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荷塘夜泣4
近酉時,逍遙閣客人漸少。歐陽昃楓提劍出了房門。趁哪間房間無人之時,便進去近窗視外。半個時辰便將閣樓二層幾間房間探了清楚。
二層共三十九間房,其中至少十間房屋可見荷塘。
為何言之至少,因還有一間雅間一直有客,歐陽昃楓進去不得。不過看地勢,這間雅間應該也是可以看到荷塘之貌。
歐陽昃楓欲等,只剩一間,他亦要親自查看。
回了原來那處房間,落劍桌上,取椅調整位置近坐窗側。外人不得見屋內之人,歐陽昃楓視線可看荷塘。
歐陽昃楓自想:二層雖有客,但稀零幾人。如若戌時依然如此景象,若無人特意近窗觀,許是不知那些女子尋短見。
日沉稍寒,數年前所中之毒殘留又欲發作,掌心漸涼懼寒之感襲來。歐陽昃楓稍掩窗扇,執熱茶溫手。
俊雅側顏輪廓弧線鐫刻美好,白衣襯夕陽,於地上拖了長影。
此景無可相當者,當屬一絕。
歐陽昃楓屋內飲茶,只見荷塘處戌時之時便已無人再行。
有人敲門而來,一女子進屋。
「公子喜窗外之景?」那女子笑意漾臉,將手中熱茶放了桌上。「隔壁有一個客人,和您一樣,也喜歡看窗外呢。」
正是那處一直有客的雅間,歐陽昃楓不禁抬眼,執茶之手停滯於唇前。
「許是志趣相投。」
「不知公子投的是哪一份趣?」
「非趣,是疑。」
「不知是何疑擾困公子?」
歐陽昃楓側首而視窗外,言之:「荷塘。」
那女子笑容消失,面上一僵。「公子是說那荷塘處少人,夜裡更是無人吧。公子不知?」
「何事。」男子落杯,視過女子。
「您先稍等,我把這壺茶送到隔壁,再回來與公子細言。」
「嗯。」
歐陽昃楓起身近牆,側耳細聞那邊人言語。
「徐公子,這是逍遙閣新到的鐵觀音。」
「多謝紅妝姑娘。嗯,甚香。繾綣纏綿之感,如沐春風啊。」
「您怎麼又把地踩濕了......那窗外有什麼好看的,泡腳也三心二意的。」
「我擦我擦......紅妝姑娘先去忙就可。」
「勞煩公子擦乾淨啊。」
「自然不負美人所託。」
敲門聲又起,紅妝推門進了房屋。
「公子久等。」
「請坐。」
「公子不知此事,想必也是不常來此地。這荷塘是為不詳之地......」
歐陽昃楓並未接話,只等那人繼續言語。
「這地方,已經出了五起命案了......」
歐陽昃楓心下有疑,他知曉四起荷塘溺死之案,卻未曾知曉第五起是為何事。「姑娘可願告知。」
紅妝顰眉,略低頭眨眼幾次,害怕之情表露無遺,壓低聲線悄聲而道:「公子有所不知,這荷塘處發生的第一起命案,我們都叫它撕臉鬼案。」
「何時之事。」
「十三年前。」
「姑娘可知事中原委。」歐陽昃楓抬眼掃過窗外,啟唇而問。
「公子有所不知,逍遙閣外這處荷塘,之前也是景優名地。佳人喜於此地放蓮花燈,此地有一名,曰紅蓮思緣池。只因十三年前一女子死在荷塘邊,這荷塘之地夜間便少有人來,白日也少有人訪。」
「那女子因何而死。」
「撕臉鬼。」
歐陽昃楓抬眼看那女子。疑案未解,此等鬼神之說於此地流轉,駭人心扉之深。
紅妝被人這麼一看,只因此人顏俊貌佳,氣質非凡,看得她倒有些害羞之感。一時不敢入人視線,忙低了頭,言道:「這是坊間傳聞,當年有不少人在荷塘邊目睹到那女子死時場景。」
