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一個好人
「師父——」
聒噪。
「這是徒弟喜歡的人,還請師父出手相救!」
還是聒噪。
「……」
沈霽筠已經很久沒有產生過多餘的情緒了,他就像是一座冰雕,將所有的情緒都冰封在心底,不顯現出分毫。
可現在,面對徒弟的真情表露,他只感覺到莫名的煩悶。
「胡鬧!」
一聲冷喝猶如驚雷,打斷了林景行的話語。
隨後就是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林景行感覺到一道冰冷的視線籠罩在身上,使得他如坐針氈,不知如何是好。
林景行遲疑著開口:「師父……?」他頓了頓,當機立斷地認錯,「是徒弟莽撞了,但小晚、小晚他身受劍傷,若是師父不施援手,怕是要危及性命……」
小晚——如此親密的稱呼。
他們是什麼關係,又經歷了什麼,到了如何地步……
沈霽筠頓時思緒紛亂,不禁去想更多。
這是不應該的。
他與謝小晚因果已斷,前塵已了,再見面時,不管是什麼景象,都不應該心生異樣。
不管是什麼景象……可是,至少不應該是和他的徒弟一起出現,還成為了徒弟的心上人。
沈霽筠按下了心中的異樣,冷著聲音,不泄露一絲的情緒:「——進來。」
聲音落下,擋在山谷中的凜冽風霜也隨之減緩了下來,出現了一條小道。
道路兩側林立著嶙峋的怪石,上面覆蓋著千年不化的霜雪。
林景行覺得師父有些奇怪,又來不及多想,只能抱著心上人,朝著小道走去。
山谷與外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剛一進去,就感覺到一陣寒意襲來,眼睫髮絲上更是凝結出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一眼望去,雪滿長空。
寒風迎面吹來,刮在臉上猶如刀削的一般,稍有不慎就會凍成一座冰雕。
林景行動用了靈氣護住了懷中的謝小晚,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雪地中。就算他的肩上落滿了冰霜,也不曾讓少年沾上一點寒意。
而少年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下意識地朝著熱源靠了過去,縮在了年輕修士的懷中。
看起來,兩人是如此的親密無間。
山谷中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沈霽筠的目光,同樣,這一幕也落入了他的眼中。
沈霽筠眼瞼輕輕垂下,臉上依舊是冷漠淡然的,可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垂在袖口處的手指用力地叩緊,似乎在按捺著什麼。
-
一眼望去,滿目素白。
鵝毛大雪簌簌落下,打在人的身上,就像是冰雹一般,冰冷生疼。
林景行雖然拜在沈霽筠的門下,但平日里也極少踏足雲竹峰,此時走在這蜿蜒的小道上,只覺得前路漫漫,不見盡頭。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至雙腿凍得麻木了,前方方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不一樣的景象。
那是一處湖面。
湖水結成了厚厚的寒冰,四周立著一根根冰凌,光影交錯間,可以看見湖中心端坐著一道身影。
那人身著一件雨過天青色長袍,脊背挺直猶如青竹,幾乎與身後的雪景融為一體,分辨不出來。
他的身旁插-著一柄劍,劍鋒平滑銳利,劍身雪亮,散發著陣陣寒意,似乎是用千年寒霜雕刻而成的。只需一眼,就覺得劍氣銳利,連直視都不敢,更別說靠近了。
這正是林景行的師父——雲竹君,沈霽筠。
林景行不免心生畏懼,遠遠地就停了下來,尊敬道:「師父。」
沈霽筠並未轉身。
他的無情道只差一步圓滿,此時已經是無情無欲,就算是面對唯一的弟子,也依舊是淡漠的,只輕輕頷首道:「放下。」
林景行怔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單膝跪了下來,將昏迷不醒的謝小晚平放在了冰面上。
做完了這些后,他起身退後了一步。因為畏懼師父,他不敢做其他,只是目光忍不住的投向謝小晚。
少年躺在冰面上,柔順的黑髮鋪灑在地上,猶如上好的綢緞一般,霜雪依舊不歇,有些撫摸著他的臉頰,有些點綴著烏黑的發間,其中有一點雪花最為惱人,正巧落在了唇角,讓人想要幫忙伸手拂去。
林景行看得入神,都沒有察覺到周圍的異樣,直到一道冷聲響起:「出去。」
林景行回過神來,下意識地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對上了一雙毫無溫度的眼眸。他訕訕道:「師父……」
沈霽筠再次開口:「出去。」
林景行遲疑了一下:「師父,我不能在這裡嗎?這是我喜歡的人,我……」
聲音突然停止。
多年以來的潛移默化使得林景行極為畏懼這位師父,只要一個眼風掃來,他就不敢再說什麼,諾諾地退出了山谷。
林景行很快就離開了。
帶他走出山谷后,這裡便只剩下沈霽筠和謝小晚兩個人。
謝小晚的眼睫顫動了一下,在蘇醒與裝睡之間猶豫了片刻,還沒做出選擇,就聽見了有人起身的聲響。
他緊閉著雙眼,繼續假裝昏迷。
一片安靜。
在這種情況下,發出一點動靜都尤為明顯。
沈霽筠抬腳走了過去。
一步、兩步……最終停在了少年的面前。他垂下眸去,靜靜地打量著少年。
方才在山谷外,他已經遠遠地見過謝小晚一眼了,可現在拉進了距離,更能看出一些不同來。
離去了這麼一段時間,少年變得消瘦蒼白了一些,病骨支離,好似下一刻就要被風吹散了。
沈霽筠的眼眸中漸漸地倒映出了少年的模樣。
他是怎麼來望山宗的?
