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明驪絲毫沒有看出裴硯禮的舉動有什麼不對,在她眼裡,裴硯禮性格多變。但凡只要不是莫名其妙的出手傷人,或許就已經是正常行為了。
於是她撇開尚且在院牆上掙扎的惠然,提起腳邊的食盒抓著裙擺就推門追了進去。
屋子裡仍舊是黑漆漆的,窗戶邊的裴硯禮側了側眼,餘光定格在小心翼翼走進來的明驪身上,看著她害怕的樣子,眼裡閃過嘲諷,而後又淡淡的收回了視線。
「你用飯了嗎?」明驪小聲詢問。
裴硯禮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對於她的問題也沒出聲。
明驪只得鼓起勇氣挪了兩下步子,抬抬下巴看他:「淮淮淮……淮安王?」
裴硯禮:「……」
被自己磕絆的模樣唾棄到,明驪在心裡嘆了口氣,分明遇見別的事她總能鎮定自若,可只要是有關裴硯禮的,那點勇氣與心眼似乎壓根不夠看。
可能是他前世留下的威嚴迫使,也或許是上次見面的陰影過大。
沒等到他回答,明驪只能自顧自地將食盒放在桌上。
擺出惠然從小廚房裡帶過來的糕點,回頭看了眼裴硯禮,這才慢吞吞地坐在凳子上隨口說:「我從侯府帶來了糯米糍和紅豆酥,廚房大娘做的這個很好吃,你要來吃嗎?」
明驪等不到回答也不氣惱,反而像上次那樣,因為他始終不說話,心底的恐懼消散不少。
又摸著黑跟裴硯禮說了幾句,明驪起身,在桌角找到了半截蠟燭和火石,彎腰認真地點燃了蠟燭。
聽見動靜,裴硯禮回頭看過來。
燭光明晃晃的亮起,他看見了少女輕薄面紗下弧度清麗的側臉與挺巧的鼻樑,眼睫低垂著,等到燭光徹底亮起后才滿足地站起身朝他看來。
兩人視線在空中相撞,裴硯禮目光閃了閃,像是掩蓋什麼似的問:「你今日來……又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明驪朝他走了幾步,而後停在屋子中間循循善誘:「我同你講,你眼下身子還沒好,要多吃些東西才能好的更快些。」
裴硯禮淡淡眨眼,彎起的嘴角莫名諷刺:「我為什麼要好起來?」
「你——」明驪被噎住,鼓了鼓腮幫子,眼珠轉動道:「你當然要好起來,活在這世上是多麼美好的事情,若未來你能擁有很多東西,那現在死了豈不是很可惜。」
裴硯禮收了笑:「並不可惜。」
「我現在無牽無掛有什麼好可惜的?」
被他這幅沒有生下去的信念的樣子氣到,明驪坐回凳子沒再說話。想想她的前世,縱然一朝從雲端跌落入那般田地,明驪都沒有求死的念頭,況且他如今還有翻身的可能。
越想越氣,明驪伸手捏了塊紅豆酥給他看:「你真不吃嗎?」
裴硯禮盯著她指尖的那塊酥,眼底浮現出冷意與防備。
看他那樣明驪差點被氣死,跺了跺腳,摘下面紗將酥送到嘴邊狠狠地咬了一口,紅豆香味與甜味齒口留香,明驪嚼了幾下小聲哼哼:「愛吃不吃,我可真是好心沒好報。」
裴硯禮聽覺敏銳,自然聽見了這番話。在看見她咽下糕點后,心裡的那點警惕慢慢消散,但也還是坐在原地沒有動作,靜靜看著她。
不過可能是只在早間用了碗青菜粥,這會兒聞見滿屋子的香味,他肚子率先扛不住的響了兩聲。
明驪側目睨他,瞥見裴硯禮面無表情的臉,以及他遮不住的通紅耳垂,嘴角動了動瘋狂掩蓋著自己的笑意,裝作不經意地說:「真不吃?你若是不吃的話那我便帶回去了哦。」
裴硯禮抿唇,按著輪椅的手緩慢動了下。
身後傳來輪椅滾動的聲音,明驪抬手將食盒裡的另一盤糯米糍拿出來,全部推到對面,放在裴硯禮的面前。
等他沉默許久,終於伸手捏了塊往嘴裡送的時候,明驪心下高興,笑吟吟的湊近道:「你快用些果子,待明日傍晚,我給你做些湯湯水水的補身子。」