「願聞其詳。」
「那女子姓尚,父母皆亡。是為當地才女,於此地開了私塾,作教書先生。十三年前,她走至荷塘處,突然捂腹倒地,吃痛於地上抽搐。」
窗外涼風捲入,紅妝打了寒顫,為自己填了一碗茶,暖了手心中。
「旁邊有人過去扶她,只見她疼的是面上將近無所血色。為她把脈,也不見何等病因。她哀嚎不止,把那下唇都咬出了血。有人正欲把她抱起送往醫館,她突然驚聲尖叫,雙手捧面,泣不成聲,大聲喊著『我的臉!我的臉!』」
紅妝話音未落,便又有一陣涼風吹入。陰冷之感,紅妝頓時驚恐之情看著窗外。歐陽昃楓抬手將那窗戶關掩,一問:「臉怎麼?」
「她的臉沒怎麼,無傷無變化。可她卻一直喊著,『我的臉我的臉!好疼!』在地上翻滾不止,捂腹又撫臉,那哭喊聲音甚是駭人,讓人心裡抓癢。不過片刻之後,那女子便沒了氣,當場死了。撕臉鬼,說的便是有這樣一隻鬼,生的醜陋,便覬覦尚先生面貌,撕扯去她的臉皮,才惹得她無病無癥狀,只道要命疼痛。」
歐陽昃楓劍眉皺起,無所頭緒。他自是不信這鬼的存在,不過此事被人言說很是怪異。
「還有人說,自從她死後,每到夜間便能聽到荷塘中有女子哭喊『我的臉我的臉!』」紅妝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因那女子於此地威望甚高,又發生那種詭異事,那處荷塘便成了陰冷之地。還有近幾月發生女子投水溺死之案,夜間更無人去了。」
聽聞隔壁人開門,斷續腳步之聲離開,歐陽昃楓放下茶杯。「多謝姑娘言與,在下尚且有事在身,告辭。」
「公子慢走。」
歐陽昃楓提劍而出,見眼前之人背影。
他識得,此人是寒鴆壇人士,徐植。
……
司刑處,按照楚是規命令,關詔將一切安排妥當。
畫凝言與楚是歸服下藥丹,那葯丹有禦寒之效,不過維持時辰只有一炷香。
二人穿著好棉衣,身披狐裘大氅,入了司刑處地下冰冢。
冰冢是為臨時停屍身之地,若送來及時,可保屍身一月不腐不壞。關詔本欲儘快了結此事,未曾想二殿下插手。只可將近日落水女子按照吩咐藏於此處,以便查驗。
雖已服用禦寒葯丹,可那寒涼之意猶存。
「我記得你膽子向來小,如今怎麼變化許多。」
畫凝言隨人走著,未曾回應。確實大了許多,她也不知為何,亦不知何時所變。
冰冢處臭味亦濃,讓人不禁犯嘔,畫凝言伸手壓住小腹,伸手捂上遮面之布。
「到了,這就是洛雁屍體。」
畫凝言向冰棺內望去,眼神落在那女子面容之上。只那一瞬,還未曾看得清楚何許。便後退腳步張口吸氣,緊蹙眉頭,緊緊壓聲未曾喊出。心悸一時不能平復,方才瞬間所視留存記憶惹她心亂。
「丫頭。」楚是歸看著她,無奈嘆出一聲,「不要強撐,還看么。」
畫凝言猶豫了,那等噁心驚恐之面容,著實讓人難以接受。
「回去吧。」
「等等。」畫凝言扯住了他。
他感覺得到,她在發抖。
「我記性不好,看完之後,可能一月時間就不會記得了。」
「嗯。」
畫凝言鬆開了他,那人手指離開,楚是規心底失落之感油然而生。
他憶起幼時,她鬆開他的袖衫,提裙獨自去走泥濘小道。她滑倒了,他在身後笑她,笑得甚是開心。
