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心，硬成一小塊
「說什麼傻話。」常磊憐愛地握住她的右邊肩膀，「走吧，我送你上去。」
寒雪忙推辭，並不著痕迹地從他右手下離開：「不用了，我真的已經沒事了。」
「那好吧。」常磊不再堅持，因為深知女友執拗脾氣，「你好好休息，有事隨時電話我。」
寒雪點點頭，轉身上樓。
剩下常磊站在暗處，直到看著她房間的燈亮起，才悵然離去。
他心疼他的女人，但寒雪對他依然小心翼翼。也許她孤獨成長的經歷使她對所有人都設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準備足夠的耐心和時間。不知怎的，這個秋風起的晚上，一向不喜走心的常磊也開始變得沉重和憂傷，因為他心愛女人的眼淚嗎，他好像第一次不小心碰觸到這個女孩的靈魂。
他看得出，她的疼，不僅僅是心臟。
每個人都有秘密，亦如，每個人都有暗夜下，汩汩的，深沉的傷口。
寒雪回到家，給自己熱了杯牛奶，站在48樓的高處，隔著落地窗，眺望著整座城市，眼裡，漸漸湧出霧霾。
有那麼一瞬間，當常磊擁住她時，她的心，陡然柔軟。
她早已歷練地可以應付這世間一切無常和變故，卻始終無法面對，那些善意和真心。
要放棄嗎，那麼多無辜的人被她捲入其中。
可是，如果放棄，那她在黑暗中苦苦獨行的20年有何意義？母親和外婆的慘死，她支離破碎的人生，又有何意義？
寒雪長長嘆氣，折回房間，從書桌上拿起那厚厚的一疊資料，全部都是列文的，被唐尚德分門別類地陳列著：他的血型星座，他的飲食習慣，他最愛的球隊，最愛喝的咖啡，最喜歡的女性類型，連他穿的襪子品牌，唐尚德都查的清清楚楚。
開始吧，既然糧草已備足，弓帆已張滿。
寒雪輕輕把資料推開，喝完最後一口牛奶，赤腳走到廚房準備洗杯子，許是心事重重，恍惚間竟把杯子隨手丟到了陶瓷的垃圾桶里，杯子沒事，垃圾桶卻缺了個大口。
寒雪無奈搖頭，她這是怎麼拉，心不在焉的；一邊蹲下來，從垃圾桶里撿起杯子。驀的，多年前相似的一幕突然湧上心頭：
那一年，11月3日，寒雪十歲生日，依照那個南方小縣城的習俗，十歲算十大生，需宴請賓客熱熱鬧鬧地過。她清晰記得那天特別特別的冷，她和朱家兩個孩子中午放學回家吃飯。
因為生日，外婆偷偷在她飯底下藏了個雞蛋：「吃吧，別給他們看見。」她悄悄把寒雪帶到廚房。
那是她唯一的生日禮物。朱家家貧，一家七口，全靠朱貴平那點可憐的工資勉強支撐，平時別說雞蛋，連一碗青菜都要放很多鹽和辣椒炒，因為好下飯。
偏偏被朱文看見。潑辣的女孩，不言不語，奪過寒雪的飯碗，將整晚的飯扣在灶台上，那個鮮黃的雞蛋在白色的米飯里顯得特別扎眼。
「好啊，吃我們家的，用我們家的，現在還開始偷我們家的。」
「不是，今天小雪生日。」外婆小聲解釋。
「生日了不起嗎？」朱文冷冷看她一眼，突然撿起地上的垃圾桶，把灶台上的飯菜全都掃到裡面，然後重重地放下，離開。廚房狹小，經過老人身邊時，她用力推開她：「為老不尊的老東西。」
老人一個趔趄，如果不是身後的寒雪及時攙扶，差點摔倒在地。老人回首看著站在一旁臉色蒼白，不知所措的外孫女，突然蹲下身子，在垃圾桶里扒拉尋找著，然後撿起裡面的雞蛋，整個地吞下去。
「小雪，你記著，生存遠比自尊重要，當一個人連麵包都沒有的時候，是沒有資格談面子的。你一定要好好念書，走出去，因為這裡不是你應該呆的地方。」
她一生都在為寒雪的學業操勞，朱貴平為節約電費不讓開燈，她就帶寒雪去縣政府的大堂里溫書，因為那裡值班室的燈火徹夜長明；為了寒雪的學費，老人60多歲還去附近的農田打工，插一畝稻田的秧苗，便可賺得50塊錢。
白髮人送黑髮人，寒雪母親死後，老人一夕白頭，像一下子蒼老了20歲，身體也漸漸不濟，再也無法下地耕作，便賣菜賣豆腐。每天凌晨四點不到就去批發市場進貨，挑著兩個簍子，蹣跚著腳步，像一艘破船在風浪里搖搖晃晃。又耳背，聽到有人叫她「四嫂，賣菜呀。」她會回答：「是啊，四毛，青瓜四毛一斤。」
她一生硬氣，從不低頭，連女兒去世，她都不曾掉眼淚：「生死有命，有時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但逝者已逝，活著的，總還是要艱難活下去。」
而此刻，為了寒雪的鬥志，老人不惜把自己踐踏成腳底泥。外婆本出身書香門第，一生榮華，何嘗受過這般委屈；老了卻不得不追隨兒孫的命運，遠離故土，顛沛流離，嘗盡欺凌。
「雪啊，真好吃啊。」她蓬頭垢面，蹲在垃圾桶旁，仰頭看著自己的外孫女。
那麼多年了，老人滿足的微笑，和她沒牙的咀嚼聲，彷彿還近在咫尺，就在此刻，眼前。
寒雪再也撐不住，她頹然坐在地上，掩面痛泣。
如果這一切都能被忘記和原諒，如果時光能倒流，退回到十五年前11月3日的那天，如果她能從外婆手裡拿回那個垃圾里的雞蛋，代替外婆自己吞下，那麼，她才有資格說：好吧，寒雪，你可以遵從自己的良心，放棄復仇。
良久，寒雪艱難從地上站起，心，漸漸硬成一小塊。
她重新坐回書桌前，重新翻開那些資料，開始她的第一個目標：黃知心。
以彼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如果不曾被掠奪，那些人總會知道失去的痛苦。
如果不曾失去，那些人總會知道長夜痛哭的絕望滋味。
她所遭受的，所失去的，她爬過的無數深淵，經過的層層煉獄，都將一一回報於那些兇手，那些對她人生犯下重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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