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吃完午飯,封萱兒本來想邀請楚鱗跟她一起去和她的小姐妹玩,楚鱗當然是找了個借口說有事不去了。
封萱兒心思單純,性子又活泛,交的朋友自然是不會少。當初在辰州的時候楚鱗已經見識到了她的魅力,現在來了昱州,這種能力也是絲毫沒有減退,還更加厲害了。
她現在在靜嘉書院上學,身邊都是些同齡的姑娘,自然是不會缺少朋友的。
封萱兒走後,封煦陽也跟楚鱗講了講那位蕤冰姑娘的具體情況。
蕤冰,從小被父母丟在山林當中,幸好被一家獵戶收養。獵戶夫婦收養她的時候已經五十多歲了,本來有個兒子,在幾年前上山打獵的時候被老虎咬死了。後來在山上撿到她,覺得是上天的恩賜,便視如己出待她很好。
然,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蕤冰的養父母年歲大了,自然是多病纏身,家中又不富裕,花光了所有積蓄也沒能救下其養父。不久后,她的養母也思念成疾,卧床不起。蕤冰沒有辦法只好賣身醉花樓,以獲取些微的銀錢來救治母親。
結果就是天不遂人意,不多久養母也去世了。
自賣身算起,已經過去三年了。
蕤冰姿色不錯,但出生鄉野,沒個技藝傍身,本來只能以色侍人。但掌柜的感念她的拳拳孝心,特准了她一個月學習器樂,若是學得好,自然能做個清倌伎人。
蕤冰天賦不錯,選了箜篌,學習不久卻小有所成,故此便成了醉花樓的清倌。
聽完封煦陽的講述,楚鱗問道:「你什麼時候對琵琶感興趣了?以前不是一聽見這些大正雅聲你就困嗎?」
封煦陽轉過頭去,沒有作回答,只是耳根有些隱隱發紅。
他感興趣的當然不是箜篌,而是彈箜篌的那位姑娘。
「你回去吧,我就先走了。」下馬車前對著封煦陽說道。瞧他那一臉痴漢相,眼睛恨不得同楚鱗一起去,偏偏又不敢真的有所行動。
楚鱗一身男裝,但是妝容還是非常女兒家的,還在衣服的胸部圍著刻意塞入了棉墊。走路的姿勢是那種模仿男子走路,想走得豪邁一點但又沒學像,無意中還是會露出女兒態的樣子。
總之無論誰見了,都能看出是女扮男裝。
楚鱗走到了醉花樓的門口,拘束緊張又自信地往裡面走去。這種虛張聲勢的樣子,楚鱗在學院里見葉子明多了,把握起來格外順手。
醉花樓門前那些迎客的姑娘們,都是風月場上的老手,當然是一眼就看穿了楚鱗故意拙劣的偽裝。那些個富家小姐扮男裝逛花樓,也不是什麼稀罕事,見得不多但總見過幾次。來到這裡的有銀子就是大爺,管他什麼男女,也不會拆穿他。
「這位公子,第一次來吧?」妙梅見著楚鱗還有幾分膽怯,上前招呼道。
楚鱗見著她突然親近自己,嚇了一跳,下意識退了一步,「不……不是。」
臉卻是突然紅了,說話也結結巴巴的,拿手擋在妙梅面前,不讓她再靠近自己。
妙梅見她的反應如此可愛,想逗上她一逗,上前就去拉她的手,也不管她愈發紅燙的臉頰和抗拒的動作。
「那這位公子跟我來,今天是想來找哪位姑娘呢?要不然妙梅來服侍您吧!」
楚鱗整個人都差不多被她抱在了懷裡,半推半就間就進了門。這姑娘穿得清涼,酥胸半露,膚若凝脂,裸露的皮膚在外面凍得有些紅,卻平白增添了一分嬌媚。
楚鱗心中自然是非常樂意的,不過臉上卻要裝出不情願和委屈的表情。一雙鳳目含淚,真叫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她說得小聲,卻又恰好每個字都能聽得明白,「不是……我是來找……來找蕤冰姑娘的。」
妙梅見她是來找蕤冰的,便吩咐了個丫鬟帶她過去。臨走前還不忘在她臉上摸了一把,說了句,「公子記得下回來找奴家喲!」
小姑娘的臉就是滑嫩。
楚鱗瞬間紅了雙頰,像只熟透了的蝦。小心翼翼地遞給她一塊碎銀,離得遠遠的,生怕她再摸自己的樣子,「謝謝姐姐。」
妙梅似乎沒想到,接過來對著她眨眨眼,千種風情也不過於此。「奴家妙梅,謝過公子了!」
給完錢后,楚鱗忙跟著丫鬟落荒而逃,羞得不行。
這個小姑娘真可愛。
楚鱗被帶到了二樓的一處廂房,這是專為清倌接客設的房間,布置清幽雅趣十足。
