看周圍,房間里彷彿殘留有秦業的氣息,羞臊得連忙藏回被窩裡,懊惱起自己記性太好。

她怎就做了一夜那樣的夢?怎就突然之間對秦業有了企圖?明明先前不是這樣。突然想見他,想像先前一樣陪在他身邊,更想……

不,不能再想了。

靈致拚命壓制那些不該有的情愫,只是摁下這頭,那頭又開始瘋長。理智、衝動和慾念在腦子在心裡瘋狂糾纏,讓她糾結不已。她懊惱又矯情,抱著薄被在寬大的床榻上翻來滾去,只覺自己快炸裂開來。

幸好秦業忙於國政甚少出現在她眼前,也未召她回宣室殿,她那些羞恥的情緒、矯情糾結的模樣沒被瞧見。不過幾日不見就如過了數年一般,瘋狂地想見他,卻又情怯不敢面對。

靈致止不住反思自己,現在的她一點也不像她,討厭至極。她就這麼矯情糾結的又過了三日,每天對著一池紅鯉魚發獃嘆氣。

「夫人,王上派人傳話,說若是您身子大好該回宣室殿了。那邊在王上跟前伺候的陳開不小心扭傷了腰,旁人王上用不慣。您看?」墨言上前說道。

他一直把她當宮女看,她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何必苦惱?「我馬上就去。」

宣室殿有備用之物,無需收拾直接過去即可。「夫人,你走慢些。」墨言等人已跟不上她的步子,開口道。

她這麼心急嗎?靈致立刻慢下來,在心裡埋怨自己一通。

見到秦業,秦業模樣氣韻一如既往,看她的眼神、說話聲音無任何變化,只是靈致已無法像過去一樣待他。愛生憂,愛生怖,她現在就是這般,患得患失,顧影自憐。

「王上。」

「身體可好些了?」秦業手不釋卷,不過這次卻抬頭看她。

想到接連十數日的困窘,靈致扭捏不敢看他:「已經大好了,謝王上關心。」

秦業未看出異樣,道:「磨墨吧。」

但她心裡裝著事,手腳粗笨地將硯台打翻,黑漆漆的墨汁撒得整個案桌都是,不少濃墨濺到秦業身上。自知闖下禍事,連忙叩拜道歉,秦業未怪罪她,道:「下次小心些。」

回後殿換衣,依舊由靈致親手來做。忍下所有情緒,強壓下那些不該有的念頭,才慢吞吞的為秦業換好衣裳。

秦業終於發現她的異樣,疑惑道:「你今天很奇怪。」

靈致抱著臟衣裳背過身去,勉強回道:「是嗎,哪裡不一樣。」

「如果身體還沒好就回昭陽宮好生修養,不必逞強。」水銀不是一般毒藥,要清除乾淨非一朝一夕。

是夜秦業輾轉反側睡不著,靈致豎起耳朵聽室內動靜,只聽他輕笑一聲后再無動作。

次日夢醒,靈致發現自己躺在秦業身邊,驚得急忙坐起身來。她怎這般無恥,竟然半夜爬到秦業床上,又懊惱她色/欲熏心在夢裡輕薄他,心慌慌地趁人還未醒趕忙離開。

在她躡手躡腳爬下床榻時,秦業從睡夢中驚醒,一雙鷹一樣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神色戲謔。

「王上,我……」靈致脹紅了臉,說不出一句話來,「對不起王上,是我的錯,您就當沒發生過!」

「上次趁著換衣輕薄本王,這次不知何時睡到本王身邊,靈致,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秦業也坐了起來,質問她說:「你不願負責?」

