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宏文鬧學
貞觀十一年,十月初一,正是宏文館每月的月考之日,這天清晨,宏文館門前車水馬龍,儘是些皇族貴戚,達官顯赫的公子,紛紛給攙扶著下車下轎,一旁家人拿著文具袋伺候著,這宏文館規矩甚嚴,不到辰時三刻絕不開門,但若是過了三刻仍不到,便有苦頭吃了,宏文館乃是太宗所辦,貴公子們雖說一個個根深勢大,但萬萬不敢得罪老師,何況今日是月考之日,不到二刻便紛紛來了,站在台階下等候。
日頭稍稍升了幾分,三刻已到,宏文館中門大開,眾公子各自謙讓,卻只聽一人說道:「你們推來讓去,什麼時候才進得去?給我閃開!」他雙手一震,只推得幾人腳步踉蹌,幾乎跌倒。那幾人身形狼狽,胸中大怒,剛欲大罵,待看清那推搡之人面孔,罵也罵不出口了。那人生的一副寬面大耳,穿著華貴,長驅直入,後面幾名家丁跟著,分開眾人快步走了進去。眾學生有不知道的,問身旁人道:「這位兄台,剛才那人是誰?好生橫蠻。」身旁人低聲道:「他便是當今聖上的七子李惲,你怎麼連他也不認得?」「原來如此,龍生九子,卻未必個個成龍,真是實話。」幾人議論紛紛。
「眾位公子,時候不早了,館主在裡面等得久了怕不好,快快進來吧。」宏文館內一名學士在門前說道。
眾公子知道館主脾氣極差,心中一緊,加快腳步,走進宏文館。
這時候離四刻就近了,宏文館前的西大街上馳來了兩匹快馬,一白一黑,十分雄壯。馬上兩人心中焦急,猶嫌馬太慢,連抽數鞭,辰時西大街上行人已不算少,馬上兩人騎術不差,馭馬疾馳,幾乎過了宏文館門前,兩人才高喝:「吁」,其中騎黑馬的少年不待馬停穩當便一躍而下,身手迅捷,門人眼見不禁喝彩道:「好!」
那少年手拿文具袋回身叫道:「蕭德言,你快。」被喚作蕭德言的少年這時才從馬上下來,點手喚過門人,門人叫裡面馬夫將兩匹駿馬牽過,二人急匆匆跑過門廳,已聽到館主訓斥之聲,宏文館內眾學子讀書的廳堂名喚知禮堂,二人在知禮堂門外遲疑著不敢進去,這時館主聽到門外聲音,轉頭看是他二人,更添怒色,厲聲喝道:「你們站在門外,不想考試了么?」
蕭德言一拉身旁的柴玄武,走了進來,蕭德言眼見館主臉色鐵青,心道:「真是倒霉,不知又是何人觸怒了他。」忙施禮道:「老師,祖父身體欠佳,我端湯侍奉,柴玄武為了等我,來的遲了,請老師見諒。」
館主沉聲說道:「你抬出你祖父來壓我么?」
蕭德言的祖父是當朝戶部尚書,光祿大夫,宋國公蕭瑀,本是隋煬帝皇后蕭氏的親弟弟,后深得武德皇帝的器重,這宏文館館主雖可管教這些皇親公子,但畢竟只是從三品的官,蕭德言聽罷心知這館主專愛揣摩別人心意,連忙擺手道:「不敢,我只說事出有因。」
館主提高聲音,喝道:「那麼你遲到便不是錯了?」
蕭德言聞言心中不由得有些火氣,朗聲道:「我大唐以孝治天下,身為學子,讀書明禮,更應以孝字為先,德言深知遲到是錯,願受懲罰,只是柴玄武為了等我,請老師能夠原諒則個。」
館主輕哼一聲,說道:「我道你蕭德言說出這翻話來,能有多少膽量,不過還是要求我饒恕,不饒,兩個都要罰。」
「不饒便不饒,好了不起嗎?」柴玄武一直未開口,此時說出話來火氣甚大。
館主臉色一變,冷笑道:「柴大公子出身武門,自然不屑我們文墨之士,只是柴公若尚在,怕不會如此輕慢。」
柴玄武之父譙公柴紹三年前已去世,長安三省六部官員無人不知,館主這話語意十分險惡,柴玄武聽罷心中怒極,早把館主的老師身份拋到九霄雲外,手中點指道:「你……「
蕭德言看他作勢要對老師不敬,忙拽住柴玄武雙手,喝道:「玄武,不可放肆!」柴玄武自幼習武,便是三個蕭德言也拉他不住,但蕭德言這一聲如當頭棒喝,柴玄武猛醒,宏文館是當今太宗皇帝所設,這館主更是身受太宗器重,自己若要是一時衝動,便有父兄之名,也是後患無窮。
館主見柴玄武不敢動手,大叫道:「你們都看清楚了,反了反了,柴玄武要毆打老師!」
知禮堂內鴉雀無聲,這館主平素便待眾學子十分嚴苛,眾人私下議論館主心中不忿這些達官貴戚出生便是富貴榮華之身,此時反而心向蕭德言與柴玄武,若是能藉由此事將這嚴苛老師趕走,可是大快人心。
