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離開山莊
墨白山莊處——
畫凝言一人於屋內,身處他地,一直克制自己情緒。
獨處之時,眼角淚珠不禁流落。面照黃銅鏡,眼前視線被淚水模糊,她咬唇抑著痛苦情緒,不哭出聲來。
「當真沒用,但要如何。」畫凝言此時迷茫之際,陷入自暴自棄。
手輕撫纏綁在腹部那塊碎影琉璃鏡的碎片,闔眸讓自己陷入黑暗,試圖剝離情緒。
「成人者,自立為先,自強為本,處事不驚,舉重若輕,方可成器。」
畫征之言,印刻在畫凝言腦海中,她不能忘,不可忘。
無論發生什麼事,她也得沉著處之。如今發生此等變故,她更不能憂心自亂。
畫凝言攥緊手指,緊捻衣衫,強忍鑽心之痛。
三天了,該去和伯父伯母辭行。
畫凝言整理妝發,將發間那支蝶簪盤藏墨發中。門外敲門聲而來,畫凝言起身開門。
「瓔瑾姑娘,少莊主讓我特來請姑娘去劍閣擇劍。」
「擇劍?」
「是,姑娘現在若無要緊事,便隨我來吧。」門外小丫鬟頭上頂著兩個丫髻,身量嬌小,淡笑著望著她等她回話。
隨著小丫鬟穿過楓林,便來到一處高閣。
高閣牌匾用篆文描著兩個鎏金大字「劍閣」,把她帶到劍閣門前,小丫鬟便躬身告退了。
門口站著一人,環抱一劍,那劍劍柄極寬,約莫近四寸。
那人見她來了便推開劍閣門,道:「姑娘請,少莊主在二層閣樓等您。」
畫凝言頷首作禮:「多謝。」
畫凝言認得他,那日誤闖病湖,見過一次,名字似是叫做則祁。
她方邁入雙腳,門便被關上了。
雖名劍閣,裡面所陳列兵器卻不止是劍。
刀槍斧鉞,箭弩鏢錘應有盡有。許是因眾器彙集,殺伐之氣太重,劍閣竟有些陰冷冰寒之感。
她順著樓梯去往二層閣樓,徐徐落步階梯,視線之中那男子人身漸全,他確實在等她。
墨發垂肩,白玉發冠無所雕飾,倒顯得素雅。他負手而立,月白衣衫罩身,身正腰直身染傲姿。負袖之手抵在腰間,袖口半遮腕骨,手指半蜷,那手生得甚是好看。
形態高雅不入俗塵之感,如謫仙清冷,遺世獨立不惹塵埃,若是有一粒塵土附著他身,倒是顯得褻瀆了。
這仙人之姿,應該是溫文爾雅之貌,卻不是如此。
畫凝言回憶起什麼,心道:「此人脾性不佳,滿眼厲色,得小心處之。原來這人比自己只大四歲而已,那日所見,原以為相差十歲之多。是什麼讓他在眼中積攢了歲月無情划痕,那清冷而略有肅穆的神色,無有半點少年感。」
畫凝言雙腳落上階梯最後一層,便不再向前,輕聲與那背影而道:「閣下久等了。」
畫凝言不敢向前,她仍記得這人將那把三尺長劍落在自己脖上。
他轉過身,朝畫凝言拱手一禮。
畫凝言欠身回禮,視線落在了對方手裡握著的那把銀劍之上。
劍上鏤刻赤色花紋,不知什麼形狀,似行雲或是流水,只是簡單幾縷,紋飾在劍身之上。
「聽聞姑娘劍斷,父親命我帶姑娘來此擇一劍,防身之用。」那聲音無有感情藏匿語氣之中,泠泠清泉之感。
「多謝公子。」畫凝言回應。
她將那把斷劍放在床榻之下,用棉布包裹。那把劍是她師父,也是母親貼身婢女虞城贈予她的。
劍鋒身輕,極其稱手,是為玄鐵打造,難得的寶劍,卻在那日刺入琉璃鏡之時被震碎。
