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三天之後,陳青成了福利院里人盡皆知的「殺人犯」。
他錢沒拿到,卻落了個沒有容身之處的境地。
陳青逃出養父母家,帶著他那天用刀尖兒抵著脖子要來的五百塊錢,連夜找到了陳澈。
陳澈剛看到他的時候還不敢相信,是揉了揉眼睛,又捏了捏陳青的臉才確定陳青是來找他了。
樓道里漆黑一片,陳澈看不見陳青臉上的傷,他伸手就往陳青的傷處摸,邊摸還邊問:「你怎麼了呀?」
陳青來了,陳青沒有不要他,那陳青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陳青沒回答,伸手往陳澈的紙殼箱子里摸了摸,問他:「幾天沒吃飯了?」
陳澈偷偷從兜里摸出一包小餅乾,說:「吃了的。」
陳青知道這是句謊話,陳澈的肚子還在咕嚕響呢,他明明那麼膽小,可是自己晚來了四天,陳澈也沒有逃跑。
陳青問他:「你還剩多少錢?」
陳澈把兜里的一百三十二塊錢全掏了出來,陳青一看,知道陳澈這些天根本沒花什麼錢,吃的全是自己之前留下的,那包小餅乾都不知道是怎麼省下來的。
陳青告訴陳澈:「你聽好,我現在要逃命,你要是想回福利院,我可以送你回去。」
陳澈一把抓住陳青,生怕他跑了似的,連忙說說:「我不回去,我要跟著你。」
他隨後又抱抱陳青,說:「對不起,我是不是很麻煩?」
陳青把陳澈剩的錢卷了放進褲兜,回答說:「沒有。」
之後又跟他解釋:「我們得換個地方,你葯還有嗎?現在難不難受?」
陳澈搖頭,說自己沒病,然後拉著陳青問:「你為什麼要逃?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是孤兒,哪來的爸媽?」陳青把陳澈往起抱了點兒,陳澈站直之後,陳青才跟他說,「張肖死了。」
張肖是那天搶了陳澈蘋果的小孩,陳澈對他沒半點兒好感,但聽到陳青這麼說,還是很驚訝的問:「怎麼死了?」
「從樓上掉下去。」陳青那會兒開始就有了後來處變不驚的從容,他聲音裡帶著怒火,臉上卻沒有一點恐懼,說,「陳宇曦騙警察,說是我推的。」
陳澈氣的一下喘起粗氣,眼看又要犯病,陳青趕緊拍了拍他的背,哄他說:「沒事兒。」
陳澈好容易緩下來,氣的問:「怎麼沒事兒?院長為什麼欺負你?」
那年的陳澈還不懂得「誣陷」和「誹謗」這樣高級的字眼,他覺得陳宇曦做了對陳青不好的事,就是在欺負他。
「壞人做壞事需要什麼理由。」陳青回答完,又把紙殼箱子里的東西都收拾好,然後對陳澈說:「我可能要去很遠的地方。」
陳澈眼睛睜的大大的,用稚嫩的聲音堅定道:「多遠我都跟你走,以後你就是我的哥哥,我來保護你!」
然後一個八歲的小孩就帶著一個不滿七歲的小病秧子踏上了逃生的路。
也許是他們太小了,也許是陳青很早就聰明過人,他帶著陳澈,兩三天就換一個地方,六百多塊錢被他們花了將近兩個月,其中還有大部分是給陳澈買藥用了。
陳青每次拿回來吃的都會當著陳澈的面分成等量的兩份,但等陳澈把食物咽下肚子,陳青又會說「不餓」,然後把剩下的半塊包好揣進兜里。
陳澈看出來陳青瘦了,他本來就瘦,這段時間骨頭又更明顯,陳澈摸摸陳青硌手的胳膊肘,說:「哥,要不你還是把我扔掉吧,我太煩人了。」
幼年陳澈的煩人代表很多含義,有討厭,有麻煩,有折騰,有拖累。
但陳青都不在乎,他把一杯熱水放到陳澈手裡,對他說:「陳澈,你記住,從現在開始沒人能把我們扔掉。」
陳青說:「我們不屬於任何人。」
陳青說這話的時候肯定不會想到他苦難的人生還會有關司墨這樣的意外出現,一個撿他回家,讓他有了歸屬感,又親手拋棄他的人。
最後剩下二十塊錢的時候,是12月25號,關司墨生日那天。
陳青給陳澈找好了地方,又怕他灌風,親手把他衣領袖口都收緊,然後囑咐他:「萬一我沒回來,你自己去警察局。」
陳澈搖頭,說:「不要,我不相信別人,我只相信你。」
陳青當時身上穿的就是後來被關司墨嫌棄不已,髒的辨不出本色的衛衣。他看著陳澈,這次沒說讓陳澈安心的話。
陳青拍拍陳澈的頭,說:「前面三百米左轉有肯德基,實在不行就去那兒要水喝。」
陳澈眼淚汪汪,小嘴一抿一抿的。他不想讓陳青走,但他也知道,陳青要是不走,等到這二十塊錢花完,他們兩個就要開始過等死的日子。
陳澈的生活雖然沒那麼美好,但他也不想死。
他想活著,想跟陳青一起活著。
陳青心裡有了打算,他不敢有太大動作,他知道陳宇曦已經在偷偷派人找他,所以陳青只敢蹲在少人經過的小街,準備伺機而動。
可能是看他可憐,居然有路過的人在陳青面前扔了一塊錢的硬幣,陳青一愣,抬頭時兇巴巴的,但再下一秒,他又用很低的聲音說了謝謝。