又是怎麼會和林景行在一起的……?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浮現了出來。
不過又一個個地被按了下去。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切都與他無關了。
他與謝小晚的因果線已斷,兩人再無瓜葛,就算再見,也應當是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但——至少不能與他的徒弟在一起。
否則的話,成了什麼?
沈霽筠漠然地想。
現在只要治好少年的劍傷,然後送他回到凡人界,從此兩人便是天上人間,再無機會見面了。
這樣就可以了。
畢竟,已經結束了。
想到這裡,沈霽筠抬手,一道勁風吹過,解開了少年身上的狐裘。
厚重的狐裘散開,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具消瘦的身軀。
雪落的速度變慢了。
雪花如同柳絮一般,輕輕地落在了少年的肌膚上。那肌膚如玉一般,竟比雪還要白上三分,近乎透明。
沈霽筠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流連了片刻,突然目光一凝。
少年的肌膚雪白無暇,如此更顯得胸口的一道劍傷猙獰刺眼。
沈霽筠是一名劍修,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極為決絕無情的一劍,為的是不留任何的餘地。
這是……他留下來的。
沈霽筠有些恍然。
當年他下凡渡劫,與這凡間少年結為夫妻,兩人也曾恩愛纏綿,只是大夢初醒,他頓悟無情道,一劍斬斷因果飛升而區。
只是這一劍……下手有如此的狠嗎?
沈霽筠想要回想具體的情節,可腦海中的記憶像是蒙了一層白紗,並不真切。
是了。
他修了無情道,不管是什麼情感都被一一磨滅,自然記不得這些鮮活動人的過去了。
沈霽筠扼制了自己的思緒,不再繼續想下去了。
這樣就夠了。
不管發生了什麼,只要治好了少年的傷勢,就兩不相欠了。
沈霽筠伸手拂過那道猙獰可怕的劍傷,將殘餘在上的劍氣收了回來。折磨謝小晚已久的劍氣消散,傷口也在逐漸癒合,最後只餘下一道淺淺的疤痕,還是有些礙眼。
沈霽筠正要收回手,不知怎麼的,餘光掃過了少年的唇角。唇瓣蒼白單薄,微微張開,上面落了幾片雪花還未融化。
他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先行一步,捻起了雪花,在這個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蹭過了柔軟的唇角。
少年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麼。
沈霽筠努力分辨,只見他虛弱無力地呢喃道:「夫……君……」
就算是在這種情況下,還是依舊惦記著傷了他的夫君。
沈霽筠默然,正要收手的時候,見少年的眼睫不停地閃動,即將要蘇醒過來。
他快了一步,閃身避開,不願意讓少年看見他的真容——只是不想再多生事端,並沒有其他意思。
過了片刻。
只聽見霜雪中傳來一陣喟嘆。
謝小晚睜開了眼睛。
他裝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樣子,先是驚異地摸了摸胸口的傷痕,然後轉頭看向四周,望著沈霽筠的背影問:「您……您是景行的師父嗎?」
景行。
沈霽筠覺得這兩個字有些刺耳,就算是他們師徒之間,都不曾如此親切過。
謝小晚繼續道:「是您救了我嗎?多謝您出手相救……」
少年的聲音清脆,聲聲迴響在冰面上,惹得冰封的湖面生起了一陣陣的漣漪。
沈霽筠下意識地阻止:「住嘴!」
謝小晚被嚇了一跳,茫然地睜著眼睛,局促不安:「是我冒犯了您嗎?對不起,我不知道……」
沈霽筠冷聲道:「出去。」
謝小晚猶豫了一下,細聲細語地說:「不管怎麼樣,還是謝謝您救了我,景行的師父。」
說完后,他抱住了狐裘,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山谷。
暗中一道目光緊跟著謝小晚的背影,一直沒有散去。
來時艱難險阻的道路,回時竟然十分順暢,寒風、霜雪都消失了,一路暢通無阻。
謝小晚剛一走出山谷,就見林景行在外焦急的等待。他揚起了一抹笑意:「景行!」
林景行也鬆了一口氣,拉著謝小晚來回打量:「小晚,你沒事吧?」
謝小晚抿了抿唇角,溫和地說:「沒事,你的師父治好了我的傷,他是一個好人。」
聽到這話林景行有些複雜:「……」
謝小晚眨了眨眼睛:「有什麼不對嗎?」
林景行:「沒、沒什麼,我們先回去吧……」
話還沒說完,他就聽到一陣暗中傳音,臉上的表情有些難看,禁不住脫口而出:「師父,為什麼要把小晚送回凡人界?」
謝小晚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林景行像是在和一個聽不見的聲音辯論:「他是一個凡人,但是我可以保護他的,也可以用靈丹妙藥延長壽命,我不會送他回凡人界的!」
「師父!」
爭論結束。
林景行似乎是沒能拗過他的師父,臉色肉眼可見的沉了下去,他看向謝小晚,不知該如何開口:「小晚……」
謝小晚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刻意問:「你是要送我回凡人界嗎?可以啊,我本來就要回去的。」
林景行:「可是……」
謝小晚歪了歪頭:「我還要去找我的夫君。」
林景行瞪大了眼睛:「什、什麼,夫君?」
謝小晚知道沈霽筠的目光一直沒有散去,故意狀若輕鬆地說:「是啊,忘了和你說了,我已經成親了,只是……」說到這裡,他變得有些落寞,「不知怎麼了,我的夫君撞了妖魔、被迷了心竅,刺了我一劍以後就消失不見了,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逐漸堅定了起來:「不過,不管怎麼樣我都要找到夫君。」
林景行忍了又忍,終是沒有忍住,咬牙道:「那萬一你夫君已經死了呢?」
暗中一直在關注著這裡的沈霽筠擰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