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藥鋪
方才,兆耀祖不必明說,臨江樓老闆黃伯霖不但奉送難得一見的河珍,連帶趙三哥點的酒菜都免單,巴結之意表露無遺。
「兆耀祖不但是碼頭一霸,」趙三哥道:「他與附近幾個警所也是穿一條褲子。據說省警視廳偵緝隊長是他堂兄的姨夫的妹夫。」
「堂兄的姨夫的妹夫?」郭運輝啞然失笑,「那可是八竿子都打不著了。」
「再怎麼打不著,平頭百姓也招惹不起。」
這時前頭一陣嘈雜,一隊服裝混雜,明顯是貧民百姓的人舉著旗子,喊著「提高工資,改善待遇」的口號從街口轉過來,路上的行人便紛紛避向街邊。
郭運輝和趙三哥站到街邊,便聽到街邊店鋪的小老闆們議論紛紛。說三天兩頭就罷工遊行,前幾天是泥木工人罷工,要求漲薪,今天是理髮工人遊行,要求改善,這日子怎麼過?更有小老闆說,還是要高官趙恆惕使出雷霆手段,如槍殺第一紗廠幾個工人一般多殺幾個苦力,這些泥腿子們就消停了,你們看第一紗廠原來鬧得那麼凶,如今多麼安份……
「如果能勉強度日,誰願意上街?」趙三哥道:「老弟你說是吧。」
他的話雖然簡單,卻涉及深層次問題,郭運輝的年齡,閱歷還不足對此發表評論,只能含糊地應了一聲「是」。
這時,街道另一頭衝出一群巡警,手持警棍沖了過來。其中幾個還背著俗稱老套筒的漢陽造步槍。遊行的理髮工人見巡警氣勢洶洶地撲來,發聲喊,早丟了旗子作鳥獸散。巡警也不追趕,撿起幾面旗子紙片,就收兵回去了。顯然巡警對此也司空見慣,如果不是長官發話,他們甚至管都懶得管一下。
趙三哥忽然意興蕭索,搖搖頭,對郭運輝道:「歷史是滾滾向前的車輪,生活是殘酷冰冷的鞭子,任何人都無法躲避。要麼推動車輪前進,要麼被鞭子抽倒。」
「哇,沒想到三哥能說出這麼深奧的話語來。」郭運輝的印象中,趙三哥就是一個胸無點墨,憨厚仗義的苦力,忽然聽到他說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語言,不由心生敬佩。
「老弟說笑了。我是個大老粗,怎能懂得這麼深奧的道理。」趙三哥黝黑的面孔上浮現敬佩之色,「這句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說的。」
「能被三哥稱為了不起的人,那是真的了不起了。」郭運輝道:「他是誰?三哥能否引見一下?」
「他是……」趙三哥忽然改口,「如果有機會,再給你引見吧。」
他站住,道:「老哥想起還有件事要辦,就不送到藥王街了。你有空到碼頭來找我。」
「一定。」郭運輝此去到姑父家雖然是長住,但身份是學徒,自然沒有資格邀請朋友上門,答應一聲,拱手作別。
郭運輝熟門熟路,來到藥王街鶴壽堂。
這是一個大三開間的藥鋪。磚木結構,屋頂是緊密的灰黑色燕子瓦,正門上懸挂著黑底金字「鶴壽堂」牌匾,藥鋪靠內壁是兩人高的葯櫥,葯櫥上密密麻麻的抽屜上貼著各種中藥名,常用藥在下層,不常用的自然擱在上層,那要使梯子才能取到。鋪面一側有兩個學徒正低頭用藥船碾著某種藥材,使空氣中的葯香更加濃郁。
郭運輝走到正在曲尺櫃後面拿著戥子給一個老婦抓藥的戴著瓜皮帽的微胖老頭跟前,微笑道:「龔伯,近來好吧?」
龔伯抬頭一看,笑道:「是運輝啊。你什麼時候到的省城?」
「剛到。我姑父姑母在家嗎?」
「東家出去診病,夫人到開福寺進香了。你先坐會,老朽先配好這幾劑葯再來招呼侄少爺。」這龔伯也姓龔,卻不是郭運輝姑父龔漢年,而是龔漢年的本家叔伯兄弟,在龔家鶴壽堂掌柜三十多年了。
