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野亂戰 上 第七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2)
勞諾·特洛爾醒了。
他想不明白,在他還有一個月就要度過二十七歲生日前,短短兩周,這已經是他第六次做噩夢了。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他每次經歷這種噩夢,他還是心有餘悸,心口隱隱作痛,像是被剜去了一塊似的。
「切!」勞諾坐起身,掀開身上的被子,赤裸的上身遍布著各類傷痕,「彆扭!都是因為那傢伙,我才討厭這種感覺!」
一想到這兒,勞諾臉上恐怖得很,額頭迸出的青筋一跳一跳。對面前的空氣罵了一聲,彷彿是將內心的煩悶完全排解出去之後,勞諾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兩隻胳膊撐著身子翻下了床,發皺的襯衣搭在肩上,腳步卻一高一低,顯得滑稽。
他的右手,緊握著倚靠在床鋪旁邊的一根精緻的銅製拐杖。
他是個瘸子。對於普通人來說,年紀輕輕就瘸了一條腿,屬實不是什麼好事情,可對於勞諾來說,傷病恰恰是一項足以證明自己豐功偉績的證明。傷了一條腿之後的幾天,勞諾竟然還冒出了再增加幾個傷疤的荒謬想法,直到被好一頓勸解才作罷。
「一條腿罷了,還能有多難看?爺還不是照樣進出於軍旅之中?」
看著鏡子里無精打採的神情,嘴邊長滿著雜亂的胡茬,勞諾刷著牙,盯著鏡子前的自己,心頭若有所思。「話說回來,我為什麼還要接著混下去啊……」
水流嘩啦啦的,帶著污垢順著排水口逐漸消失。順著流水的流去,勞諾不由得回想起一段經歷,一段不太和諧的往事。
三個月前,同在軍旅任職的長兄告知了他那件事情時,他的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那是一種強烈的、想要殺人的衝動。在他的印象中,這好像是他有生以來第二次產生了這種衝動,如要不是自己的理性壓抑著他,說不定他真的會大開殺戒。
「你先等等,勞諾。」長兄攔住了他,不讓他再前進一步。
「你這傢伙,到底還想做什麼?」他憤憤道,「我們的親人受到了這般凌辱,你還要我像這樣忍氣吞聲?」
「魯莽!魯莽!你的腦子裡只有這些東西嗎?」長兄怒道,「這難道是什麼簡單的事情!要是都像你這樣,我們的性命早晚要交代出去!」
「不會吧?有……有這麼嚴重?」
「不會?你好好想想,你跟著我這麼久了,難道你就看不出來,這些都是來自我們那個老傢伙的指示?」長兄深呼吸了一口,「你就沒注意到,在場的人之中,其中就有我們那個治安長官,那個叫做茲雷的,不正是那個老傢伙的走狗?」
「你都沒說過!我最看不慣的就是你這種人,這種藏著掖著的臭屁習慣!丫的當年的破事要不要爺全抖出來!」
「行了!家裡最忌諱的就是內亂了。」長兄嘆氣道,「不談這些破事了,勞諾,你只要記住,使得不管是你我的兄弟姐妹被秘密羈押的這種事情,肯定和我們那個老傢伙脫不了干係。要讓他知道了我們在調查這件事,非把我們給撕了不可。」
「可是,大哥,你真的忍心,忍心看著他們在那兒受苦嗎?莫非你真的這麼無情無義,已經拋棄了我們的親人的感情了嗎?」
長兄點了支煙,嘆了口氣:「難道你以為我不想救他們?只要老傢伙露出了哪怕是針眼般的漏洞,辦法可是有千千萬萬!可是,可是,老傢伙太謹慎了,連我這個最接近他的兒女都禁止關注他們,你說……唉。」
兩人的談話到這兒就結束了。勞諾還記得,怒火衝天的自己和長兄大吵了一架,二人不歡而散,自己還賭氣缺席了將近半個月的操練。最後還是在身為律師的老四的勸解之下,兩人才重歸於好,不再提起這些不愉快的事。
「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伸手接水抹了把臉,稍微洗掉了清晨的疲憊,勞諾抬頭看著鏡子,嘴邊是苦澀的微笑。鏡中的自己同樣是一臉苦澀,展露的微笑比起哭著還要難看。
輕哼一聲,勞諾簡單洗漱完畢,又再度抬頭看著鏡子。在和鏡子里的自己又一次對上眼神時,他的心裡突然閃過了一絲不祥的預感,一股恐懼、害怕和唯恐避之不及的衝動頓時佔據了他的內心。眨眼間,勞諾的瞳孔突然放大,直盯著面前的鏡子。
如同植物根系的生長,數條微小的裂縫沿著鏡子上方向下蔓延,把鏡中勞諾的臉分裂成無數小塊。映射在碎塊中的,是勞諾寫滿震驚的面孔以及準備交叉抵擋衝擊的雙臂。