館主見眾學子無動於衷,似是對此事漠不關心,乾笑幾聲,說道:「好啊,你們都不服我管教了,我走就是了,你們便滿意了。」說完抽身便走,蕭德言看老師動了真氣,心知這下可惹了大禍,忙伸手攔道:「老師,請息怒,我等無心觸怒老師。」
館主一甩手,點指蕭德言道:「你不必假惺惺充好人,今日之事,都是因你而起,你給我記牢。哼。」說罷拂袖怒氣沖沖而去。
「哈哈,不用做這鳥題目拉!什麼策論文章,小四小五,收拾東西回了。」眾人順聲音觀瞧,正是那七王子李惲,他把文具袋順手扔給侍立門外的兩個小廝,將卷子揉成一團擲在地上,快步走過蕭德言,停下腳步回身微微笑道:「你真行啊,你叫什麼來著?蕭什麼?」
蕭德言認得他是當今聖上七王子,施禮道:「殿下,我名叫蕭德言。」
「哦,蕭德言。」李惲眯縫著眼睛看了一陣,「有空來我府中,我們親近親近,哈哈。」
蕭德言看他眼露淫邪,心中暗暗嘆息,臉上不動聲色道:「小可有空定去拜訪七王子殿下。」
「好,好,可說定了啊。」李惲身旁一邊一個小廝,攙扶著他往外走,他邊走邊側頭對小廝低聲笑道:「長得跟個兔爺似的哈哈哈。」
柴玄武怒道:「這是什麼東西!」
蕭德言看李惲走遠,嘆氣說道:「玄武,我連累你惹下禍胎了。」
此時知禮堂眾學子有的答完卷子,已悄然離開,有的三兩一起,低聲議論,柴玄武哈哈大笑道:「怕什麼?大不了不在這讀書了,我還就不愛讀書,回去練武蹴鞠,蕭德言你好好練練罷,你那兩下子不夠給我丟人的呢。」
蕭德言低頭不語,他倒不是害怕祖父責罰,只不過這弘文館本是大唐文士大家聚集之地,館內設知禮堂為達官顯赫皇親國戚的貴公子開課讀書,一共不過四十餘人,此外又有文學直館,設立學士三十餘人,蕭德言文才甚得館內眾學士誇獎,在同學之中為翹楚,他心中思來想去,此一翻得罪館主,與眾學士講經論史,聆聽教益的機會怕是再也沒了。
柴玄武看出蕭德言遺憾懊悔之色,笑道:「行了,你蕭德言是弘文館那些書獃子們的寶貝,你走不了的,最多是把我轟出去,再說你祖父宋國公在朝中何等威望,館主便再橫蠻,也要賣幾分面子的。」
蕭德言聽罷胸中寬了幾分,走到自己書桌前攏目觀瞧,紙上不過是些尋常詩賦題目,還有一篇試策,蕭德言狼毫蘸足墨汁,刷刷點點不過一刻便已寫就,一旁柴玄武抓耳撓腮,看蕭德言寫完,拿過卷子胡亂抄上幾筆,站起身來,叫道:「走吧,晌午過了還和右僕射的兒子蹴鞠呢。」
「右僕射?哪個右僕射?」蕭德言問道。
柴玄武收拾收拾文具袋,說道:「還有哪個右僕射,自然是趙猴兒的爹。」
這趙猴兒的父親乃是當朝右僕射,權高位重,自不必說,他精擅蹴鞠,只因他身手靈活的如深山中猴兒一般,人們送個戲稱叫作趙猴兒,在長安城中提起趙猴兒三字來,幾乎無人不知。
柴玄武平時最喜蹴鞠,提起蹴鞠來便精神倍增,他拉住蕭德言,笑道:「你一定得來,我們這次玩九人的,踢花心。」
蕭德言點點頭,說道:「好罷,只是輸了莫怪我。」
柴玄武依舊笑道:「輸什麼輸,人道那猴兒如何厲害,要我說也未必。」
這長安城中市坊星羅棋布,最是繁華不過,其中尤以這東西二市為最,比之東市,西市商行林立,買賣生意更是出幾倍之多,在這西市西北角上有一馬行,名叫財源馬行,西域漠北的名馬均在這裡集散,因此是十分的有名。
今日臨近中午,財源馬行的夥計陳四趕著從西域進來的二十幾匹駿馬進金光門沿大路朝西市而來,本不算多長的路程,卻是接近午時,這路上人來人往,竟是十分的擁擠,陳四騎在馬上,心中焦急,同伴已先進城給掌柜的報信去了,此刻午時已近,還堵在這金光門裡,想要前行不能,想要返身出城更是難比登天了,陳四手握馬鞭,口中高聲喊道:「諸位大爺們閃閃了,讓小的馬隊過去嘍。」他連喊數聲,馬鞭甩起,驅動馬群,這西域駿馬久在曠野,乍一在鬧市之中有些慌亂,前面一匹紅馬最是驚慌,吃了一鞭便四蹄一伸狂奔而出,後面幾匹馬隨後跟了出去,陳四眼見忙撮口哨喚幾匹馬回來,但這幾匹馬離了束縛野性愈,哪裡還收的住,路上的行人個個大驚失色,躲閃著驚馬,一時之間大街上亂作一團,陳四心道這下算完,自己苦無幫手,若是去追那幾匹馬剩下的出了差錯如何是好,他呆坐在馬上,一時沒了計較,起楞來。