「嗯。」郭運輝應了一聲,到旁邊一張竹椅上坐了,饒有興趣地觀看一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學徒工碾葯。學徒碾葯的工具名叫葯船,生鐵鑄造,兩頭翹起,形如小船,這個郭運輝認得。那青年學徒向郭運輝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又低下頭,雙手握著輪形鐵碾子,埋頭苦幹。
「嗯,嗯嗯。」郭運輝見他一言不發,神情木訥,埋頭碾葯,沒完沒了,而葯船里不知名的藥材早已碾碎成了粉末,忍不住提醒他道:「我說,這藥物已經碾碎了,你可以歇息了。」
「不成。」這學徒頭也不抬:「遠遠沒有好呢。」
「明明已經很好了嘛。」郭運輝拈了一點葯末放到鼻前,一股藥味直衝腦門,憑他一點微末的中藥知識,也不知是三七還是桂皮。
「的確還遠遠不夠。」龔伯送走了抓藥的老婦,抄著手慢條斯理地踱了過來,「藥物炮製,各不相同。同是碾粉,有的要粗糙,有的要精細。而這是三七,碾粉要達到細若飛灰的程度,才能發揮最大的藥效。「
「細若飛灰?」郭運輝看著學徒手中緩慢轉動的輪式鐵碾子,張口結舌道:「那要碾到什麼時候?」
龔伯道:「這船葯,小張已經碾了兩天了,還有一天,應該就差不多了。」
「三天!」郭運輝伸出三根手指,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三天就碾這麼一點藥材?」
「不錯。」龔伯舉手摸摸頭頂的瓜皮帽,「否則怎麼能叫貴細藥材?」
「對了,侄少爺剛到省城,吃過飯了嗎?」龔伯又問道。
「吃過了。」郭運輝又指著另一個埋頭碾葯,年紀稍輕的學徒問道:「他碾的是什麼藥材?不會每樣藥材都要三天才能碾好吧?」
「當然不是每樣藥材都要三天才能碾好。那樣我們藥店也不用開了。大部分藥材是無需碾碎的,只有外敷,生服或者要粉碎才能發揮藥效的藥材才需要碾碎。」龔伯笑道:「小劉碾的是白芷,只要一個時辰就好。」
「還好還好。」郭運輝鬆了一口氣,「看來學徒也不是太難。」
龔伯道:「那可未必。學中醫不止碾葯,要熟記藥材藥性,遴選炮製,配伍,方劑……還要熟讀《黃帝內經》《千金方》《傷寒雜病論》……然後跟先生學習望聞問切……」
「停,停,」郭運輝急道:「你老就說說學出師大概要多久吧。」
龔伯道:「小劉才三年,小張學了五年了。小張的耐心,悟性,天分都不錯,大概再學個三五年,就可以坐堂了。」
「十年?」郭運輝頭都大了,「要十年才能正式坐堂?天老爺!」
他心中暗暗計算,自己快二十歲,再過十年,豈不是黃花菜都涼了?
「侄少爺,」龔伯猶疑地道:「你為什麼忽然對中醫學徒這麼感興趣?」
「不是不是,」郭運輝連連搖頭,「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他兜里還揣著一封信,是父親寫給大姑爹的,自然是問好並拜託姐夫收下他,照顧他之類的內容。他已經在考慮要不要把這封信交給龔漢年了。
他自幼讀的私塾,從未進過新式學校,但少年時就開始隨父親上漢口,下江西,四處奔波,視野開闊。少年豪氣,心中自有一番雄心壯志,要在這中藥鋪里消耗十年,他想想就覺得可怕。
不過要是隱瞞下這封信,想想父親的斑斑白髮與母親的殷切期望,沒來由一陣心慌和內疚。
「小劉,你去泡杯茶給侄少爺。」這時又有人來抓藥,龔伯便吩咐了一聲,回頭去招呼顧客了。
那負責碾白芷的少年答應了一聲,放下藥碾子,起身去泡了一杯茶,遞給郭運輝,笑道:「郭大哥喝茶。」
「你叫什麼名字?」郭運輝道:「我可不能隨龔伯叫你小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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