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推手
耳中是滋滋的嗡鳴聲。
眼前是邢斯曼漆黑的雙眸。
老邢看著看著,竟覺得邢斯曼的這雙眸子像是一口古井,寂靜無聲,深不見底。
「爸爸,你怎麼了?」
在長時間的沉寂中,邢斯炎不耐煩了。
「哦,沒什麼。」
老邢趕忙放開邢斯曼的手:「別怪爸爸,爸爸也是為了你們好。」
「現在我就幫你們處理一下傷口。」
「等過一會兒到了117號房間,你們可千萬要小心應對。」
「記住,你們剛剛是在玩笑打鬧,還不小心把手給抓傷了。」
老邢一邊小心翼翼地幫著自己的兩個孩子處理傷口,一邊絮絮叨叨地叮囑著。
邢斯炎並沒有去仔細觀察邢斯曼的傷口。
他更在乎的是老邢對待他們處理傷口的態度。
邢斯炎與邢斯曼站在老邢面前,低著頭,看似乖順,實則心思,各以各懷鬼胎。
*
邢太太拿著換洗衣物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父子和睦的景象。
這幅景象,驅散了她再次直面案發現場的恐懼。
這幅景象,讓她心頭髮澀。
如果斯曼沒有出事那該有多好,那麼他們還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人。
邢斯曼的遭遇與老邢的刻意縱容,成了橫亘在邢太太心頭的一塊巨石,無法磨滅,揮之不去。
「斯曼,斯炎,你們兩個快去浴室把臟衣服換下來,媽媽得快點把你們衣服上大塊的血漬搓洗干……」
說到一半,邢太太看到了兩個孩子手臂上的傷口。
只要靜下心來觀察,就能發現兩人傷口的差別。
邢太太心臟漏跳了一拍。
但她理智尚存,並沒有當場發作。
「快去。」邢太太把衣服往兩個孩子手上塞去,並連連催促,「快去換掉。」
傷口已然處理完畢,邢斯炎與邢斯曼兩人依言照做,走向浴室。
*
在男女浴室門口,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
直到此時,邢斯炎才找到了可以徹底碾壓邢斯曼的優越感。
看著在女浴室門前略帶著抽出情緒的邢斯曼,邢斯炎在他背後輕一推。
「快進去吧,姐姐。」
他在「姐姐」二字上加重了語氣,言語間帶出了幾分惡意。
邢斯曼往前一步,然後又退回。
他的視線在邢斯炎的臉上轉了幾圈,隨即又徑直向下。
「快進去吧,小弟弟。」
「你是指望著有什麼美女大姐姐來伺候你嗎?比如說,那天你早上遇到的那個艷鬼。」
「也不看看你配不配。」
他在「小」字上加重了語氣,言語中極盡輕蔑。
邢斯炎一聽這話,臉上又紅又白,嘴裡你你個不停,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然而邢斯曼卻一扭頭,徑直進了女浴室。
*
待到兩個孩子消失在視野中,邢太太方才發作。
她幾步上前,胡亂錘打著老邢。
「老邢,你幹什麼?」
「你為什麼要划傷孩子,你還嫌害他們害得不夠嗎?」
邢太太厲聲質問。
「我也是為了圓謊,我……」
老邢低聲辯解。
突然,他對上了邢太太的眼睛。
多年夫妻,他對邢太太算得上是極為了解。
他看見了妻子眼中的恐慌,他看見了妻子眼中的色厲內荏。
聯想起妻子一回來就支走孩子的舉動,老邢登時就明白了過來。
他抓住邢太太胡亂揮舞的手,盯著她的眼睛。
「你早知道了,對不對?」
果不其然,老邢這話一出,邢太太的眼神立刻閃躲起來。
「你在說什麼?」
「我不知道。」
「我是在問你為什麼要划傷孩子們,你又在說什麼?」
面對邢太太毫無條理的辯解,老邢看破了其中的一切。
他把邢太太拉到角落,低聲耳語。
「你早知道斯曼也是和小賀一樣的怪物了,對不對?」
「又或者說,殺掉小賀的,就是斯曼。」
*
201號房間里,小裴將頭埋在乾淨的床褥里。
手臂上的傷口源源不地滲出濃稠暗淡的血水,絲毫不見癒合的痕迹。
指尖的傷口就像被詛咒一般,流出黃水,腐爛,發出淡淡的腥臭味。
小裴安靜了許久,終於從一系列的變化中回過神來。
冷靜下來的她,感到十分恐慌。
可更令她恐慌的是嚴女士的態度。
她,是不是覺察到了她的異常。
她,為什麼會這樣輕易地被老嚴左右。
她,是不是從未愛過她。
201號房間的房門輕掩,只需輕輕一推就能推開。
這恰似小裴的心房,只要嚴女士輕輕一推,她便能摒棄前嫌,不再追究之前的一切。
只可惜,時間就像小溪一般,一分一秒地靜靜流淌。
而門口寂然無聲,連一絲腳步聲也無。
小裴輕輕嘆了口氣,眼神迷茫。
良久,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
照片里,嚴太太正舉著相機,拍攝著窗邊的黑貓。
照片里的嚴太太,絲毫沒有察覺正在拍攝照片的她,已經入了別人的畫。
真不想放手啊!