聞言,裴硯禮眼皮動了動:「你明日還要來?」
明驪雙手托著下巴看他,用力點頭:「當然啦,我會日日都來看你的,你也要好好吃飯好好養病,爭取早日養好腿上的傷。」
裴硯禮低垂著眼,到嘴邊的那句「為什麼」被他咽了下去。
兩人安安靜靜的吃著糕點,明驪給他倒了杯茶,四處看了看皺眉道:「你這裡也實在是太冷了些,是不是沒有照顧你的僕人呀?那明日……」
「不用。」裴硯禮忽然打斷她,「有人照顧我。」
明驪愣神片刻,隨後哦了聲,抓抓頭髮道:「那我明日給你拿些銀錢與炭火來吧,否則的話後面越來越冷,你會熬不下去的。」
裴硯禮捏緊那塊糕點,他似乎對這樣的親近有些不適,半晌后才道:「不用麻煩你。」
「不麻煩不麻煩。」明驪像是絲毫沒有看出他的抗拒,笑眯眯的彎起眼睛:「暖和些的話,你也能快點好起來。」
裴硯禮聽見這話抬起了頭。
對面的小姑娘捧著下巴認真的看著他,眼底的光好似會灼傷人,燙的他心口發顫,還想要再拒絕的話也隨著他倉皇吞咽糕點的動作囫圇吞了下去。
隨便她吧,隨手之舉也好別有所圖也罷,就都隨便吧。
明驪不知道裴硯禮此時的心思,只將他的沉默當做了無聲的接受,面色上的笑意愈發深了些。提起茶壺晃了晃,發覺裡頭似乎空了,她只得起身走到門外讓惠然去燒些水。
惠然捧著她的手爐冷的直跺腳,小聲抱怨:「姑娘,咱們什麼時候回去啊。」
「燒壺水咱們就回去,委屈你了。」明驪搓搓她的臉。
惠然越過她的肩膀看了眼屋子裡的昏黃燭光,嘆口氣提著茶壺去找廚房了。好在王府正院裡頭也有小廚房,只不過堆放在角落裡的柴火都泛著潮濕,惠然翻來撿去才找出幾根能用的,於是等她燒好一壺熱水,裴硯禮這邊也已經將糕點吃了個差不多。
明驪提著茶壺放在桌上,又沉默片刻,將自己尚且暖和的手爐遞給他。
看著眼前小姑娘才會用的琺琅手爐,手柄還掛著粉色的流蘇,裴硯禮寡言少語的抬眼看她,眼底全然都是疑問。
見他不拿,這次明驪咬了咬牙才敢將東西塞進他手裡道:「你這屋裡實在太冷了,今日我準備不當,你先湊合著用用,待明兒我給你拿旁的東西。」
好在裴硯禮沒有拒絕,久違的溫感甚至令他的手指反射性的蜷了蜷,那點對他而言其實毫無用處的溫暖順著指尖往上竄,像是湧入了骨血中,裴硯禮眼睫顫了兩下。
舔舔嘴角,他正想要說點話,卻聽見外頭有人說:「姑娘,時候不早了。」
裴硯禮頓時抬眸看她。
明驪心有所感,彎下腰與輪椅上的人平視:「好好休息,我明日會早些過來,殿下……」
她頓了頓,看著他乾淨消瘦的面容,溫溫柔柔的道:「望你今夜做個好夢。」
最後這句可能只是隨口扯來充數,她說完提著食盒就離開了屋子,惟有尚且還在原地的裴硯禮面容怔忡,手指無意識地扣緊了手爐。
他生於皇室,成長至今身側全是狡詐陷害。
裴硯禮學不會信任誰,也不知道如何留住不屬於他的人。
兒時母妃不喜愛他,年長後父皇將他棄之如敝履,縱然是待他真心的裴彧之,生命中也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這還是第一次,裴硯禮從毫無干係的人口中聽得這樣的祝願。
望你今夜做個好夢。
這簡單的話語在他口中無聲地碾過數遍,裴硯禮轉了轉脖子,眉心一閃而逝的煩躁與古怪劃過。
-
周家的醜事在那日全然被傳了出去。
次日一早,方氏便帶著當初周老太太送給明驪的那條西洋珍珠手串上了門,其間究竟說了什麼明驪不知,只是方氏回來后眉眼間都是喜意,想來退婚的事當是成了。
而不出一日,周太后的懿旨也跟著傳了下來。
