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預約
老太后正為訂親之事寬慰不已的時候,我去跟她們辭行。
母親和王太后也在,手裡清點著大撂竹簡,不時交談兩句。老太后偶爾插句話進來,兩個女人便又熱絡地相談開來。我看她們坐在一處,分明就是一副和樂融融的樣子,很難想象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母親提到王太后便有如提到竊賊似的防備。
我提了裙擺進屋,從曉風手裡遞過托盤。托盤裡裝著三碗燕翅羹,是我加了花蜜進去,熬了整個早上才熬就的。我本就是打聽到她們都在所以才來,但讓我意外的是,殿內居然還有外人。
這外人身量七尺冠戴齊整,長著對跟王太后極相似的鳳眼,面如滿月眉梢含春,未與你說話時眼角眉梢便溢出股拂面春風,便正是王太后的弟弟、劉徹的舅舅田蚡。田蚡跟王太后同母異父,年紀比她小了約有七八歲,自打王娡當了皇后之後便留在朝庭為任。到了劉徹登基后,因行事觀念頗對劉徹的胃口,更是做什麼事也少不了他。
我卻與他接觸甚少,想或是因數年前王娡與栗姬正斗得硝煙漫天時,聽母親偶爾發出的一句感慨:「栗姬雖有太子,卻苦於宮外無有外援;王娡雖未專寵,卻有個貼心的田蚡在外奔走。兩者勢力一明一暗,栗姬怎生與她相鬥?」
我若不是知道王娡最後果然當了皇后,那麼也許並不會將這話將在心上。但可惜的是我已經預先知道,於是在對母親具有如此高瞻遠矚的目光表示欽佩的同時,也深深覺得,那個在我腦海里只留下了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印象的田國舅,對於遊戲之道,道行比我要深得多得多。
我素不願於政客打交道,對他也不例外。
哪怕按理我還得隨劉徹喚他聲舅舅。
我托著三碗燕翅,看著屋裡四人,略呆了呆。
「微臣拜見皇後娘娘!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面前華光閃動,田蚡面含三分笑,俯身沖我拜倒。老實說我雖然不喜政客,但我卻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很普通的且很有些虛榮心的女人,我就像不討厭別人誇讚我頭上的珠寶一樣並不討厭別人這樣尊重我,於是我當即把盤子遞迴給曉風,平伸出右手將他喚起:「舅舅快免禮!今兒是什麼風把舅舅吹到這裡來了,怎麼我也沒聽皇上說起。」
旁邊太后們皆紛紛笑起,田蚡直了身,沖我笑道:「微臣一早來與皇上商議要事,卻先自來了給老太后和太主殿下請安,這是微臣該死!微臣該罰!」
我抬眼望過去,母親臉上有慣有的淡淡的笑,並看不出內心的樣子。我收回目光點了點頭:「舅舅請坐。」走到老太後身邊,拉起她的手道了聲安,捧了碗燕翅與她。
「老太后,我今兒就回宮去了,您可有什麼要交待的沒有?」
老太后含笑道:「也沒什麼好交代的。欽天監送來了星相,說近日將大雨。左右再過得三五日,等這場大雨過了,我們也就預備著回宮了。我這把老骨頭既還動彈得,橋兒姈兒這倆孩子的婚事,總得親自過問過問才成。你爹那裡我前兩日已經派人送了信去,你就不必再去通信了。——只時屆時辦事的時候你也別閑著!」她反拍著我手背,佯裝嚴肅地道。
我自是點頭:「老太後放心!」心裡卻又想起一事,琢磨了半刻面朝著太主:「娘,弟弟這一成了親,只怕就不好回道觀去了,當初在菩薩面前承諾的是以童子之身相伴修行,這一訂了親事,雖然未正式成親,可是您看——」
我有意停頓下來,望著母親不動。
母親蹙了蹙眉,像也是忽然才記起此事,眉頭竟有絲少見的猶豫。
「菩薩面前許下的承諾,豈能說破就破?」片刻后她沉了臉站起,膝上竹間呼地一聲掉落在地。王太后慌忙彎腰去撿,動作是出於下意識的忙亂。母親盯著她彎下的背挑起了嘴角,我不假思索起了身,喚曉雪將王太后扶起,再喚人上前收拾。
母親還在沖著王太后的側影斜目打量。
「太主殿下不必憂心。」田蚡這時走上前來,站在她跟前彎了腰,寬大的袍袖剛剛好擋住了身後王太后。「於菩薩面前許下的承諾固然不可違逆,但在下以為也並非無通融之處。小侯爺文定之喜乃是大喜事,當初在菩薩面前許願為的就是小侯爺虎軀康健,文定那一日若是請來菩薩的金身同受小侯爺與公主的三拜之禮,往後再將金身請回侯府日日進香供奉,禮數也就周全了。」