小裴摩挲著照片,將照片貼到心口,胸膛劇烈起伏。
*
老嚴與嚴太太告別了崔慎薇與季鶴霄后,漫無目的地在旅館里閑逛著。
老嚴步伐閑適,一邊抽著從老邢那裡順到的煙,一邊念叨著往事,語氣輕快。
嚴太太步伐沉重,沉默不語。
「我已經好久沒來這裡了,真懷念啊!」老嚴背著手,打量著四周。
「你呢,看到這裡,有沒有勾起些許回憶?」
嚴太太低著頭,擠出兩個字:「沒有。」
「真好啊,明明是既得利益者,卻還能輕飄飄的甩出這兩個字。」
「又或者說,是你們惡事做多了,記不清這兩件了。」
嚴太太依舊沉默。
「我知道的。」
「不論是余氏私立醫院的齷齪事,還是那個所謂的育英牧場。」
「你不知道,為了你,就在這裡,變性手術我已經做了不知道多少台。」
「你,難道不知道?」
嚴太太陡然抬頭,瞪著老嚴,目眥欲裂。
老嚴笑了笑,深深吸了一口煙。
「你從來都不相信,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當初,你喜歡上了姓余的那個女的,想要找我形婚。天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開心。」
「為了你,我喪了良心,什麼都願意去做。」
「你不喜歡我抽煙,我為了你戒了。」
「為了娶到你,我聽從你父母的吩咐,對育英牧場里那麼小的孩子下手,就為幫你們製造出所謂的完美體。」
「為了方便辦事,我轉了泌尿外科。」
「你天生髮育不全,我甚至都不能和你發生夫妻關係,更不用提生育,這些我也能忍。」
「為了你,我甚至坑了我的老同學,害了他們的孩子。」
「可是,你說這人心,怎麼就捂不熱呢?」
老嚴的字字句句,就像鋼針扎著嚴太太的心。
嚴太太全部都知道。
她怎麼能不知道呢?
