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 王者氣象
這時,杜松槊桿掄圓掃出個極大的圓圈,噼哩啪啦一陣響,三名圍攻他的家丁被掃下馬,他從包圍圈中衝出,瞪著曹豹怒吼:「你敢向我的兄弟放冷箭?找活撕了你!」說完扔下槊桿拔出馬刀朝那貨猛衝過去!
這時,龍岩峰總算是開口了:「黑子,回來!」
別人的命令杜松可以不聽,但龍岩峰的命令他必須聽,不為什麼,只因為龍岩峰對他有知遇之恩,將他從一個地位低微的衛所將官之後一下子提拔成一旅之帥,而且是統率五百裝備之精良,訓練之嚴,甲於天下的精騎,更能時常在皇帝面前演武,前途光明,這份知遇之恩,他就算肝腦塗地也沒法回報!更何況龍岩峰從來沒有當他是手下,一直當他是好朋友,好兄弟,他再怎麼憤怒,龍岩峰的話也是要聽的,所以他只能憤憤地勒住戰馬,回頭沖龍岩峰叫:「他差點射死了楊爽!」
龍岩峰說:「我都看到了,回來,我會幫楊爽討回公道的。」
杜松按捺住衝上去撕碎曹豹的衝動,沖曹豹「呸」地吐了一口痰,策馬回到楊爽身邊,問:「沒事吧?」
楊爽說:「沒事。」指了指楊思遠:「不過,要不是他幫我打飛一支箭,我恐怕就有點麻煩了。」
杜松沖楊思遠一拱手,說:「謝了!這份人情我記下了,以後一定還你!」
楊思遠說:「不用,是我們有錯在先。」
杜松還想說話,這時龍岩峰已經抱著尚方寶劍策馬出列,立於兩軍陣前,冷眼看著兵力比戚家軍多出足足一倍的宣府軍,冰冷的目光掃過,原本鼓噪不已的宣府軍將士不禁噤聲。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貨沒少呆在萬曆身邊,久而久之,居然也有了幾分睥睨天下、彈壓山川的氣勢,這是任何一名內官都沒有的。為什麼別的內官都沒有,偏偏他就有呢?原因很簡單,那些內官從一開始就將自己放到了皇帝的奴才的位置,從入宮第一天起就被反覆灌輸自己很卑微,皇帝就是自己的天這樣的思想,這就註定他們根本就不可能沾染到什麼王者之風。龍岩峰不一樣,他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皇帝的奴才,在他眼裡他跟萬曆更像是合作者,而非主僕,而且是萬曆離不開他,而非他離不開萬曆————事實也是如此,萬曆確實很需要他在種田、練兵等方面的天賦,他離開了皇宮,靠著種田的本領照樣能活得很好,而萬曆卻要失去一個極難得的人才了,要不萬曆怎麼會對他種種失禮的舉動視而不見,聽之任之?換了別個內官敢在皇帝面前這麼放肆,早就被杖斃了一百八十回了!
就這麼一絲王者之氣,再加上他後面幾千從屍山血海中滾出來的精銳之師,硬是嚇得萬餘宣府大軍鴉雀無聲!
等他們都安靜下來了,龍岩峰淡淡地說:「鬧夠了吧?」
無人應聲。
龍岩峰厲聲喝:「鬧夠了的話就讓楊大用滾出來見我!」
他嗓門可不小,這一嗓子吼出去,跟個炸雷似的,離得近的宣府軍給嚇得一哆嗦,無人敢吭聲!
龍岩峰面色越發的陰沉:「怎麼,我一個手持尚方寶劍的監軍,請不動他楊總兵了么?」
這話就有點狠了。尚方寶劍是什麼?那是帝皇威權的象徵,宰個三品武將跟殺只雞似的,哪怕是一鎮總兵,惹毛了手持尚方寶劍的欽差也是說宰就宰的!曹豹冷汗都下來了,囁囁的說:「不是,是……」
龍岩峰盯著他,說:「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楊總兵不在吧?」
曹豹硬著頭皮說:「是的,楊總兵確實不在。」
龍岩峰指向對面巍巍列陣的大軍:「也就是說,這支來堵老子路的大軍也不是楊總兵派來的嘍?」
曹豹額頭的汗冒得更多了:「這……這……」
龍岩峰根本就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厲聲說:「沒有總兵的命令擅自離開防區前來堵截友軍,還跟友軍動刀動槍,你們好大的膽子!是不是想造反啊!?」
一聽到「造反」二字,胸甲騎兵旅齊刷刷的抽出馬刀,指向宣府軍,而他們後面的戚家軍也拔出槍刺套上,纏上鐵絲,一股殺氣衝天而起,讓天空都變了顏色!幾千雙眼睛盯向曹豹,大有如果確認宣府軍想造反他們立即衝上去殺他娘個血流成河之意!他們本就是百戰之師,又剛剛在鷂兒嶺跟韃靼大軍殺了個屍山血海,讓兵力比他們多出兩三倍的韃靼大軍在他們面前落荒而逃,那股殺氣自然是非同小可,被他們盯著,宣府軍這些驕兵悍將無不駭然失色,兩條腿直哆嗦!