卻說那幾匹驚馬瘋般的穿街過坊,行路的百姓無不駭然閃躲,所過之處一片狼狽,徑自進了西市,在西市北口這有個酒肆,那跑堂的夥計正提著壺酒往櫃檯外走,猛然抬頭一看,「哎呀」驚叫一聲,把酒壺扔了,身旁桌邊一個客人在那酒壺似要落地之時伸手一抄,穩穩拿在手裡,店小二回過神來,幾匹驚馬從酒肆門前風也似的掠過,只聽得那客人說道:「手裡的東西可要拿穩了。」說罷將酒壺在店小二手裡一塞,也不見邁步,便已經到了酒肆門外,那店小二看見一個青衫方巾的背影,眼前一花,回身看桌上,放著一塊散銀,再摸摸手中酒壺,直如做夢一般。
那青衫文士離了酒肆,看不遠處那幾匹驚馬撞翻了幾個賣果子雜貨的攤子,東西灑落一地,十分狼籍,西市行人最是稠密,這奔馬見人多,更是驚恐,幾名百姓已給撞倒在地,哀號不已,青衫文士看清那紅似火炭般的高大駿馬是頭馬,心道這頭馬若是制住,跟隨的必定也就止了,他心念轉動,忽然看到地上一盤粗繩,俯身拿在手裡,兩手一扯,還吃得住些力道,當下雙腳力,兩個起落便已趕上那紅馬,這文士無甚輕功底子,只憑內功修為十分深厚,雙足輕飄飄踏地悄無聲息,身姿瀟洒,似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與奔馬并行,街市兩旁商戶百姓從未見過如此奇異情景,不由得凝神注視,卻也不如何害怕了。
這青衫文士雙目在四下一掃,前面不遠處街邊有一棵兩人合抱的槐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心道這樹大根深,想必能化解這奔馬之勢。青衫文士雙足不停,將手中粗繩三兩下挽一個扣,伸手一探,穩穩套在那紅馬脖頸之中,他拉緊一收,紅馬吃痛,收住馬蹄,仰天長嘶,聲聞數里,青衫文士雖不懂相馬,但見這紅馬隱隱有龍虎之象,贊道:「好畜生!」話音未落,紅馬抬前蹄便踢,青衫文士閃身避開,雙足一點,身法如花團錦簇般在那槐樹周遭轉了十數圈,繩索一圈圈收緊,勒得紅馬脖頸十分疼痛,紅馬長嘶數聲,想要扯斷繩索卻是不及這文士力氣之萬一,那文士停住身法,將繩尾綁牢,拍拍手,看那紅馬,微微笑道:「畜生,還不服氣么?」紅馬神情倦怠,鼻孔之中噴著氣息,其餘幾匹驚馬也放下腳步,挨著那紅馬碰碰擦擦,這時西市上商戶百姓們回過神來,紛紛聚攏過來,圍著這青衫文士,拍手稱讚,有人識得這文士,跟身旁眾人說道:「這不是國子監的盧先生么?」「盧先生?可不是么。看他文雅俊秀,想不到有這麼高強的武藝。」
「掌柜的,在那兒呢。」財源馬行的陳四氣喘吁吁跳下馬,一路小跑著過來,走近了看看那紅馬脖頸之上纏著數圈粗繩,幾匹西域駿馬老老實實立在樹下,放下心來,一名胖胖的商戶一把抓住陳四的衣領,怒道:「陳四,果然是你們馬行的野馬,把我攤子都撞翻了,你要如何賠我?」
「慢來,慢來。」一個身著華服的中年人騙腿跳下馬,他蓄著短須,走過來未曾開言先施一禮,說道:「這不是王大哥么?小可這廂賠禮了。」
那王胖子忙以禮相還,說道:「陳掌柜,不敢不敢,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我言辭重了,陳掌柜多擔待。」
「哪裡,我的夥計出了錯,我這掌柜的要和他一塊給大夥道歉。陳四,過來,給王大哥賠禮。」這陳掌柜說完一拱手,轉身分開人群走到那青衫文士面前,深深施禮道:「多謝先生仗義援手,小可感激不盡。」
那文士還禮道:「不必如此,小事一樁。」
陳掌柜說道:「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青衫文士擺擺手,說道:「不必了,失陪。」
陳掌柜還欲說些什麼,只見那青衫文士快步分開眾人,徑自去了。陳四過來說道:「掌柜的,方才那是國子監的盧少陵盧先生。」
陳掌柜點點頭,心道怨不得這人甚是清高,不願結交我們這些商人,也罷,眼下事情甚多,日後再去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