越是知道,就越是想要逃離,逃離那無邊無際的罪惡,逃離那由一座座孩子堆砌而成的屍山血海。
「這裡,就是你們的秘密祭壇,你忘了嗎?」
「我在這裡,把無數雙胞胎的長子,變成了女孩,你忘了嗎?」
「你的父母設計將老邢一家逼上絕路,有命令你我配合,將邢斯曼變成女孩,你忘了嗎?」
隨著老嚴輕飄飄的質問,嚴太太渾身顫抖。
她幾步退到牆邊上,身體貼著牆,慢慢滑落。
板正的衣裙,隨著嚴太太的滑落爭相皺起。
嚴太太的手痛苦地插入發間,將一絲不苟的髮型變得毛毛糙糙。
淚水,不住地順著眼角滑落。
「我沒忘。」
「我什麼都沒忘,是我對不起他們,但我也沒有辦法。」
「不,你有辦法。」
「至少,你有辦法改變邢斯曼的命運。」
老嚴也將身體靠到了牆上。
他站在嚴太太的身邊。
早晨的太陽溜進室內,給夫妻倆拖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富有朝氣的晨光,驅散不了夫妻倆身周沉鬱的暮色。
「當年,最初你是拒絕的吧?」
「只要你沒有在剖腹產的時候,故意划傷邢斯曼的關鍵部位,後續的一切又怎麼會發生呢?」
「老邢又怎麼會破罐子破摔,為了你們刻意謀划的那二十萬賠償,而出賣了自己的兒子呢?」
嚴太太停下撕扯自己頭髮的動作,木愣愣地抬頭看向老嚴。
「別這樣看著我,我會心疼的。」
老嚴嘴上說著心疼,手上卻沒有一星半點的表示。
他只是再次笑了笑,彈了彈手中的煙灰,輕描淡寫地開口。
「那個姓余的,也就是你的初戀情人,給你打電話了吧?」
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嚴太太先是雙眼發直,然後整個人軟了下來。
「你什麼都知道。」嚴太太聲音乾澀,「為什麼你不說?」
「為什麼?」
老嚴重複了一句。
他垂下頭,與嚴太太對視。
他的表情看似平靜。
實則,在平靜的表面下,暗藏著無數偏執的扭曲。
「因為,我愛你啊!」
「可是,你為什麼想要殺了我呢?」
「我沒有。」
嚴太太反駁道:「是小裴殺了你,不是我。」
「你的確沒有殺了我,那你敢說你沒有想過要殺了我嗎?」
老嚴自嘲一笑:「在我死後,我回憶起了幾天前的記憶,也知道了我為什麼會復活,會變成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因為,在幾天前,你就唆使小裴殺了我。我本就是一具活屍,再次被殺,只會覺醒記憶。」
似乎是因為震驚,嚴太太又恢復了沉默。
老嚴並不介意。
他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當然,你也沒有什麼好下場。」
「最後,小裴因愛生恨,殺了你。」
「……」
*
201號房間里,暗淡的血液染了一地。
小裴將照片細細地保存好后,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來來回回。
手臂上深深的傷口,無法癒合。
血液,稀稀拉拉地灑在地上。
血色的腳印,印了一個又一個。
小裴在等待嚴女士的到來。
可她等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小裴的心情愈加焦躁。
她煩躁地扯去指尖吸飽了腐水的創可貼。
隨著時間的逝去,指尖的傷口非但不見好,還愈發嚴重。
傷口的皮肉紅黃交錯,遍布著腐爛的痕迹。
底下的脂肪粒鬆鬆垮垮地耷拉著。
森森的白骨,依稀可見。
小裴看向自己的手臂。
被黑貓抓過的傷口,沒有一絲一毫要癒合的痕迹。
想必再過一日,這幾道傷口,也會步了指尖傷口的後塵。
這樣不行。
絕對不行。
小裴狠下心,用盡全力將受傷的手指伸向窗外。
似乎有一道罡風刮過,將腐肉與森然的骨頭削去,帶來幾欲令人昏厥的疼痛。
在忍耐過一波又一波令人心臟驟縮的疼痛后,小裴收回手,盯著新鮮的傷口,神經質地笑了笑。
她扯過一旁早已經備下的繃帶,將手臂與手指上的傷口纏了個密密實實。
這樣,就能將她身體上的異狀遮掩過去了。
「小裴,你在幹什麼?」
恰在此時,門口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小裴等來了她的嚴女士。
小裴臉上染上喜色,正欲轉身。
然而,之前被拋棄的委屈,在此時佔據了她的心房。
小裴止住動作,靠在窗邊,背對著嚴女士。
「你還來這裡幹什麼?」
「你不是已經拋棄我了嗎?」
身後的腳步逼近。
傳來的氣息,熟悉中又帶了點陌生。
一股巨力襲來,小裴大半個身子探出了窗外,搖搖欲墜。
小裴先是震驚,隨機轉過頭想要看看身後之人的表情。
又是那股熟悉的罡風刮過,小裴的頭顱被輕鬆切除,視網膜中還殘留著嚴太太平靜的面龐,墜向樓下的草坪。
嚴太太呢喃著,將小裴仍舊在抽搐的身體,一起送了下去。
「我來,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