從那時起,每走到泥濘之地,聚水之道。他便將袖子提起,遞她手裡,畫凝言便習慣扯著他衣袖。可自從畫府被滅,瓢潑暴雨之後。縱使道再泥濘,水再多,地再滑。扯袖之舉,已不復。
方才畫凝言再扯住他袖,他一時幻想一切可以重來。可她鬆開之時,被人扯袖之感漸失,楚是歸知曉,逝去的終再不復。
他沒有膽量去靠近她,再將自己衣袖遞她手中。他不敢,也不能。只能默默看著她背影,若她再次跌倒,他也無法再笑。
從「毛頭小子」改到「二殿下」,她喊他時,他就已經心知肚明。她之前在他面前並非不懂尊卑,而現在,她只認這尊卑。
畫凝言垂眸看著腳下,慢步走近。她不敢去看棺內人臉,避開了視線。眼前女子,靜躺棺內。身著白衣,雙手相疊於腹前。左手腕處有一大片胎記,形若桃花。
畫凝言盯著那處胎記,顰眉而道,「洛雁。」
「嗯,城南一家富商的丫鬟,這丫鬟買來不到一月,便投水自盡。打撈上來后,他們管家憑這處胎記識得。」楚是歸在人身後言道:「買回不到一天,讓她出去為他們家小姐買胭脂,便被清心教的人抓去。他們原以為人財兩失,未曾想兩日後洛雁便回去了。」
畫凝言不做聲,楚是歸再言:「落入荷塘,如今便成了這番模樣。」
「她怎麼逃出去的......」
「嗯?」
「這是我的貼身丫鬟,十歲到我家,在我家叫畫雁。這處胎記我認得......雖然現在顏色稍微有變,但這形狀我再熟悉不過。」畫凝言哭腔,咬唇一字一句而道。
楚是歸見此場景忙伸手遮她眼前,「別哭,眼淚掉進去與這棺內藥物結合,會成毒物擴散。」
畫凝言忙拭眼中淚水,眼神緩落到那女子面容上。心中悲憤難抑,心中作誓:「我必找出害你之人。」
眼前女子面容浮腫,臉上些許脫皮。褶皺浮皮下皆是紫紅色淤血,血紋細密,猙獰之相甚為駭人。但那脖頸、手臂、雙腳之處皆無此相。
畫凝言不禁問道:「溺死多久之後被打撈而出?」
「那夜一醉鬼路過荷塘,被荷塘邊衣服絆倒,發現女屍。仵作屍檢,約摸死亡不到半炷香。除去仵作趕到荷塘處所耗,此女子該是在水中泡了約摸一盞茶的時間。」
「時間不長,那這面容......為何這般模樣?」
「荷塘旁長有一處『鴉膽子』。」
畫凝言知曉此葯,可腐人膚。如若夜裡視線不清,觸染幾許。人臉薄嫩,墜水之後於面上暈開,成此般模樣無可厚非。
「四人面目皆是如此。」
「嗯,荷塘邊衣衫皆放鴉膽子旁。」
「太巧。」此處溫度著實冷寒,畫凝言冷意漸增,不禁蜷起指尖。
「是太巧,不過也說得過去。荷塘邊周圍皆是拳大的圓石,如若夜間,確實不甚好走。只有那鴉膽子旁有一處寬大石板,甚是平整。」
「無緣無故尋死,皆是荷塘,裸身。」畫凝言細看屍身幾處,又過半個時辰,只覺寒意入骨,蜷指之手略有顫。
楚是規看其,「走吧丫頭,他們明日會妥善安葬,洛雁可得安息。你放心,有我在,必會為她沉冤得雪。」
楚是歸見畫凝言對那棺中之人拱手一拜,故也隨之。
侵淚雙眼,強忍不去流落,畫凝言留戀幾眼,隨人離開。
所遇此事,摧她心志,著實奔潰。原本以為不復相見,如今再見,卻亦是天人兩隔。
畫凝言又憶起當年,那女子攜取野花數支簪插發間,甜美笑意問她:「紅艷嫁衣著身時,可否勝得此般美?」
「二殿下......」
