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第二日早飯後,嚴瑾如約來到青雲客棧。
在此之前,黎池早已將自己拾掇整齊。一身天青色煙雨圖的書生服——這是他最好的一套衣裳了,廣袖長袍、綸巾絛帶,頗有少年書生的儒雅飄逸、俊美風流。
對待這次拜訪,黎池的態度不可謂不鄭重。
互相見過,黎池打過招呼后,就和嚴瑾一起往四寶店步行而去。
因黎池的面容俊秀,且又是盛裝出行,一路上回頭率還不小。
一進四寶店,徐掌柜就迎了上來,「多日不見黎公子,公子這氣度姿容愈發攝人了!」
黎池連忙上前拱手行禮,「一年多不見徐掌柜,您這體態愈發富貴了!」
「哈哈!黎公子真是促狹。」徐掌柜體型日見富態,這一笑把臉盤笑得更加圓潤了。
開過玩笑,黎池又正經地行過禮,「請徐掌柜見諒,小子我近來埋頭於準備童生試,庸庸碌碌的竟沒有絲毫空閑,就連前幾天來趕赴縣試,也因安頓不及而沒能來拜訪徐掌柜,真是失禮。」
「哪裡哪裡,黎公子是在忙正經事,我哪會埋怨你沒來我這店裡坐坐?」
還未待徐掌柜和黎池多敘敘,二樓樓梯口就下來一個人。「瑾弟這才來了?可叫我好等。」
黎池看向這道清朗聲音的方向,果然聲如其人。
清風朗月的一位疏闊男子,玉冠博帶,一身蔚然大氣,謙謙君子、赫赫氣度,宛如一輪郎朗明日。
嚴瑾攜著黎池的手臂上前,向那男子引見道:「趙兄,這位就是我常說的黎水村小書生黎池了。」
「池弟,這位就是店面遍布燕國大小府縣的四寶店的少東家——趙儉。」
黎池溫文爾雅地拱手行禮,「久仰趙兄大名,今日得見實屬有幸,在下黎水村黎池。」
在黎池行禮時,不,在趙儉聽見一樓的寒暄聲並決定下樓迎接時,他的心緒就不平靜了,現在看著三階樓梯下站著行禮的人,雖心緒繁亂卻神色無異地見禮:「黎弟,幸會幸會。」
『黎弟』音同『犁地』……
「趙兄可稱呼我池弟,黎弟(犁地)聽著實在是太過辛勞了。」黎池露出溫和中帶點小促狹的笑容,自嘲自娛地糾正了趙儉對他的稱呼。
雖黎池這樣同初次見面的人說話,有倒貼上去套近乎的嫌疑,可由黎池做出來,就只顯得溫文可親了。
——『就算您要和我稱兄道弟,也請別叫我黎弟,黎弟(犁地)聽著實在太過辛勞。』
趙儉眼中一瞬恍惚,又立即從善如流地答應:「好,那我以後就喚你池弟。」
「一樓是買賣經營之所,太過嘈雜。二樓是平常接待友人的地方,稍顯清幽些,我們不如上二樓去吧。」趙儉抬手引路,邀請道,「瑾弟,池弟,我們上二樓去敘說。」
嚴瑾和黎池自然依言跟上去。
徐掌柜沒有跟上來,只在靜立在樓口躬身恭送,待一行人背影消失后,就連忙去準備茶水。
上到二樓,黎池眼神微微四掃。這四寶店的二樓和前世的書咖差不多,每個座位都由半雕不透光的高大原木屏風圈出來,雖隔音效果幾近於無,到底視線是阻絕開了的。
趙儉帶著兩人走到一個光線明亮的臨窗位置,禮讓道:「瑾弟,池弟,請入座。」
嚴瑾和黎池也禮讓一次后,三人一同入座。
坐下沒多久,徐掌柜就親自端著茶水過來,「少東家,黎公子和嚴公子請用茶。」
待徐掌柜擺好茶盞后,趙儉隨意揮揮手,「徐掌柜,你先下去吧,待手邊不太忙時就去我住處,讓錢進做一桌待客的好菜。」
「是,屬下立刻就去。」
黎池看著自稱『屬下』的徐掌柜躬腰退下,暗自感嘆無論在什麼時代,僱員對僱主的態度都是恭敬無比,到底是衣食父母呢。
趙儉揮手讓徐掌柜退下后,轉過眼就看見黎池正貌似不經意地看著徐掌柜的背影。
「來,瑾弟和池弟,你兩嘗嘗這清茶。只用了清冽的山泉水煮沸后沖泡而成的,嘗嘗看滋味如何?」
黎池端起茶盞、垂眼一看,微褐的茶湯透徹清亮,盞中只有一粒粒茶葉懸浮。輕抿一口,細細品味,「苦中回甘,茶香盈唇,好茶。」
他前世也是喝過幾兩好茶的,這茶雖不說遠超他喝過的那些好茶,卻也不遜色了。相比當下盛行的加鹽姜等佐料的、可解渴可充饑的煎茶和煮茶,他更喜歡只用水沖泡出來的清茶,這茶他喝著的確不錯。
嚴瑾也抿了一口,仔細品咂品咂,「喝著的確不錯,可也說不上來比我們平日喝的茶湯好在哪裡。」
「竟是池弟是我知音,更懂得品味為兄這費了大功夫制出來的清茶。瑾弟你簡直……就如那牛嚼牡丹!」趙儉雖說著貶損嚴瑾的話,語氣和表情卻未見嫌棄,反而顯得幽默可親。
這一輪品味清茶,既顯出了趙儉與嚴瑾間的親近,又以『知音』形容黎池、從而拉近了黎池與他的距離。
黎池暗嘆:又是一個深諳桌上說話藝術的人。
既然談話氛圍已經起來了,三人順勢就說了些促進相互了解的話。
黎池知道了趙儉在家中排行第三,四寶店就是他家的產業,他這次外出是跟著父兄一起巡查家業。黎池也說了自己家住黎水村,在家中排行第五,下面還有個調皮的親弟弟,家中以種田為生。