周憧銘敗壞家風門楣,杖責三十閉門思過,周大人教子不嚴罰俸祿兩個月。至於白姑娘最後如何無人得知,不過最後玉珣告知明驪,宮中宣旨的公公剛走,白姑娘就被周夫人灌了碗落胎葯找人發賣了。
當天下午武帝又下了賞賜安撫明驪,滿滿兩大箱的珠寶送進漪瀾院,她面色平和的謝了恩。這齣戲是明驪始料未及的,不過武帝這番作為,倒是叫京中看笑話的貴女們收斂了話頭。
時間流走,外面的議論漸漸平息。
那夜去過王府,次日她就偷偷將所需用品逐一安排上。
離開姜國時姜後為她送來了不少金銀珠寶,再加上方氏向來心善,庶子霍從寧與向姨娘都被她照料的極好,何況是明驪,所以這些年她也攢了不少私房錢。
這幾日明驪著人暗地將炭火分批次送了過去,還裝了滿滿一荷包的碎銀子偷偷留給裴硯禮。
或許得益她的緩慢接近,裴硯禮並未察覺到什麼惡意,只當她是真的有別的需求,索性也慢慢的接受了明驪的示好。
然而這頭明驪以為自己悄無聲息,實則霍原早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這日清晨,明驪前去給老太太請過安。
回院子的時候遇見了霍原,兩人目光對視,明驪就移開視線福了福身子:「舅舅。」
霍原看著她老實巴交的模樣,頭疼道:「你跟我來趟書房。」
心虛的明驪跟在霍原身後亦步亦趨,前腳剛邁進書房,後腳就聽霍原質問自己:「我瞧你最近總是往外面跑,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啊?」明驪絞著帕子滿心愁緒,含糊道:「就是想出去散散風。」
霍原嗯了聲,提筆坐在書案前緩慢道:「這府上無人同你說話也無聊,好在你三姐姐明日便回來了。過幾日就要到除夕宮宴,你舅母找了宮裡的嬤嬤,你與含棲好好學一學,今日開始就不要再出門了,免得染了風寒。」
他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可近幾日好不容易同裴硯禮的相處有了肉眼可見的改變,明驪實在是舍不下這樣的機會。畢竟前世能讓裴硯禮給好臉色的人實在不多,她如今烏龜挪步似的終於有了進步,怎麼也得等他能同自己多講講話再說啊。
明驪心中不願,忍不住討價還價:「我明日之後就不出門了成嗎,今日我有要緊事兒。」
「嗯?」霍原停下筆看她,「你有何要緊事,告訴舅舅,舅舅幫你去做。」
明驪見他這般絲毫不肯鬆口的樣子霎時氣餒,抿了下唇道:「那我不去便是了。」
外甥女長得實在好看,尤其這兩年身段慢慢抽條,面上的嬰兒肥也減去不少,依稀能看出她母妃當年傾城容貌的影子。可也正是如此,京中豺狼虎豹實在多,尤其是最近明驪的改變令他不安,霍原不得不對這個外甥女上點心。
思忖片刻,他安撫道:「待到年後你就要及笄了,到了婚配的年齡,總是往出跑,若是被外男撞見壞了名聲也不是件好事兒。」
「可我本就沒打算再嫁人啊。」明驪小聲嘀咕。
霍原又看了她一眼,認為自己該說的都說清楚了,揮揮手道:「你去吧。」
明驪合上門,唉聲嘆氣的回到漪瀾院。
得知這消息的惠然撫掌笑起:「我就說侯爺若是知道了定然不會允許您日日去王府的,眼下終於管住您了,可真好。」
明驪神色懨懨的,抱著手爐一聲不吭。
見她這樣,惠然也沒再多說,只在傍晚時分按照明驪的吩咐,將她做好的雞湯與酥油餅裝進食盒中,戴著帷帽去了王府。
惠然來過王府好幾回,輕車熟路的找到了裴硯禮的屋子。
在外頭敲了敲門,等到他推著輪椅過來打開門,正要說話,卻又瞧見他眼底某種莫名的神色瞬間褪去后籠上層郁色,惠然站不穩似的往後退了一步。
「怎麼是你?」裴硯禮問。
惠然屏著呼吸把食盒遞給他,咽下口水道:「姑娘被侯爺禁足了,做了雞湯和酥油餅讓奴婢送來。」
