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行長沙孫策別母

第12章 行長沙孫策別母

母別子,子別母,白日無光哭聲苦。關西驃騎大將軍,去年破虜新策勛。

——白居易《母別子》

問天劍,長三尺六寸,劍利斷金,其上隱有龍纏。劍身撰「問天」字樣,昔太祖征匪而偶得之,大喜,遂以此名之。——《吳書·百奇卷·神兵篇》

公元185年,京師洛陽天降火災,南宮焚毀。中常侍張讓、趙忠等勸靈帝稅田畝以修宮室、鑄銅人。靈帝遂詔令天下,徵收畝稅,徭役百姓,築萬金堂。宦官亦趁機橫徵暴斂,賣官鬻爵,修萬金堂,以藏私財。苛捐雜稅,鑄使本就貧困的百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天下,一時怨聲載道。

同年,諫議大夫劉陶、前司徒陳耽因上書奏請除宦官,為黃門忌恨,被誣謀反,皆被捕入獄。劉陶自殺以示節,陳耽經酷刑拷問,亦死。

二人皆為天下名士,當世大儒,有立地書櫥之賢才。更為重要的是,他們高風亮節,皆為德高望重之輩,為天下人敬仰。他們代表了士人,代表了為國捐軀的忠貞之士。劉、陳含冤而死,天下莫不痛惜。也使眾人清楚的認識到靈帝的昏庸、朝廷的黑暗,一時起義討漢呼聲愈高,八方風雨,兵災不斷。

187年,長沙人區星舉旗造反,自稱將軍,聚眾一萬多人,攻城圍邑,官員膽裂,四散而去。大漢朝廷考慮孫堅乃揚州人,驍勇善戰,又有平黃巾、征西涼之功,遂由朱儁提議、靈帝准奏,命孫堅為長沙太守,即刻赴任,剿滅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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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鬱蔥蔥的叢林深處,一隻兔子探頭探腦地伸出半隻腦袋,觀左右無動靜,蹦跳著就要跑路。

「嗖!」

鋒利的羽箭,呼嘯而過,眨眼便將那隻可愛的兔子牢牢釘死在泥地里。

駿馬賓士,馬背上一名少年猿臂輕舒,一個漂亮的夾腹側斜,矯健地身姿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度。白馬止步,少年輕撥馬首,回身高舉那早被長箭貫穿兀自掙扎的兔子,哈哈大笑:「策哥兒箭術無雙,這是第四個獵物了!」

馬蹄咚咚,隨後趕來的幾名少年,也是一番讚歎。人群里,如眾星捧月的,胯下一匹大宛神駿,手持一石之弓的孫策當先走出,英氣勃發。雖一身布衣簡裝,仍掩飾不住其美貌神姿。

「今個兒收穫甚豐,正好我也請哥幾個開開葷!」孫策大笑著吆喝。

眾人歡呼一片,自去剝皮生火。

自孫策的父親孫堅離鄉遠征,杳無音訊,甚至有傳聞孫堅已經戰死於亂軍。同時,孫堅打仗,一下子帶完了家中本就不多的錢財,加上世道混亂,盜賊四起,富春孫氏一族終於漸漸衰落。到了如今,奴僕散去,門客盡走,孫堅正妻吳氏與側室陳氏獨自領著幾個孩子,相依為命,互相扶持,勉力維持這個家。也是孫堅做過縣長,為人正直,孫家待人和善,受過恩惠、敬仰孫堅的鄉鄰們紛紛自發地援助孫策一家,送米送錢、力所能及。

如今中原兵荒馬亂,百姓流離失所,無人務農耕作,物價自然飛漲,一斗米往往貴達千金,時人多有餓死。而偏居揚州的孫策一家,因為遠離中原戰亂的漩渦中心,反而平淡許多,甚至出現了中原的人大量向南方移居躲避戰火的現象。

世人多謂長兄若父。作為家中長子的孫策,自然承擔起了照顧弟弟妹妹、幫母親分憂的責任。那前所未有的責任,令孫策倍感沉重。也正是這樣,鍛煉了孫策的心志,鑄就了他常人難及的成熟。

每日,孫策總與幾名同齡少年結伴外出狩獵,他們既游遍了吳郡四周,又解決了家中衣食窘迫的局面,日子這般倒也過得安逸悠閑。

火堆旁,幾人歡聲笑語,暢談人生,肆意玩鬧。一旁的的孫策,一時陷入了沉默。這就是青春么?世道再亂,生活再艱辛,只要幾個少年在一起,肆意地揮霍擁有的時光,大家還是能那麼快樂。

年輕,真好!