當窗外的飛蛾又一次展翅飛過之後,屋內傳來了震耳欲聾的衝擊。
……
米海爾突然感覺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著向後退去,直到被那巨力一氣呵成扔進馬車車廂。佩洛德緊跟其後摜上廂門,眼看著從天而降的窗戶碎片在地上敲出了清脆的旋律。幾個路人躲閃不及,被蹦起的玻璃碎片割傷了身體,倒在路邊不住慘叫。
「出什麼事了?」聽著路人的慘叫,米海爾腦子已經有些轉不過來了,掙扎著從狹窄的車廂里坐起身來,面前的人影卻緊盯著那破開的大門。耳邊傳進了他長長的深呼吸,佩洛德伸腳踹開車門,頭也不回地奔向大門。
「七爺!」米海爾正想跟去,車廂卻猛地一震,險些沒把他震出車外。無數的玻璃碎片從米海爾眼前劃過,劈里啪啦地卸在車門前。顫巍巍地從車裡探出頭來望向天空,眼見得一塊帶著窗框的玻璃墜在車頂,如同隕星砸在地上鬧得車頂凹凸不平。
直到這時,米海爾才緩過神來,不知不覺咽了口唾沫:「要是我快走一步,只怕要被這窗戶砸了個稀爛……嘿嘿,世事可真是無常。」
只在米海爾一晃神間,佩洛德踩著一地玻璃碎片,已經鑽進破碎的大門內了。
碎片,碎片,碎片,遍地的碎片。原本是一扇精緻的玻璃門,如今只剩下堅守崗位的門框還有一地的玻璃碎片。天花板上,原本懸挂著玻璃吊燈,如今也成了碎片中的一員。幾個侍者正從尚存完好的櫃檯處鑽出,滿臉驚恐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要是晚了一步,頭破血流是免不了的吧。」佩洛德望著狼藉一片,心裡思索著。
腳步移動,視線偏移,一個熟悉的人影突然出現在櫃檯的后側。那人拄著一根銅製拐杖,臉上布滿塵土,像是經受了不小的衝擊。
「六哥?你怎麼在這?」
「呼……我算猜的不錯,佩洛德,你果然會在這時候回來。」勞諾·特洛爾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身體倚靠著櫃檯,看起來十分疲憊,「快去看看情況吧,要是莎拉麗絲出了什麼事情,我這個當哥哥的也逃不了干係的……至少是你的干係。」勞諾朝樓梯努了一努。
「不用你說。」佩洛德會心一笑,身子一動,徑直加快腳步奔上階梯。直到佩洛德的身影消失在階梯的拐角處,勞諾正想伸手擦汗,視線卻鎖住了門外一輛嚴重損壞的馬車。鑽出破損的大門,勞諾卻只看見空無一人的車廂裡面,隨意地躺著一袋裝得滿滿當當的麵包。
「米海爾!你死哪兒去了!」
拐杖狠狠敲打著車廂,發出近乎散架的絕望聲音。正要接著揮舞拐杖的勞諾,此時卻聽到一陣清脆的電話鈴聲。勞諾回過頭去,只見櫃檯其上,一架尚顯完好的電話機鈴鈴響著。一個侍者匆忙接起電話,聽著電話那頭連連點頭。
「是……是大王子的電話。」那侍者將話筒遞給了勞諾。
……
「騙人吧?怎麼可能呢?」莎拉麗絲心裡一直回蕩著這個想法。她盯著眼前倒在地上這人,內心一直都在打著嘀咕。悄悄給房門推開一道門縫,莎拉麗絲還是能清晰地看見,門口那片玻璃碎片的中間,正跳動著一道微弱的鮮紅色閃電。
掩上門,腳底突然傳來一陣劇痛。莎拉麗絲尋了張椅子坐下,抬起腳來,腳底板竟是鮮血淋漓,幾枚玻璃碎片陷在肉里,只是一碰,痛感便不斷襲向腦海,差點摧毀了莎拉麗絲最後的理性。
「嘶……沒想到踩到玻璃渣竟然,竟然這麼疼……」顫抖的手伸向腳底的玻璃渣,莎拉麗絲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拔出了陷在腳底的幾枚玻璃渣。一時間更是扭曲著身軀,緊咬牙關,不讓眼淚湧出。
擦乾眼淚,又深吸了一口氣,莎拉麗絲又瞟向房間內,注視著視角盡頭的那個。她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與自己相交只有三年,卻凝結了深厚感情的人,如今,竟然會以一種常人絕不會想到的方式降臨於自己面前。
是夢?夢吧?莎拉麗絲雖然這麼想著,可看著面前這人,眼淚卻像是潰壩一般,從眼眶中飛流直下。自從丈夫回來之後,她都在幻想著能夠再次與那次巡遊的親人們相聚。可誰知,這個目標,竟然在一個普通的早晨很不普通地實現了。
「克勞迪婭……」莎拉麗絲吸著鼻子,盡量不讓自己哭得很難看。重聚應該開心,怎麼能夠哭呢,她想。
面前正一個躺著傷痕纍纍,米黃頭髮的少女。呼吸聲中,甚至還能聽到一絲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