裴硯禮聞言皺了皺眉頭,難得多問了句:「禁足?為何禁足。」
「還不是為著您日日往出跑,叫侯爺發現了。」惠然對裴硯禮無端發憷,但又為自家姑娘覺得不值,低聲抱怨:「還被侯爺罵了頓,眼下只能在府上學規矩。」
裴硯禮眼皮輕輕跳了跳,他伸手接過沉甸甸的食盒,還未開口道謝,眼前的丫鬟就轉身顛顛跑了。
回到桌旁,將食盒裡的白色瓷盅拿出來,掀開蓋子,雞湯的熱氣與香味冒出,溢滿整個屋子。
裴硯禮捏起勺子喝了口,感覺渾身由里到外都熱了起來。
想到剛才丫鬟說的那番話,若是往日,裴硯禮或許並不會有什麼感覺。可是眼下他已經如此落魄,多少人避如蛇蠍,竟還會有人為了他被長輩責罵后仍舊送東西過來。
這些日子的相處,裴硯禮的內心複雜又矛盾。
因為她的出現,自己身上的傷勢在痊癒,冰冷的主院雖不說回到往日,但也至少逐漸有了人氣。
明驪就像是束突然出現的光,她認認真真的對自己好,可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消失,這樣的不確定感令裴硯禮煩躁。而他心裡的那道堅硬防線甚至在左右拉扯間,似乎露出了縫隙,百般動搖下,若明驪再對自己好些,只恐怕她就要不受控制地鑽進去。
她今日沒有再來很好,但心裡又說不上的失落。
這人就像毒藥,裴硯禮明明抗拒,卻又一次次忍不住的朝她看去。
腦袋裡被這莫名的情緒脹得生疼,院子里的門被人撞開。
這聲響,讓裴硯禮熟悉。
他抬起頭來,齊德渾身酒氣的走進了暖意融融的主院。
齊德搖搖晃晃的靠在門上,看著不似往常那般漆黑的屋子,咧開嘴笑了聲:「往日心高氣傲的淮安王殿下這是傍上公主了,日子越過越紅火。」
裴硯禮冷眼看著他,半晌后攪了攪雞湯送進嘴裡。
雞湯鮮美,雞肉入口即化,裡面還加了藕塊與山藥,還有他最愛吃的香菇。湯上飄著層黃澄澄的油,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齊德瞧裴硯禮絲毫不搭理自己,瞬間竄上一股火氣。
他絲毫沒忌憚前些日子裴硯禮向他出手的樣子,腳步蹣跚著走到桌旁,劈手就要去奪瓷盅。察覺到他舉動的裴硯禮忽然抬頭,藏於袖口內的匕首不知何時已經置於他脖上。
感受著冰涼的寒意,齊德的酒醒了大半:「你你你……你還不快鬆開我。」
「匕首不長眼,我想看看先割哪裡好。」裴硯禮勾起唇角,另一隻手慢慢推著輪椅,匕首也跟著挪動,一點一點刺入齊德的皮膚。
「看你這麼聽不懂我的話,那就割了耳朵怎麼樣?」
「對,手這樣賤,或者就剁了你的手?」
齊德被他雲淡風輕的語氣嚇得痛哭流涕,要不是怕匕首真的隔斷自己的脖子,只恐怕早已經跪下求裴硯禮原諒了。鬧這出后他清醒了不少,想起上次他動手后被自己忽視,這下心中卻有了衡量。
看著他眼珠子來迴轉動,裴硯禮趁其不備握著匕首的手換了位置微微用力。
匕首刺入齊德左肩,鮮血噴涌而出。
裴硯禮鬆開手,用帕子慢條斯理的擦著指上沾染的血跡,慢悠悠地說:「我不管你是誰安排過來的人,今天去回話的時候,記得幫我帶句話。」
齊德捂著傷口滑坐在地上,仰頭看他。
裴硯禮坐回原位,喝了口溫度正好的湯說:「過去有機會朝我動手時你放棄了,那今後可別怪我手軟。我就在這兒,你若有本事便來殺我,我等著你。」
窗外寒風陣陣,齊德滿頭大汗忍著疼,第一次覺得自己看錯了面前的少年。
※※※※※※※※※※※※※※※※※※※※
裴硯禮:傳.銷老手上線(兀自點頭
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