見她獃獃愣愣地不說話,又面無表情的斥責道:「世間竟有你這樣的負心女!」

「……」靈致撞上他帶笑的眼眸又氣又急,他堂堂一國之君,怎一副失節烈女的模樣?若真睡了,虧的也是她。

不過想到自己做的蠢事,不敢多說一句,穿上外衣,胡亂理好頭髮就往偏殿去,誰也不理。等秦業上朝後,才假裝無事回昭陽宮。

她害怕自己再做蠢事,借口身體不適不再去宣室殿。秦業聽聞后,也不強求,更不來昭陽宮看她。

如此一來,本就患得患失的靈致越發多疑敏感,不敢去見秦業,只在自己的地界上發獃,一坐就是半個時辰。

為打發時間,又捧起書本,看那些志怪傳奇和草藥醫術。看到其中守宮砂一項不免好奇,瀏覽完畢,恍惚覺得在何處見過。

挽起右手衣袖,只見她手臂上赫然有一豆子大小的紅色印記,規整得不似胎記,更不像痣,是守宮無疑。

前天夜裡她沒毀掉秦業的清白,緩口氣之餘,不免又失望。意識到自己的齷蹉想法,瘋似的搖頭甩掉那些不幹凈的東西。

靈致直面自己的心,確認她對秦業有了想法,有了不軌之心。如果她大著膽子告訴秦業,結果會如何?

想著他前日早晨的戲謔模樣八成會嘲笑她,想到可能的後果決定不說了。沒來由的羨慕秦施,身邊有王翊那樣溫柔謙和的知心人。

數日不見,反讓相思之情越加瘋長,每日在去與不去,見與不見之間徘徊。靈致糾結懊惱,無意間聽小宮女說他在御花園散步,不如假作碰巧遇到,然後順勢道歉?

她打定主意后回寢殿換身衣裳,避開宮女去御花園。路上忐忑又心慌,腳步時快時慢,到御花園門口卻不敢進去。

已是戌時,天將黑未黑,靈致猶豫片刻后邁過那道坎,一眼就看到在涼亭中撫琴的秦業。

聽說最近五國又一次合縱來犯,朝中麻煩事又多,他最近一直冷著臉。此時琴聲也不甚好聽,蕭瑟凄絕。

秦業心思不在琴上,察覺到有人靠近立刻停手,摁在琴弦上,冷若冰霜很不好惹。

他還在生氣,靈致猶豫要不要上前。此時,秦業已無閒情逸緻,抱著古琴從另一側離開。

還是不去礙眼惹他心煩,靈致目光追隨他離去,發現他落了東西在亭子里,摸索找過去發現一塊方形青玉佩,拾起一看上面寫著兩行小字,「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

好像在哪本書里讀過,一時想不起來。

現在追上去還給他嗎?他現在心情不好,等他好受些后再還吧。

靈致握著玉佩,滿院鮮花皆不入眼,腦子裡全是那句詩。

回昭陽殿拿出詩經來一卷一卷地翻閱,終於在《國風·鄭風·狡童》里找到原句,「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註:①)

一首熱烈直白的情詩,愛而不得,寢食難安。

誰讓一國之君寢食難安?國家大事,還是心上人。

靈致拿著玉佩,心裡生出一種名叫嫉妒的情緒。無力的趴在桌案上,枕著竹簡越加惆悵。

「夫人,已過子時,還不就寢嗎?」玉絮端著燭火進殿來詢問道。

靈致整理好情緒,故作無事的將書簡收好:「馬上就安置,今夜不用在內殿守著,去歇著吧。」

「婢子告退,夫人請早些歇息。」李興選來的宮女皆訓練有素,唯主人命令是從。玉絮並不多言,悄然退下。

把書簡放回原位后歇下,靈致反覆念叨那句詩。幾個字攪得她心慌意亂,為何會這樣?明明半個月前都不這樣。

是她長大開竅的緣故?

三日過去,秦業沒半點動靜,好似不曾有過這塊玉佩一般。她到底還還是不還?

一日不見,思之如狂,洵有情兮,而無望兮(註:②)。終於明白人為何用酒澆愁,平日里她沾酒就醉,這回卻越喝越清醒。

靈致提著玉佩上的青絲穗,「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使我不能息。憶起往日種種,她才是那個被撩撥得心猿意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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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①引用詩經里的《國風·鄭風·狡童》,大概意思是:那個滑頭小夥子,為何不和我說話?都是因你的緣故,使我飯也吃不下。

那個滑頭小夥子,為何不與我共餐?都是因你的緣故,使我覺也睡不安。

註:②引用詩經里的《國風·陳風·宛丘》,大意是:我傾心戀慕你啊,卻不敢存有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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