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少年把酒逢春色(三)
顧珊愛緩緩地坐起來,直挺挺地去看那窗戶上的光影變化,似乎是手影吧,一會兒是飛翔的鳥,一會兒是跳躍的兔子,還有靜止開放的花朵……令人窒息的雪白窗戶上,這一團黑影反倒成了一絲生機。她站起身,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她想推開窗戶看那是誰,可是她的手頓住了,她想,這手影要逆著陽光,那人顯然是倒掛在思凰閣上的,這窗戶既是他的舞台,也是他的著力點。她現在這一推,那人肯定失了重量跌下去,為了不讓他平白地守這一難,她還是決定輕柔地將手貼在那窗戶上罷了。那人的手上的動作也是一滯,旋即緩緩地將自己的手貼在了她的手上。雙手貼合,心彷彿也靠在一處。她不知道窗外的人是誰,但她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似乎是自己內心什麼所缺少的那一塊。她終是沒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她抬手,輕輕地在那人的掌心上寫了一個「誰」字,她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立即把手貼回原處,別過頭,靠在窗欞上,不敢去看那隻手的動向。良久,她的手卻只感到一陣清涼——那人的手抽走了,所以微風拂過時涼意陣陣。顧珊愛失望地嘆了口氣,收回手,失神地倚在冰涼的牆上,躲在陰暗處,不敢望向那光亮的窗戶。不過她最後還是笑了一下,畢竟在這幽幽深宮裡,還是有人願意花心思去討她的歡喜的,她雖然不知道那人是誰,但這份溫暖還是給了她勇氣。她重新整理了自己的衣衫,掛著笑容去推開那扇窗,霎時,陽光帶著風一起撲向她的面龐。她下意識地閉了眼,直到一陣交談聲傳來。她向下望去,看到思凰閣下站著四個人,一個是皇後身邊的劉婕劉嬤嬤,她的對面是三個人,有平盛和李武之,而另一個穿藍衣服的她不認識。她搖搖頭,終於關上了窗戶。她暫時不想看到平盛,以及一切和他相關的人。
話說平盛和李武之從養心殿出來后就在找陳迭微。他們今日本是一起上朝面聖的,但是平盛和李武之又被叫到了養心殿。陳迭微初來乍到,自然不能讓他一個人出城,可今天所議論的事情又不方便讓陳迭微聽到,所以他們就讓他在原地等,沒想到他們出來時卻不見陳迭微。兩人繞著皇宮找了一圈也不見人,終於在小太監的引路下在思凰閣看到了他。思凰閣是內宮,他們幾個人來往也就算了,可陳迭微進來算什麼話?故而兩人指責了陳迭微一番。陳迭微知道是自己犯錯在先,故而沒有辯解,誠懇地道了歉。就在三人正準備回去的時候,劉嬤嬤卻突然走了過來,她說皇後娘娘要見平盛。
當劉婕見到陳迭微時,她的心擰了一下,少女時候的種種往事一齊浮上心頭,可嘆又可悲,可懷又可憐。她驚訝陳迭微容顏不改,還是那副少年模樣,而她卻是人老珠黃了。但很快她就自嘲地一笑,她的少舵主是何人?是這世上一等一的才子,區區歲月怎奈何得了他?容顏不改算什麼?他這是在追求長生啊!
劉婕明白,從她被送入宮的那刻起,她這一生就和少舵主無緣了,或者說他們二人就不曾有緣過。她只是少舵主的一把匕首,至多是一把鋒利好用的匕首,僅此而已。她此生的種種掙扎終究化成了笑話一則。
所以劉婕恢復了常態,她不去看陳迭微,彷彿不認識他一樣,但她是真心實意地希望陳迭微不要認出來她。她不以江湖殺手的身份,不以巨鯨幫弟子的口吻,而是以一個飽經風霜的深宮嬤嬤的模樣,對著平盛開口道:「秦王殿下,皇後娘娘新得了一本兵書,煩請您去未央宮一觀。」她別有深意地加了一句話,「天色不早了,想必鎮國公府要開宴了,世子還是早些回去得好。」
平盛自然明白其中意思,但他也是真心不想見皇后,所以他說:「既然是兵書,小王前去取來回府再看便是,不會耽誤太長時間,世子可以同行。」
劉婕的臉色一變,正欲開口時,李武之卻出來打圓場:「誒呀!平盛,劉嬤嬤要是不說,我這都忘了!今天我父親宴請魏丞相!這我可耽誤不得!平盛,我先走了啊!」言罷,李武之就拽著陳迭微往外跑。其實也不是李武之不仗義,更不是他怕皇后。而是李武之真的希望平盛可以有機會和皇后敞開心扉地談談,不要總是這樣針鋒相對,對誰都不好。
平盛知道李武之的苦心,所以他沒有強留,而是順從地跟著劉嬤嬤去了未央宮。