曹豹渾身大汗淋流,心裡暗暗叫苦。楊大用率領大軍在這裡堵戚家軍,就是想給戚家軍點顏色看看,免得他們騎到自己頭上來了,結果做夢都沒想到戚家軍居然有這麼多武藝超群的猛將,號稱能力舉千斤的駱尚志還沒出手,只是兩個不知道打哪蹦出來的毛頭小子就將宣府軍最悍勇的一批家丁打得滿地找牙,最厲害的楊思遠親自出馬,也只是跟其中一個毛頭小子戰了個平手而已,這……這到底是誰給誰下馬威啊?而且那監軍也嚇人得很,年紀不大,卻隱隱有睥睨天下、彈壓山川不可一世的王者氣度,如果他們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搞不好他真的會大開殺戒的!
瞧他都領了一份什麼倒霉差事!
這時,旌旗移動,一員年近五旬的大將身穿山文甲,騎著高頭大馬越眾而出,朗聲笑說:「監軍大人,孩子們只是閑極無聊,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不用這麼認真吧?」
龍岩峰盯著他:「楊大用?」
楊大用擰了一下眉頭。直呼其名可不是什麼有禮貌的舉動,但龍岩峰手裡有尚方寶劍,他可不敢發火,只能忍著,雙手抱拳說:「末將楊大用,參見欽差大人!」
龍岩峰冷喝:「下馬!」
楊大用面色陰沉:「末將鐵甲在身,不便下馬……」
龍岩峰說:「你這身鐵甲大概也只有在客軍面前才穿一穿,韃靼軍隊都在你的防區來去自如了,要鐵甲何用?給我下馬!」
楊大用面色越發的陰沉:「監軍,你過了!」
龍岩峰面色比他還要陰沉:「你當真不下馬?真當我的尚方寶劍奈何不得一鎮總兵?」說完握緊劍鞘一拔,一道寒光透匣而出,尚方寶劍被抽出了三分之一。
胸甲騎兵旅數百騎兵齊聲怒喝,聲若雷震:「下馬!!!」他們無法容忍有人挑釁龍岩峰的權威,因為他們的一切都是龍岩峰給的,是龍岩峰將他們這些志同道合、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聚集到了一起,用最好的裝備、最好的馬、最嚴酷的訓練將他們變成了一支所向無敵的鐵騎,帶著他們大破韃靼立下赫赫戰功,每個人的勇武都將聞達於君前,前途無限光明,所以他們對龍岩峰的忠誠是毫無保留的。別說老大隻是讓你下馬行禮,就算他讓你吃屎你也得乖乖吃,不吃就是在挑釁我們老大的權威,敢挑釁我們老大……死字有十六種寫法你造嗎?你造嗎?
楊大用竟被這幾百乳臭未乾的小子吼得渾身一哆嗦,看著那一片片鋥亮耀眼的胸甲,看著那一把把寒光四射的馬刀,他沒來由的生出一股恐懼,彷彿再不下馬的話就要被這幾百把馬刀砍成碎片似的!他面色連變幾變,最終還是滾鞍下馬,屈膝半跪到地。他這一跪,萬餘宣府將士也只能跟著半跪到地,齊聲高呼:「參見欽差大人!」
龍岩峰哼了一聲,將尚方寶劍歸鞘,扭頭對胸甲騎兵說:「把刀收起來。你們的刀可不是用來嚇唬娃娃的,拔出來了,就要見血!」
騎兵們齊刷刷的把馬刀歸鞘,動作整齊劃一。
龍岩峰這才將目光投到楊大用身上:「楊總兵,你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何會有萬餘韃靼大軍出現在鷂兒嶺?」
楊大用知道,這是要秋後算賬了。韃靼大軍為什麼會出現在鷂兒嶺他再清楚不過了,事實上,韃靼人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呢。早在朝廷準備派戚家軍過來增援張垣的時候,薊鎮總兵楊四畏就來了信,讓他不要管,讓戚家軍去跟韃靼人硬拚鬥個兩敗俱傷,最好就是戚家軍被韃靼鐵騎淹沒。戚家軍要來的情報是他提供給脫歡的,不然脫歡怎麼可能把時機掐得這麼准,戚家軍剛到鷂兒嶺他們就布下了陷阱?