不多會,蕤冰便到了。
對著楚鱗福了福身子,這才是真正的柔弱無骨我見猶憐。一瞥一笑都如春花燦爛,一言一行都似秋菊靜美。
原來封子好這口啊!這要擱我我也喜歡。呸呸呸!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妻不可欺。
楚鱗垂著頭絞著自己的衣袖,不敢抬頭看她。蕤冰說話時,她迅速抬頭看了一眼,又把腦袋垂了下去,只敢悄悄打量。
蕤冰從一進門,就發現了楚鱗其實是個姑娘。她不知道一個害羞的姑娘為何要來找她,既然對方還喬裝了一番,自己也不好拆穿,依舊用著「公子」的稱呼。
「你……坐……請坐。」
蕤冰前往箜篌面前坐好,柔柔地問道:「不知公子想聽哪支曲子?」
「破……破陣子。」楚鱗小聲說道。
蕤冰輕笑了一聲,「好。」
隨即手指輕撥,卻似有千軍萬馬奔涌而來。
像是看見了黃沙漫漫風雪殘卷,搖旗吶喊的將士,血跡斑斑的刀,森森白骨與還未腐爛的肉。
天地也為之變色,風雪也擋不住他們的意志,滾燙的血漿噴洒在凍硬的甲胄上,結成了冰,結成了戰友對自己的護佑。
哪怕連明月也不忍看見,連神靈都會將此放棄,天地了無明色,而他們是唯一的光,刃上的寒光。
終於,在一聲悲鳴中,什麼都消失了,無論是敵軍還是將士。
楚鱗噙著淚水,久久沒有說話。
很難想象,這支如此蒼涼的曲子來自這樣一為柔弱女子的指尖。蕤冰也沒有想到這位看似害羞的小姑娘,卻喜歡聽這樣悲壯的曲子,還共情頗深。
《破陣子》據傳是古時候的一為將軍所作,而他所處的那個時代,是個無比殘酷的亂世。雖然名為破陣子,但結局卻是亡國滅種。
後世之人聽著尚且傷心,那作曲之人該是何等絕望。他們覺得只要自己還在抵抗,國家就還沒有滅亡。
絕望,又滿懷希望。
「蕤冰姑娘,你彈得很好。」
楚鱗坦然地看著蕤冰,眼神中沒有害羞沒有局促,只有深切的悲哀,同剛才判若兩人。蕤冰知道,她懂了。
「請再彈一曲《無猜》。」
蕤冰依然是輕聲回了句「好」。
這一次從蕤冰指尖下流淌出的是輕快歡愉的氣息,一掃剛才的肅殺死寂氛圍。
《無猜》描寫的是一對男女的愛情,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再到耳鬢廝磨共生華髮。整體曲子輕快明朗,像是個笑起來眼中有星星的姑娘,為你講訴著她的故事。
楚鱗聽得認真,不時也露出吃吃的笑,活脫脫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一曲完畢,楚鱗還沉浸在那種甜蜜的氛圍當中,足足過了好久才反映過來。
楚鱗局促地誇讚著蕤冰,眼神又恢復了剛才的躲閃與靈動。
「那個……蕤冰姐姐,我……我很喜歡你,我們能做朋友嗎?」楚鱗抬頭說完后便立馬低下了頭,用餘光觀察著。看得出來光是問這一句話,就費盡了她所有的勇氣。
蕤冰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有些驚訝。明明一個人來醉花樓,怕得不行,但還是壯著膽子來了,喜歡戍邊悲歌的同時也能欣賞這種甜蜜清新的曲子,當真是個有趣的小姑娘。
楚鱗見著蕤冰有些發愣,忙急急解釋:「蕤……蕤冰姐姐,你別誤會,我不是……不是什麼放浪的公子哥,絕對沒有戲耍姐姐的意思。我也是,也是女兒家。」
楚鱗手足無措地胡亂比劃著,急得都站了起來,摸摸臉又摸摸胸,試圖讓蕤冰相信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蕤冰看著這個急得都要哭出來的小姑娘,笑著說:「我信你。一開始我就看出來了。」
聽見蕤冰的回答,楚鱗放下心來,也不似先前那般慌亂,看著蕤冰的眼神中充滿了星星。
「蕤冰姐姐,你好厲害啊!我叫林秋兒。」
「林小姐你好啊,你為什麼會來這呢?」蕤冰雙手疊放在腿上,身子微微傾向楚鱗,柔柔地笑著。
上鉤了!楚鱗瞧出蕤冰眼中感興趣的意思,心中暗喜,小爺我裝的小姑娘還從來沒有誰不喜歡呢!