陳青用一塊錢買了一個麵包,他那時還沒走遠,原路回去給陳澈送回去一趟,盯著他吃完了,才重新出來尋找機會。
那時的陳青是真的走投無路的,他要乾的事,是關司墨窮途末路時都沒敢想過的。
陳青第一次準備做點什麼,經驗不足,但勝在兇狠有餘,他身形瘦小,貓在樹后,很快就堵到了第一個獵物。
滿身酒氣的獵物正把著樹榦休息,不經意間低頭看見他,被嚇的當場坐到了地上。
陳青咬著牙,從樹後走出來,冷冰冰道:「給我。」
那是他跟關司墨的第一句話。
後來關司墨把他帶回家,給他牛奶和麵包,又讓他洗澡。
孤兒院的孩子沒有隱私,很多時候光著身子就被大人闖了進來,陳青厭極了這種事,所以他防備的讓關司墨出去,又趁他出去后把洗澡的盆抵在了門口。
關司墨在門口給他放下衣服時,陳青其實就跟他隔著一道木門,陳青當時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但好在關司墨只是放下衣服,很快就回了房間。
陳青不是沒有防備心,他也不是第一次見面就相信關司墨是好人,但他會看人,他知道關司墨看他的眼神是陌生的。
也就是說,至少那一刻,陳宇曦的追蹤網還沒鋪到這裡來。
陳青快速的洗了澡,穿上衣服開了門,看看門外沒有人,又重新關上門,把關司墨給他留的衣服穿在了裡面。
十二月了,天氣已經很冷,他把厚衣服都給了陳澈,現在終於多了兩件保暖的裡衣。
後來的事就如同關司墨最初給陳青定義的那樣,陳青變成偷奶的小孩,把關司墨冰箱里有營養的東西都拿去給了陳澈。
但關司墨沒說過他,不像陳青的養父母報案時對警方說:「這小東西就是個賊!」
陳澈再次犯病的那晚,陳青是真的沒有辦法了,他來找關司墨,想的是不管他要幹什麼都行。
打也行罵也行,給他跪下磕頭都沒問題,但關司墨卻只要了他的身份證。
關司墨救了陳澈,又把陳青接回家裡,他對陳青說:「陳澈必須得做手術,靠我不可能。」
陳青當然明白,他帶著一身抗拒的氣息,說:「我知道。」
然後又頭頭是道的說:「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不會反悔,我查過了,抓到我的獎金是五萬,陳澈那個手術大概需要三萬,你幫他把病治了,剩下的都是你的。」
那時候的陳青跟關司墨還沒那麼親近,關司墨耐心聽完,然後好笑的問他:「怎麼我抓到你,獎金還得分出去一多半兒?」
陳青一下警惕起來,關司墨又嚇唬他,問:「我全花了不行?」
陳青當時明顯是生氣的,但他卻沒把脾氣跟關司墨發出來。
他說:「陳澈的病不能拖。」
然後又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肚子,說:「那我再給你個腎,他們說這很值錢,你賣掉之後別動陳澈的手術費,行不行?」
那應該是關司墨活到快二十歲聽到最好笑的一句話。
他愣了片刻,之後忽然低聲笑起來。
關司墨眼睛看著陳青,手卻附上陳青的手腕,把著他挪了挪位置,說:「這兒才是腎。」
之後又收了笑聲,只剩一個痞里痞氣的笑容掛在臉上,問他:「誰告訴你腎很值錢?非法移植是犯罪,知道嗎?」
關司墨點點陳青的手背,問他:「還是你是自願的?你是小菩薩啊?」
陳青看著他不說話,關司墨就繼續開口,說:「不是就吱聲,我最討厭有人從別人手裡搶東西。告訴我是誰,我幫你把他送進監獄。」
當年偵辦這件案子的人就是常警官,關司墨作為「嫌疑人」,「殺人犯」和「被告」的律師多次出入警察局,事沒解決多少,先跟常警官混了個臉熟。
關司墨告訴陳青:「要想把他們抓起來,你就不能躲,你得面對這件事,敢嗎?」
陳青的注意力不在自己敢不敢這件事上,他問關司墨:「你能看好陳澈嗎?」
關司墨笑說:「我能讓他順利做手術。」
陳青就點點頭,說:「行,我去自首。」
八歲的孩子自首,引起了警局裡一陣不小的波動,關司墨跟陳青對了三天證據,第四天是他親自把陳青送進的警察局。
陳青被帶進去問話之前,關司墨叫了他一聲,跟他說:「等我來接你。」
陳青覺得這話既熟悉又陌生,因為這是他跟陳澈說過的話,但沒人對他說過。
他不信這樣的承諾。
所以陳青當時只是說:「讓陳澈好好手術。」
那天天空中飄著鵝毛大雪,陳青看著室外白茫茫的一片,慶幸陳澈已經住進了醫院。
他坐在對他來說異常空曠的審訊室里,想——至少陳澈能活下來。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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