「伯符,想什麼呢,這麼入神?」一名中年男子走近,打斷了孫策的沉思。孫策抬頭,來人峨冠博帶,一副書生打扮,卻是早年父親門客陳端。

陳端本是個落魄書生,早年因困頓四處流浪,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因饑寒交迫而昏迷道旁,幸得孫堅及時發現,救助了他,此後陳端便在孫堅家住下。他讀過幾年書,比之常年跟隨在孫堅身側的那些殺人如麻、大字不識的莽漢,至少還能識文斷字。本來孫堅出征,已經遣散了所有的門客,可陳端深受禮義熏陶,知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是對自己有過救命之恩的孫堅,所以他堅決留了下來。當年,要留下的門客僕人也有不少,可隨著這幾年下來,孫家愈加窮困潦倒,以至於到了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地步。大多的門客,也尋了諸般借口,紛紛離去。只有陳端,本就貧苦出生,孤家寡人一個,一直不離不棄,大不了再過回從前的日子。有這群孩子陪著,他還能感覺熱鬧歡樂些。

「陳叔,我是覺得每天都能如此,那該多好!」孫策一笑,道。

陳端一嘆,心生凄然,道:「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又有幾件是能盡人意的。過好眼下,聊過於徒自傷悲吧。」

他的話,孫策不以為然。或許是早年的經歷挫折,陳端性格隨遇而安,少了幾分銳氣,更多的是悲情和滿滿暮氣。而孫策則不同,年少無畏,銳氣正盛,他不信命,誓要與天比、與命斗!

「策哥兒!」

突然的高呼,打斷了了眾人的歡慶。大伙兒轉頭看去,馬蹄聲漸近,一人隨之跌跌撞撞地跑上近前。

「孫青,發生什麼事了?」孫策趕緊扶住,好奇地問道。

孫青喘了幾口氣,面色潮紅,顯然正處於極度興奮當中。他滿面春風,環視了場中一圈,再拿目光來看孫策,已是神采奕奕:「我剛得到消息,孫將軍、你的父親大破黃巾,因功已經被朝廷封為長沙太守,用不了多久就會去赴任啦!」

「什麼?!」孫策既驚且喜,父親一去便是三年,期間中原大亂,道路阻絕。聽說連巨鹿這樣的大郡都因為戰爭而十室九空,更別說其它地方了。父親一直生死未卜,一家人早已心照不宣地在各自心中做了最壞的打算,只是作為家中的精神支柱,大家都不曾明言罷了。不想如今峰迴路轉,父親不僅平安歸來,還成了一郡太守,比之三年前,可謂飛黃騰達、一步登天。

「太好了!」孫策哪還有平常的穩重,喜形於色,不能自禁。周圍的少年也無不歡喜,為的是他們心目中那個富春第一英雄。

「不行,我必須趕去長沙,與父親匯合!」孫策一臉焦慮,滿是迫不及待。

「俺可聽說長沙那邊有數萬叛賊正在鬧亂,朝廷不會是想借孫將軍的手來對付那些叛賊吧!」說話的是孫策身後的一位壯漢。說是壯漢,一點也不為過,只見他滿臉絡腮,虎背熊腰,身高八尺有餘,放在當今天下也是萬中無一的,與這群孩子站在一塊兒,突兀而滑稽。

他叫宋謙,也是孫堅當年的門客。當年孫堅征戰,偶然碰到他與幾個盜賊廝殺,當時宋謙渾身浴血,雖孤身面對眾多殺人如麻的盜賊,猶然不懼,反殺數人。於是孫堅救下了他,因為當年家中尚有老母,宋謙只想侍奉母親盡孝而不願從軍,孫堅也不為難,只是將他收留在府中做個門客。後來孫家敗落,門客散盡。只有那平時看似呆傻的宋謙,與陳端一般,感孫堅救命之恩,重情重義,不肯離去。