「我是今年在上元節的燈會上第一次見到姐姐的……」
依著彭萬城的習俗,每年的上元節這一天晚上都會舉辦「花燈會」,全城的姑娘小姐只要未曾婚配都可以參與。
無論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論何種才藝都可以展示。
由全城百姓投票,喜歡誰的表演就為她點一盞花燈,最後花燈最多的即為魁首。可以在搭建的花燈樓上展示,由畫師畫出倩影,製成花燈,是為萬花燈王。眾人便會抬著魁首點著燈王,繞鬧市遊街,百姓獻花提燈,團團圍擁,這也是花燈會最重要最熱鬧的一個儀式。
因著這是女兒們一年當中最重要的展示機會,所以歷來參與人甚多,受到的關注也很多。
恰巧今年蕤冰取得了魁首,她當時所彈的一曲《上元春》,不知被多少人藏在了心間。
楚鱗說那個時候知道自己的,也是合情合理。後來有幾次偶然機會又聽見了自己的曲子,在街上也看見過幾回。終於今天鼓起了勇氣,來醉花樓找自己。
聽完了楚鱗的講述,蕤冰沒想到自己能在這樣一個晶瑩的小姑娘心中佔據這樣一席不凡的地位,也是大受感動,也欽佩她不畏世俗的勇氣。
「可是我只是個青樓姑娘,同秋兒小姐身份有別,怎敢肖想同小姐成為朋友呢?」蕤冰垂著眼,話語雖是謙遜,但神態動作是那般的不卑不亢,絲毫沒有輕賤自己。
楚鱗忙擺擺手,一著急便握住了蕤冰的手,隨即便意識到自己這樣做不妥當又鬆開了。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蕤冰姐姐千萬不要這樣說自己,你在秋兒心中就是很好很好的人,像是天上的仙女一樣。有仙子一樣的人物和我做朋友,高攀的是我才對!小時候讀到李青蓮的『雲想衣裳花想容』那首時,我還在想他肯定是騙人,世間怎麼會有比仙女還美的人物。直到我見到了姐姐,才知道『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說的原來是真的。姐姐你知道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你在重帷雕欄的台上彈著箜篌,當時我真的以為見到了神仙!」
楚鱗說得真切,她好像又想起了初見時的美好夢幻,臉上如痴如醉,看呆了般。
蕤冰掩面輕笑,這孩子剛才還一副羞答答的摸樣話都說不清楚,怎麼一誇起人來,倒似變了個人,小嘴真甜。
「林小姐真會開玩笑。」
「蕤冰姐姐你以後叫我秋兒行不行啊,叫林小姐太生分了。」
楚鱗知道勝利在望,連忙趁勝追擊。
蕤冰輕輕拉起楚鱗的一隻手,「好,既然秋兒不嫌棄,那我就不要臉的擔你一聲姐姐。」
楚鱗瞬間笑開了花,少女的笑容最有感染力,蕤冰也被感染,笑了起來。
「那我以後可以常來找姐姐玩嗎?」楚鱗湊近了一點,輕輕晃動著蕤冰的胳膊,撒著嬌。
「當然可以。」蕤冰微笑著回答,有人常來照顧她的生意當然是好事,況且還是個這樣有趣的姑娘,比那些色迷迷的臭男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好!」楚鱗笑彎了眼,「我平日里住在封府,就是群華街的那個的封府,姐姐想找我的話可以給我去信。」
「對了,這個送給姐姐。」楚鱗從懷中摸出一根簪子,遞給蕤冰,「姐姐不要嫌棄它不值錢,這是我好早以前就買了覺得適合姐姐,今日終於能給你了。」
這簪子用青玉製成,不算很好的玉質,但勝在構思巧妙,通體透雕成一支蘭花的摸樣,頂上的小瑕疵被處理成了花蕊,構思精巧。
蕤冰笑著接過它,難得小姑娘有心了,這摸樣她確實也挺喜歡的。「那就謝謝秋兒妹妹了。」
「天色不早了,那姐姐我就先走了。今天我是瞞著哥哥偷偷跑出來的,要是被他發現了我就慘了。」楚鱗看了看天色,一臉緊張,隨後沖著蕤冰甜甜的一笑便離開了。
楚鱗走後,蕤冰對著銅鏡插上了這支青蘭簪,確實好看,襯得她多了幾分嫻雅的氣質,更加不食人間煙火。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笑了笑,可惜自己並不是那樣的人。不知道小姑娘知道自己真面目時會不會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