母親聽了開始沉吟,王太后這時已經恢復端莊姿態,附和田蚡的話道:「田蚡說的是,姐姐,我看正是這樣不錯。——太皇太后您人家看呢?」
老太后閉著雙目,先且揚了揚唇,而後才慢悠悠啟了口道:「這個田蚡哪,就是機靈!先帝當年與我說起他時,我還不相信呢!後來帶到我面前來一看,才知先帝所說果然不錯!——我看這法子行,就依這麼著辦吧!這旨意由老身來下,將來菩薩若是要怪罪,便怪罪到老身頭上來便是!」
我當即走過去:「老太后!那就這麼定了?陳橋不用去道觀了?」
老太后揚手道:「不用去了!讓他從此好好在京里跟著老師學習功課,學著點怎麼成家立業!」
我甚歡喜,為順利完成陳橋交代的任務而鬆了口氣。
田蚡退去了側殿,曉風將燕翅羹遞上去給了在座的貴婦們,我再同她們告了聲辭,便就出了門。
母親送了我到廊下,替我緊著腰上的褡絆,睨著我道:「這回害我也著了你的圈套,本是要狠狠擰你的嘴不可的,看你是為了弟弟的份上,也就饒了你。」
我慌忙做痛悔狀,將頭下巴低到了胸脯前。
她又拂我的肩膀,「回宮后凡事小心些,做什麼事且都思量著來做,切記別留什麼話柄予人。」
我說:「娘為什麼突然跟我說這個?又不是往後都見不著了。」
她當真來擰我的嘴:「死丫頭!什麼見不見的,就不能說句好聽點!你就這張嘴亂說話,將來不知因此闖多少禍!」
我不以為然,笑嘻嘻搖她的胳膊。
「你婆婆也不哪哪輩子修來的福氣,竟得了先帝的寵,又得了你做她的兒媳婦。」她揉我的頭髮,睨我。「這卻還不止,還有個田蚡見縫插針地幫她。我雖進宮容易,你到底已成了別人家的人,如今劉姈又成了我們的媳婦,說得好聽是我們沾了劉家的光,卻同樣也要被他們牽著鼻子走。這當中厲害你自是不曉得,因而我卻要提醒你,越往後走做事則越任性不得,可知道了?」
我點頭:「知道了!」
我到了院中,走了數步卻又停下,半刻后回頭來道:「娘,預備什麼時候回京?」
她略頓了頓,「自是三五日後與老太后一道。怎麼?」
「沒,」我搖頭,又道:「那董偃是跟你一起回來嗎?」
「當然。」
我點點頭,轉身走了。
既是要三五日後方能回京,那麼,我便三五日後再尋機會與他道謝好了。
雖然我覺得道謝兩個字放在我跟他之間有點彆扭,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什麼可以表達我對他的釋懷之情。
「娘娘請留步!」
才穿了夾道,忽有人在身後喚我。
我想這幾日真是奇了,怎麼頻頻有人攔我的路?
我回了頭,立時微訝道:「喲,是田大人呀!」
來的人是田蚡,因走得太急,頭上長長的儒冠搖搖晃晃甚是危險。到了跟前他便緩了腳步,俯身作了一揖方自直身笑道:「臣特地前來多謝娘娘成全這門婚事之美意。因方才人多不便多言,還望娘娘勿怪。」
彎腰又是一禮。我縱是再喜歡被人這麼捧著也覺有些吃不消,便喚了劉春將他扶起:「田大人何必如何多禮?這門婚事乃是天作之合,我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大人如此鄭重其事,倒讓我不知說什麼好了。」
他斂色道:「堂邑侯府與皇家關係極為密切,兩者可謂唇齒相依,又可謂相輔相成。太主殿下曾於臣的姐姐以及皇上有相助之恩,臣雖愚鈍,但娘娘一心期盼兩家世代交好之心仍能揣摩得見。臣不敢相擾皇後娘娘,此來只為一事相求,還望娘娘能開恩應允。」
我自動將他前面的廢話忽略,只疑道:「何事?」
他抬了頭,咧開嘴來:「臣前些日子新置了間帶湖的小宅院,雖不算華麗奢侈,卻也還算玲瓏精緻。尤其是一班舞姬姿容技藝盡皆上佳,臣聞知娘娘素聞笙樂,便斗膽想過幾日待皇上與娘娘有閑時,請兩位駕臨來散散心,不知娘娘肯也是不肯?」
我甚感意外,沒想到竟是這個中事。
老實說我有點動心。但我仍想著「淑女淑女我要做淑女」的訓戒,又因與他不熟,便衿持道:「田大人有心了。自家人之間何需這般客氣,皇上知道了也定不允的。」
「娘娘放心,皇上那裡臣早已打過招呼了。」
我無語,這廝果然八面玲瓏,玲瓏到連我的退路都順手給堵了。
「那麼,」我帶著些無奈的意味,「既然皇上都應允了,到時候若真有閑,便就去叨擾叨擾田大人。」
「臣定當恭侯娘娘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