雖然身為一鎮總兵,吃的是國家糧,但楊大用並不反感韃靼人越過長城跑到他的防區來搞點事。韃靼人不來搞點事怎麼能引起朝廷的重視?韃靼人不來搞點事,朝廷怎麼可能十幾萬幾十萬地撥錢過來給他們加固邊牆、城牆、營寨,然後給他們盡情貪污的機會?韃靼人不入寇,他們吃空餉貪污工程款留下的巨大漏洞怎麼平賬?他們貪得太凶了,以至於很多部隊都成了紙面軍隊,很多應該修的堡壘營寨壓根就不存在,朝廷只要查一查就全穿幫了。但韃靼人入寇就好辦了,他們可以盡情的報傷亡,將吃空餉吃得不復存在部隊全部報成傷亡去要撫恤,將那些只存在於紙面上的工程全部推到韃靼人身上說毀於戰火,這樣一來賬就全平了,多美妙啊!像戚繼光那樣一頓猛打打到韃靼人十幾年不敢犯邊的做法簡直蠢到家了,打怕了韃靼人,他們還怎麼發財!所以韃靼大軍在他的防區來去自如也就變得很合理了,大家各取所需嘛。
但這些事情肯定不能說出來的,他只能硬著頭皮說:「是末將失職,邊牆壕溝多處被夷平了都沒有及時察覺,以至於韃靼大軍輕鬆越過邊牆……末將該死!」
龍岩峰冷冷地說:「你確實很該死!」
楊大用心尖微微一顫:「公公……」
龍岩峰打斷:「閉嘴,你那點齷齪心思我一清二楚,但現在沒空跟你計較,等打完了韃靼人再收拾你!」一指楊思遠:「這個人,我要了!」
楊大用頓時就心疼了,楊思遠這員猛將可是他費了老大心思才籠絡到的,都還沒怎麼用,憑什麼龍岩峰一句話就拿走?他說:「監軍大人,他是末將的義子,你看上了他自然是他的福氣,只是他的家在宣府,怕是不願意跟你走吧?」
龍岩峰說:「我倒是認為他很樂意跟我走!像他這種有萬夫不當之勇的虎將,放在你這種人手裡簡直就是糟蹋人才!」
楊大用乾脆就懶得跟他爭了,只是陰沉的盯著楊思遠。
龍岩峰同樣看著楊思遠,指身自己身後的胸甲騎兵旅:「就在昨天,在鷂兒嶺,我帶著他們翻山越嶺,一夜之間走了二十幾里山路,繞到韃靼人後方,趁著他們與我軍步兵苦戰之機突然發動衝鋒,一舉衝垮了五千韃靼騎兵,幾乎全殲了他們一支多達千人的具裝騎兵,光是西域戰馬就繳獲了上千匹!要不是脫歡逃得快,他鐵定要把命留在鷂兒嶺戰場!」
楊思遠呼吸微微一窒。他只知道戚家軍在鷂兒嶺跟韃靼大軍打了好幾天,多次提出要帶一千人過去捅韃靼人屁股,結果每次都招來一通臭罵,萬萬沒想到戚家軍居然憑一己之力打垮了比他們多兩三倍的韃靼大軍,取得了極其輝煌的戰果!想想數百胸甲騎兵山洪爆發般沖向比自己多出十售的韃靼騎兵,將他們殺得人仰馬翻的場景,他不由得熱血上涌……這才是適合他的部隊啊!他脫口問:「當真?」
龍岩峰說:「當真,光千夫長的腦袋我們就砍下了四顆!如果你跟我走,也會成為這支騎兵的一員,我許你一個百人將!」
百人將,也就是說只能帶一百名騎兵————可能還不一定有一百名,跟留在楊大用身邊動不動就領兵一兩千相比差得太遠了。但楊思遠想都沒想,便說:「如果他們真有你說的這麼厲害,我願意加入!」
一聽這話,楊大用的面色比被人餵了屎還要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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