三稜錐形態的藍色琉璃鏡被劍所刺,四面鏡片接連之處幾道刺眼藍靛光色散射而出,隨即劍斷。一半刺插在兩鏡片縫隙之間,一半在她手上。
剎那間灼熱之感襲來,碎影琉璃鏡碎為四片,那殘留在鏡中的斷劍化為水汽驟然消失不見。
熱浪襲來她無處藏身,本以為未等逃離王府便要命喪此地,卻無意發現石室牆壁有吸熱之效。
不僅如此,那熱量似是不曾吞噬於她,只是手臂些許被灼傷,卻未曾被滅殺。
「選好了么。」歐陽昃楓說話了。
「這是在催我么,可我才看了不到一口茶的功夫。」畫凝言停止腳步暗想。
自知人肯贈劍於她,亦是心中有所感激,也不多埋怨什麼,她現在寄人籬下,哪有埋怨別人的份。
「選好了,這把就可以。」畫凝言抬頭,視線落在眼前一把長劍上。
「這把劍身沉重,你沒有力氣去使。」那人聲線沉穩,負手側身,眼神略過那把長劍淡言。
沒有力氣?也罷,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把?」
「這劍你以後要常用,怎如此漫不經心。」那人語氣與方才相比微有波動,不過變化微不可查。
「這怎的還是我的錯了,怕麻煩而已,方才又催我,感恩戴德涕零不已,哪敢挑三揀四。」畫凝言走到西邊劍架旁,繼續心道:「這麼說剛剛不是在催我么,這人給人的壓迫感太強。」
要不是知道先前和這人未曾謀面,如若不然以為哪方債主向她討錢來了。
「公子教訓的是。」畫凝言輕聲回應:「這把......可否?」
她指了指劍架第三層中央的一把劍。那劍通身烏青,光滑無紋,樣子不甚華麗甚為清俗。
「我喜歡素一點的,這把劍乾淨利落,正合我意,可否贈我?」
這劍看著平平無奇,在畫凝言眼裡卻獨有風貌。她特意補了那麼多話說與歐陽昃楓聽,是表明她確實喜愛,怕人又言她漫不經心。
歐陽昃楓抬手將劍取下遞她。
這劍確實素得厲害,唯有劍柄之處刻有一行小字,那是篆文,寫著:
舟行碧水暗流藏波底
撐蒿人笑槳過水痕匿
「這幾句意境深遠之感,似乎藏有意。可隱藏故事?」
「無。」
「有何含義?」
「無。」
「......」
畫凝言顰眉咬住了下唇肉,斟酌思路該如何接話。
「這劍可有名字?」
「無名。」
太好了,沒有名字。
「那我可給它起個名字。」畫凝言指腹摩挲那行篆文。
「這劍,叫無名。」
「......」
歐陽昃楓覺此人無趣至極,平庸泛泛。
畫凝言覺此人無聊至極,欠缺情調。
「好......好名字。」
寥寥幾句交談下來,畫凝言只覺今日不宜出門,更不宜說話,或是更不宜見這歐陽昃楓。
「多謝貴庄贈劍。」
「姑娘不必言謝。」
畫凝言欠身告退,出了劍閣門與則祁行禮,離開此地一人去往葉紙媣住處。
「艷陽高照神清氣爽,該做事了。」
畫凝言回頭望一眼身後,則祁與歐陽昃楓同行去往另一處,二人身影漸漸沒入紅色楓林之中。
小風團轉,在地上捲起楓葉,從楓林那處攜來一片落葉飄到畫凝言腳前。
她將它拾起,隔著陽光瞧看楓葉紋脈。這葉子已經乾枯了,沒有鮮艷的紅,卻輕盈得有了另外一種美感。
「是為枯黃,或是為新生。」她用掌心托著,眼神流連。
小風再來,攜去她掌心那片葉,去往不知處。
「無名。」畫凝言垂眸看著這把新劍,微舒了一口氣,她握緊劍柄,悄聲自言:
「願我,所念之人,皆得平安。所行之事,皆可順遂。」
穿過一條雕欄小廊,一處房屋窗前植有一細桿小柳。
「想好了?」葉紙媣知曉,畫凝言總會有一天開口此事,不過她沒有想到,畫凝言做決定會這麼快。
「多謝夫人照顧,我已經想好了。這一月,多虧山莊給我容身之所,墨白山莊恩德,凝言沒齒難忘。」畫凝言跪地伏身正欲叩首。
「使不得。」葉紙媣將她扶起,「萬事小心。」
葉紙媣亦知曉,如今王府覆滅,晟奕王與王妃不知所蹤,畫凝言的決定旁人說不得什麼,也無人能左右。
畫凝言也知道,此一去是福是禍無可知,只有一試。如若家破人亡是帝王之意,她在此處多留無非是給山莊惹來禍端。
稍作小聊,畫凝言便到虞城房間去,她依然昏迷不醒。
畫凝言曲指點點虞城眉心,似幼時那般,虞城也是喜歡這樣點她眉心。
虞城安然躺著,畫凝言小心將被子掖好。看著她左眼眼尾處那顆硃砂痣,畫凝言鼻子不禁一酸。
貌似現在,身邊只有這一個人了。
畫凝言很怕她,因為她很嚴厲。虞城性子偏傲,為人處事講究速戰速決,眼神里總帶有些凌厲感。她只有在王妃面前願意放下她那高傲的姿態,願意溫聲細語,卻不是卑微之態。
王妃從不把她當做婢女看待,畫凝言便喊她虞姐姐,虞城不願,且讓畫凝言喊她「虞城」。拗不過她,畫凝言只得聽話。
十三年前——
「從今以後,我便是你師父。」
「好的虞姐姐!」
「又忘了?」
「嗯......虞城。」畫凝言拿著一根竹制劍,支支吾吾把話改過來。
「郡主,無意冒犯。我教你練劍之時,便只有師徒沒有主僕關係。」
「嗯。」畫凝言很難理解這句話,她心裡自想:「我也沒有把你當僕人。」
不過,答應就是了。
「郡主,我教的徒弟,日後必要成大器。如若你天資不夠,定要勤學苦練。倘若我見你偷懶,便會告明王爺王妃,你再擇其他師父。」
「是,言兒不會偷懶,必將勤學苦練,定會是虞城最為出色的徒弟!」
那年那時桃花蹁躚,正值入春,畫凝言便在桃花樹下拜了師。
她只記得虞城背手負劍,在後花園那棵桃花樹下陪她幾許春夏秋冬。
虞城身量較高,風姿綽約,給人颯爽之感。面容棱骨分明,唯有眼角那顆硃砂痣給這張白皙略顯凌厲的臉龐增添了些許柔和。
一滴淚落沒入畫凝言的衣袖間,看著眼前床榻上靜躺之人,畫凝言輕聲:「好好養傷,等我回來,接你回家。」
她拂去淚痕離開虞城房間將門關好。
以後,不能再哭了。那是她允許自己流下的最後一滴眼淚。
歐陽添贈她一匹馬,與葉紙媣并行送她出山莊。
「若遇難事,隨時可回山莊。」歐陽添取來一山莊通行木牌遞於她。
「多謝伯父。」
只一身青衣、一匹快馬、一把利劍,畫凝言作別墨白山莊。
歐陽添與葉紙媣二人送她至竹林口,見其背影漸逝於蜿蜒小路。
「怎麼將無名給了她?」
「楓兒說,是她自己挑的。」葉紙媣看向歐陽添,遲疑片刻言道:「她會不會知道些什麼......」
「該來的總會來,如果她來找我,我會給她一個交代。」
夕陽血色,漫染天際。竹林沙沙,風抹雲移。馬蹄矯踏,鳥雀鳴音。
不知身前路,不問艱險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