「嗯?」
「可否為她著一身紅嫁衣,再下葬。」
「我今日吩咐下去,派人給她穿上。」楚是歸側首與身後人道。
「多謝二殿下,我想親自為她裝扮......」
出了冰冢,畫凝言抬眸望天,扯下臉上紗巾,眼角淚水入了頸間。
「我應允過她的......」
楚是歸無有再說何,擺擺手便喚了小八。
「準備轎子,送她回客棧。」
「是。」
畫凝言婆娑淚眼欠身行禮,也無甚多餘之言。楚是歸指捻宮緹,壓制心裡波動,隻身一人先行離開了。
……
……
「餓了吧,姐姐給你們銀兩,幫我辦一件事可好?」於驛站外不遠處,屈繆妤蹲於街邊,莞爾一笑。
街邊兩乞丐幼童睜大雙眸,二人不過五歲。略顯臟黑的面孔之上唯有雙眼甚是乾淨。
「姐姐有個好姐妹,一直想吃糖。你們看到她,就去攔住她,說你們好餓好冷。她一定會給你們銀兩,你們作為謝意,就把這顆糖送給她吃好不好。」屈繆妤彎眸,將掌心一塊油紙包裹著的方形糖塊遞過那乞丐妹妹。
小妹妹轉過頭看了他哥哥,那乞丐哥哥便點了點頭。
「那個要吃糖的姐姐在哪?」男童低聲問著。
「你們倆就在這等著,等她來了,這個哥哥便告訴你們。」
兩個孩子點點頭,屈繆妤瞧著二人乖巧聽話,伸手欲摸他們頭,覺二人身上髒亂未曾觸及便收回了手。起身對身後人說道:「她來了告訴這兩孩子。」
「是。」曹璞頷首低眉迎合。
「事成之後你該知如何做。」
「可是那個給我們葯的人不讓我們對無辜之人......」
「好啊,那你替他們去死如何?」屈繆妤淺笑看上曹璞雙眼。
曹璞低頭不言,見那女子離去,狠下心道:「別怪我孩子們,早日投胎少受苦。」
畫凝言的轎子被抬出,待轎子遠離驛站一條街,曹璞便指了指那個轎子。
兩小兒顛顛著兩條小腿,順著小道跑到了轎子前面。
「好心好意的貴人……可憐可憐我們吧……」
「郡主……」抬轎之人被攔,停了轎子。
畫凝言掀起轎簾,見是二幼童,便稍微放下了警惕。將發頂銀簪取下,轉念一想,擔心這二童被狂惡小人惦記,便只取出些碎銀讓轎夫給了他們。
那二童連連道謝,畫凝言正欲喚轎夫起轎,那小女孩又跑了過來。
踮著腳,努力將手伸到了轎子的小窗口內。因她年歲不大,身高不及,畫凝言看著那小女孩揚著的小腦袋溫柔了心,「怎麼了?」
「姐姐……這是糖,很甜的,給你吃。」
「謝謝。」接過那小手上的糖塊,小女孩便退到了只比她高一頭的哥哥身邊。
轎夫起了轎,那二童仍在觀望。
畫凝言知曉今時不同往日,於鹽素州須萬事小心,心下亦有存疑。轎子重新抬起,掀開轎簾回眸,只見那兄妹二人朝她彎眸甜笑。
那女孩看著她,伸手臂告別。稚嫩聲音輕喊:「姐姐記得吃糖哦!」那聲音清澈純潔,無邪歡怡,不免為之動容。
果真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么……便小心打開那紙,細嗅過,確實是普通飴糖沒錯。
塞入口中嘗了那糖,甘怡如初,是許久沒有嘗過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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