未央宮是後宮中唯一有妃嬪居住的宮殿,加之皇後顧氏出身江南顧氏——商賈世家,所以未央宮中的裝潢極盡奢華之能事。長明宮燈,泣血珊瑚,雕花屏風……應有盡有,無所不有。平盛一踏進這未央宮,就想起了自己晦暗幽寂的王府,還真是和這裡截然不同的景緻呢。平盛向皇後行禮問安,皇后現在的打扮比起剛才來又是不同,錦繡鳳袍改成了珍珠外套,顯然是從裡到外都換過一次了。她和藹地一笑,極力顯出親和的樣子,然而這在平盛眼中都成了虛偽。
平盛討厭她,不僅因為她生而不養,更因她不懂他,也從未想過要懂他,她只是把她認為好的東西都塞給他而已,但從未考慮過平盛是否真的需要,從未考慮過這種獲取方式是否真的對平盛有利。或許她是想補償吧。但平盛還是更喜歡嚴格到不講道理的梁將軍。至少他能在她那裡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他是一個人,是一個孩子,而不是一個道具。
皇后示意劉嬤嬤將兵書呈上,平盛掃了一眼,是《韓信三篇》,顯然是從顧好逑那裡要來的,也就是說,是顧好逑看過的東西,平盛看不看意義都不大了。
見平盛不收,皇後有些不滿,她說道:「平盛,本宮為你賜婚你不要,如今給你一本書也不要,你是鐵了心要和本宮做對嗎?還是說,不論什麼事情,都非要一道聖旨才能請得動你?」
「小王不敢,只是小王才疏學淺,讀不懂這失傳已久的古兵書,還請娘娘還給大將軍吧。」平盛回答道。
皇后淺淺一笑,她知道平盛在諷她任由外戚專權,她想趁此機會提點平盛一番,所以她說道:「平盛,顧將軍鎮守邊關辛苦,還不忘為你搜集兵書,難道你不應當感謝他嗎?若朝中還有可用的武將,你大可以向陛下建議替換,本宮也樂得看到朝中世子各顯其能。」
然而放眼朝中,有能力和顧好逑相較的只有鎮國公李兆英,但他必須留在長安保衛端泰帝的安全。地方上的學子大多未經科舉就全被顧好逑籠絡,平盛能去哪裡尋找到人才呢?
這就是皇后想教給平盛的道理,想改變規則就必須先熟悉規則,就必須先站在全力的巔峰。否則一切都是妄想。
而迎娶顧珊愛就是一條捷徑。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賜婚的事。
平盛不免覺得有些乏味。
皇后是過來人,而且也聽說了平盛在劍南的種種失禮行為。所以她說道:「平盛,本宮很欣賞你的勇氣,但勇氣並不能解決全部的問題,至少幫不了現在的你。你是未來的皇帝,大可以有三宮六院,只是這正宮皇后不能盡如你心意。」
「那我的想法就不重要嗎!」平盛的情感在這瞬間爆發,「我不愛她,如何能與她相伴一生!你只知道皇位,就絲毫不在意我的感受嗎!」
「對!你最重要的東西就是皇位!你生在皇家,那些兒女情長根本就不值得一提!你是不是忘了聖賢書的教誨!你是不是忘了那些禍國的妖妃!你是不是忘了先帝為何而死!」
突如其來的這句話令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皇后轟然一聲跌落在椅子上,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她低下頭,掩面哭泣著,漸漸地,她的哭聲越來越大,終於變成了嚎啕大哭。劉嬤嬤連忙上來為她拭淚,但回憶的力量太大了,她無法從悲傷中走出來。
許久,當她緩過勁來停止哭泣時,發現自己正被端泰帝摟在懷裡。她感激地看著端泰帝,她實在是太渴望這份溫暖了,在這個逆光的空隙中,她可以把端泰帝想象成簡文帝,她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愛情與快樂,儘管只是短短的一瞬。
「謝謝。」
端泰帝聞言慘笑,他永遠都只能得到感激。
他也曾擁有她的傾慕,但他為了皇位放棄了,而當他回過頭時,卻又發現所謂皇位根本就不如她重要,然而那時候她已經愛上了簡文帝。
可最終,簡文帝也辜負了她。
她深受奪嫡之害,本想隱居山林,如今卻不得不為了兒子而變得算計,甚至殘忍。
這世上只有端泰帝既明白顧氏的無奈,也清楚平盛的掙扎。
所以,他說:「我們送平盛去無憂宮吧,我想我的身體還能撐幾年,反正他還年幼,他若能尋得真愛,未嘗不是好事一件。」
「讓珊愛陪他一起去。」
「好。」
平盛趁亂逃離了未央宮,可剛才皇后斷斷續續說出來的那些話就像是炸彈一樣地在他腦海中爆炸。他對父皇的印象很模糊,但他覺得他不應當是那樣的一個人……
星斗不知何時升了起來。
平盛奔跑在寂寥的皇宮裡,朝著北斗星的方向,可他離不開這座圍城。
他終於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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