「對啊,策哥兒,這事兒我也聽說了。」孫青一臉誠懇的附和道,「區星在長沙作亂,朝廷下令將軍前去圍剿。他有幾萬人,就我們幾個去,跟送死有啥區別?何況長沙離這兒有數千里遠,其間何止千山萬水,等我們到的時候只怕也過了大半載了。反正到時候孫將軍遲早會回來,策哥兒,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孫策大搖其頭,一臉毅然決然,慨然道:「既明父蹤,大丈夫何懼生死!如若諸位不願意去,我孫策一人自可去!」

一幫少年聽了,無不胸中激蕩,嚷叫著要同去。

「少公子這是哪裡話,上刀山下火海,我宋謙眼睛都不眨一下,死又有何懼。少公子要去,俺自當追隨!」本只是出於對於孫策的關切,見眾人爭鋒,宋謙自然不願落入人後。他的老母親已於兩年前去世,還是孫家省吃儉用幫著厚葬的。因此,現在他也是孤家寡人、無所顧忌,自然死心塌地的為孫策賣命了。

「好!」孫策大喜,繼而環視眾人,「你們呢?」

年近三旬的文士陳端,瘦弱卻很機警的秦松,是孫策的幕僚,出謀劃策全靠這兩個人。

孫暠,孫瑜,皆為孫策叔伯孫靜之子。孫堅遠征,孫靜顧念舊土,不願隨行,故而一家只在城外安居務農。而他二人,既為宗親,常年伴隨孫策左右,是孫策最為信任的夥伴。

孫青,自襲風軍悄然解散以來,他就一直跟在孫策的左右,弓馬嫻熟,忠貞不二。

王成,王起,兄弟二人,父親為孫堅帳下小校,與孫策自小相伴。在孫策的熏陶下,武學也是遠超常人。

周泰,當屬這群人中的異類。他是九江下蔡人,因家中長姐為士兵所辱,憤而殺之,當時他才只有十歲。後來,本有機會逃跑的他不願連累家人,主動伏法認罪。入獄后,其飽受酷刑,卻心有報復故而隱忍不屈。直至三年前,黃巾之亂爆發,獄卒嘩變。周泰得隙逃脫,一路流浪到吳郡,因腹中飢餓於吳郡行竊,被孫策發現。二人因此大打出手,卻終究誰也奈何不了誰,待精疲力盡之時,只好約明日再斗。這般一連鬥了幾日,二人也從起初互不服氣、口頭逞強到後來的惺惺相惜、相見恨晚。漸漸地,孫策豪爽開朗的性格感染了周泰,周泰大有人生知己的感懷,故此雖然孫策比他小三歲,也死心塌地的樂為效命。孫策考慮到他是在逃犯人,面受黥刑而有字,為防被人發現,便賜給了他一個純鐵打造而成的面具。這個面具也是奇特,上綴猙獰詭紋,戴之如惡鬼入世,攝人心魂。周泰見了大為喜歡,只是每日戴在臉上,片刻不離。在這群人里,若說孫策最希冀能同行的,就屬他了。勇冠三軍,當世悍將說的便是他,更重要的是,他脾性跟孫策合得來,這一路上要沒了他,孫策該有多孤單。

孫策的目光從九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奇光異彩滿是期盼。

「願隨策哥兒同去!」眾人異口同聲,口氣堅定。

孫策歡喜。

十人遂滴血入酒,共飲起誓,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事既定,陳端又道:「公子既已有定奪,此行勢在必行,還需得稟明夫人,方可動行。」

孫策點頭。陳端年長,萬事考慮的自然比他們這幫孩子周到許多。

於是孫策回家,告知了母親父親未死,一家人自然歡喜。聽說孫堅被封了太守,鄉里鄉外前來拜賀的更是絡繹不絕。門庭若市,縣官慰問,與之前的冷清形成鮮明的對比,不可謂世態炎涼。