「說起家中以前維生艱難,現在卻有所好轉,這其中還有趙兄的四寶店的功勞,小弟我今日來拜訪也是為了謝四寶店的援手之恩的。」黎池說出了今日來拜訪的主要目的之一,而另一個目的就是結識四寶店少當家,現在看來完成得很順利。
趙儉輕放茶盞,語氣疑惑:「這援手之恩從何說起?」
趙儉他是真的不知道這援手之恩從何而來。他趕在縣試前岔道繞路來到浯陽縣,在與嚴瑾『偶遇』結識后,一次『偶然』閑聊時,嚴瑾聊起他家中借住了一個黎侍郎的族人——黎水村的一個書生,這才與黎池有了這次約見。
「趙兄且聽我道來。」黎池將他抄書掙錢、順道看書的事說了出來。
聽完黎池的敘述,嚴瑾感嘆:「池弟這樣刻苦讀書,值得稱讚。現下天下學子無不抱著官定的四書五經死讀,為求一身功名汲汲營營,哪還會去讀律法和史書這些旁門書籍呢?」
黎池聽了后,笑容中帶著慚愧:「瑾兄這話誇得小弟深感慚愧呀,我不過是想『以史為鑒,可辨忠奸;以法為繩,可明進退』,終歸還是為了功名仕途才讀這些書的,並不是真正為了讀書而讀書。」
以史為鑒,可知興替。這話卻是不能說的,身為臣民竟不想著皇朝綿延萬萬年,卻想參透皇朝『興替』,是想做什麼?
嚴瑾和黎池就讀書的幾種境界展開了討論,趙儉沒有參與進這個話題、反而有些目光無神。
原來還有這一重原因嗎?黎池起初就選擇跟他交好,竟是自己手下的四寶店對他有援手之恩的原因?
趙儉沉溺於自我思緒中也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甚至都沒等眼底的情緒蔓延到臉上來,一個眨眼,他依舊是那個如一輪郎朗明日般的疏闊男子。
「要我說,為皇朝、為黎民而讀書,才是讀書境界中最應推崇的。」
趙儉說的非是『為聖上、為黎民而讀書』,黎池就更感覺這人值得結交。不再只因為這人『相由心生』而外露的郎朗疏闊,還在於他對皇權沒有愚忠思想,而是站在為皇朝(社會)、為黎民的立場上。
不過,也許以上兩點都只是個添頭?畢竟他當初熱衷於拜訪四寶店少東家,除了表達謝意外,主也是想結交一位手中店鋪能遍布燕國大小府縣的能(用的)人。
接著,三人就『該讀哪些書』的話題又談了起來。
趙儉覺得讀書應該兼采眾長,就是什麼書都要讀,不一定要讀精、但要有所涉獵。
黎池也覺得如此,但於他來說科舉功名是立身之本,首先科舉書籍要讀精讀深,再才是去讀些有實用功能的書籍,如手工業書籍、農書、律法書等。
嚴瑾從小到大被念叨要讀書科舉,反而就不喜讀四書五經了。他認為該讀些描寫市井世情的書,簡言之,就是多讀話本。
聽了嚴瑾要『多讀話本』的論調后,黎池和趙儉都被逗笑了。
對於嚴瑾這種可以說是不求上進的讀書言論,黎池沒有絲毫批評抵觸的想法,百樣人有百樣活法,他並不喜歡用自己的價值觀去評判他人該過哪樣生活。
他只是覺得有些好笑,當下的話本是什麼樣的,他也在四寶店瀏覽過幾本,「話本?什麼樣的話本?是狐仙倩影,還是才子佳人?亦或是……滿園春色?」
即使是在說著春色曖昧的話,黎池也還是一身光風霽月,不見絲毫猥瑣。
嚴瑾的臉『轟』地一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又一眨眼就紅透了!面紅耳赤地高聲反駁:「我,我才沒有呢!是……是……就是一般的話本!」
趙儉也玩心大起,「一般話本?那是什麼話本?可能說個名兒讓我和池弟見識見識?」
「哈哈哈!」黎池拍著椅子扶手,朗聲大笑,「趙兄真是促狹愛捉弄人,你看他的臉都紅得冒熱氣兒了,趙兄你還問他話本的名字!」
「池弟,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個表面溫良的,其實內里不知多少彎彎腸子!經常賣了別人,還想著法兒讓他乖乖送上賣身錢。」對於黎池的話,趙儉可不認。
「就像剛剛,明明是池弟你先打趣瑾弟看了什麼話本的,我就是順嘴『添了根柴』,可不能認下這『縱火之罪』的。」
黎池的心中先是一頓,接著聽到『添柴』和『縱火』之別的話,也就忽略了心中的一絲不協調感,非常乾脆地認罪:「好好,這『縱火之罪』小弟我認下了,為了減輕罪罰,我決定不再窺探瑾兄心中的滿園春色。」
嚴瑾也是破罐破摔了,「好好,我心中的確關了滿園春色,那趙兄和池弟心中的春色呢?是什麼樣的?喜歡什麼樣的景色?」
男人,不,男性在一定年齡之後就會開始說些葷話,古今的都不例外。
黎池前世雖不怎麼熱衷說,可卻也是說過的。畢竟,說葷話、談美女,可是增進男性間友誼的一條捷徑。「我心中的春色啊……必然是體貼周到的、賢淑大氣的、端莊沉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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