當孫策稟訴了自己要去長沙的意思之後,吳夫人陡然一驚。知道孩子已長大,性格倔強,卻也未強加勸阻。只是好言囑託了番,又一一拜謝隨行的少年們。

十人十匹馬,挨個整齊排列。

身後,是鄉里的鄰居和孫策的母親弟弟們。吳氏與陳氏目光關切不舍,已是淚眼縱橫,接連囑託,無微不至。孫策男子,雖面色嚴肅,聽到細微處,心中亦不免酸苦悲澀。

「如此,家中事有勞諸位照拂了!」孫策對前來的鄉鄰一一拱手。眾人應諾。

孫策撥馬緩步而去。

「兄長!」身後一直沉默的孫朗突然大叫了一聲。孫策止步,疑惑地轉身,孫朗卻已經快步跑到了馬跟前。

尤記得小時候自己不懂事,因為孫朗的母親陳氏與自己的母親爭奪父親,因而對他們母子兩一味的打擊孤立。可陳氏不僅不怪罪自己,甚至還一直格外照顧關懷自己,視若己出,比之自己的生母有過之而無不及。在自己七歲那年,她不避棍杖,捨身保護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下,終於感動了孫策。隨著年歲漸長,孫策也終於明白了姨母的心意。自然,孫策與孫朗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冰釋前嫌,感情也是日益增進。

孫朗遞出自己的手掌、張開,孫策低頭一看,赫然是一塊玉佩與一柄長劍。

「這是?!」孫策詫異。

玉是和田玉,色澤光潤,乳白而無一絲瑕疵,入手溫潤,隱有清香。其上刻金龍騰雲圖案,氣貫蒼穹,栩栩如生,竟似掙脫騰空欲出。

而那把劍,以黃花梨為鞘,金銀為飾。拔出劍來,雪亮刺目,劍身刻有「問天」二字。「問天」之意,取自千古愛國詩人屈原《天問》之意,執之令人恍若主掌天下,頓生豪心壯氣。

孫策知道,那把劍就是自己的父親孫堅親手珍而重之地贈給孫朗的。當時自己因為嫉妒不平還與父親大吵了一場,卻反被大罵了一頓。或許,是早已覺察到自己這個兄長對弟弟的所作所為,父親卻裝作視而不見,心有愧疚,所以想要用一點物質上的東西,換做補償吧。可是,物質的補償又怎能與精神上的父愛關懷相提並論,孫堅,也只是天真地想獲得一點自我安慰罷了。

「不錯,這玉佩是娘親親手給我的,說是能攜福辟邪,保人平安。我自幼佩戴,所以每次遇險總能逢凶化吉。而這把劍是爹爹當年贈給我的,我佔據了它這麼多年,卻未曾出鞘過。如今兄長要遠赴千里,尋找我們的爹爹,兇惡未知,作為弟弟的我卻只能呆在家裡獨自享福,就讓這玉佩陪在你身邊。帶著這玉佩護身,就算弟弟我隨你同行,少些寂寞,也能保你一路平安。而這把劍,埋沒了這麼久,與其放在我這裡生鏽,不如贈給兄長讓他多殺幾個壞人,為天下人除害,也不辱沒了【問天】二字。」

孫朗話語忱摯。他只是想用那可憐的一點父愛,換取孫策的友誼和兄長的關愛。

看著他希冀的目光,孫策心中莫名的一股酸澀流過。望著這把劍,那日思夜想的渴求,奇怪的是他的內心沒有一絲喜悅,滿滿的全是責任的沉重。鄭重地一點頭,孫策雙手接過這兩件無上至寶:「放心吧,我一定會把我們的爹爹接回來的!」

「恩!」孫朗微笑點頭,眼眸里充滿信任與崇拜。

孫策轉身欲走,吳氏眺目遠望。

不想孫策剛走了兩步,豁然調轉馬頭,在眾人詫異地目光下,向送行的母親疾馳而來。猛一提韁,馬聲嘶鳴,孫策噗咚滾下馬來,對著身前的吳氏便是三拜九叩,以頭抵地,咚咚作響。

「孩兒不孝,不能在您身邊好好孝順您老人家了!」

孫策的舉動,再加上煽情的話語,吳氏哪裡忍得住,上前一把抱住自己的兒子嚎啕大哭。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髮愁看淚眼枯

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此情此景,就連旁人看了,也無不為之動容。

孫策豁然起身,不發一語,翻身上馬而去,再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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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吳之孫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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