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少年把酒逢春色(五)
且說一月後,平盛等人與平益夫婦同時出發,一路向無憂宮的方向,另一路則去山東。陳迭微在拜見過端泰帝后就離開了,他並沒有向任何人告別,甚至連一封書信都沒有,他是江湖人,這是江湖的規矩——雁過無聲。平盛雖然抱怨了幾句,但卻沒有不滿,相反,他很欣賞陳迭微這種快意江湖的態度,這是平盛最嚮往卻絕對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顧珊愛和璉嫿的計劃也在進行著,璉嫿幾天前就告病躺在家裡,楚王妃自然知道她是裝的,但她更明白女兒的一片心意,所以她不僅沒有戳穿她,反而緊閉楚王府的大門,不讓任何人進來探望。璉嫿深深地感謝了自己的母親,楚王妃卻也只是一笑,盡在不言中。璉嫿藉此機會整理了自己的行囊,東西自然不能多,衣服細軟統統沒必要,出門在外最重要的是銀子,可楚王府也稱不上多寬裕,一時要拿出現銀並不現實,因為平常的花銷大多是由鎮國公府來承擔的,可如今她的計劃怎麼能讓李武之知道呢?顧珊愛住在宮裡,她的吃穿用度都是定額,既不會虧空也不會剩餘,換言之,顧珊愛也沒有錢。璉嫿冥思苦想了好幾天,還是托母親去將盧郁同叫來,盧郁同雖然是侍讀,但她最近在家中休養,自然有現銀。只是盧郁同是在休養,能不能來還是個問題。璉嫿抱著希望與絕望等了兩天,居然真的把盧郁同給盼來了。
璉嫿見盧郁同和自己一樣氣色甚佳,便知道盧郁同也是在裝病,可是她為什麼要裝病呢?盧郁同是個聰明人,說話從不兜圈子,所以她開門見山,道:「我這次被舅父接回家裡,其實就是想避開去無憂宮之事,沒想到你卻爭著搶著要去。」她將一個錦盒遞到璉嫿手裡,道,「這是我舅父給我的銀票,你都拿去吧,我以後都在盧府里住,哪裡用得上銀票呢?你出門在外,總比我需要。」
璉嫿感動得熱淚盈眶,盧郁同並非盧府小姐,而是已故的盧珺之女,她是表小姐卻姓盧,在盧府的地位與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她在宮裡時尚且能被高看一眼,可賦閑在家時又有誰能顧得上她呢?她也需要錢,可她竟然把自己的錢都給了璉嫿,璉嫿如何能不感動呢?
感動之餘,璉嫿心裡也有些困惑,她問道:「你為何不去無憂宮?出去玩玩不好嗎?莫不是放不下你手裡的那些古籍?」
盧郁同一笑,有些凄涼,道:「這些事情哪裡是我能決定的?我看古籍是舅父要我做的,我不去無憂宮自然也是舅父的意思。至於為什麼,我怎麼知道呢?其實說起來,也不過是那些事情……」
能讓盧郁同戛然而止的事情自然只有她的身世。
璉嫿並不知道盧郁同的生父是當朝宰相魏月珩,但盧知君心知肚明。當盧郁同在長安時,尤其是在皇宮中時,魏月珩並不能將她怎麼樣,可一旦她離開了這裡去了無憂宮,魏月珩就能充分發揮自己的力量,屆時父女相認,誰知是憂是喜呢?盧知君已經為盧郁同規劃好了未來,以後尋個讀書人嫁了就是,魏月珩傷了盧珺一輩子,怎麼能讓他認回盧郁同呢?
璉嫿也嘆了口氣,她忽然覺得他們這些人,雖說是皇室貴胄,外人看起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他們的悲涼又有誰能知道呢?前朝的恩恩怨怨擾亂了太多人的命運,讓愛的不能愛,不愛的卻偏偏在一起。因為身世,璉嫿厭惡顧珊愛,因為身世,平盛不得不和顧珊愛在一起。可前朝的恩怨又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呢?他們都是無辜的呀。可就因為他們的父母在他們一出生時就給他們戴上了這層枷鎖,他們就不能不去面對。
「你不必為我擔心,我再如何也是在長安里,你去的那個無憂宮相隔千里,才真是讓人擔心。」盧郁同道。
璉嫿一驚,她一直都以為盧郁同是個冷漠的書獃子,沒想到她其實也關心著別人。
兩人一同吃了午膳,璉嫿對著窗子大聲地咳了幾聲,盧郁同就不必了,因為盧知君就是要她裝病給魏月珩看的。
諸葛理在城門口向眾人敬酒分別,平盛的旨意是外出學習,平益的旨意是回鄉探親。
平盛等人一路快馬加鞭,傍晚時候便出了長安城,眾人紮營休息,顧珊愛從馬車上走下來,心神不安地看著自己的一大堆行李,裡面有一個大箱子藏著璉嫿。上路前並沒有人去檢查這個鑽孔的箱子,一路上這個箱子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這太順遂的過程讓她覺得不安。她幾次想打開箱子看看,但是又不敢。
李武之看出了顧珊愛的不安,他捅捅平盛,讓他去看一下是什麼情況,然而平盛只是望了一眼,就走開了,李武之追上去問,平盛淡淡地說:「她不過是想家罷了,過幾天就好了,你現在去安慰她,她只會放聲大哭,到時候更加難處理。」
「你這個人也太冷酷無情了。」李武之拽住平盛的袖子,「你在宮裡對她冷淡也就算了,可現在是什麼情況?她一個姑娘家,離家千里,心中有點憂愁怎麼了?她孤身一人,不指望你指望誰啊?你去問一下嘛!」
「我不去!」平盛果斷地,甚至有點武斷地拒絕了。
「你不去我去!」李武之甩開平盛的袖子,大踏步向著顧珊愛的方向走去。
顧珊愛聽到腳步聲后,心裡先是一驚,待看到是李武之之後,心中更是忐忑,李武之問她怎麼了,她只是搖頭不答話。
「莫不是我臉上有髒東西?你怎麼看都不願意看我?」李武之無辜地笑著,杏核眼愣是彎成了月牙,模樣甚是好看,顧珊愛這才知道李武之「長安笑公子」的名號是怎麼來的。
顧珊愛正想著怎麼回答的時候,箱子那裡卻傳來了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她正想走上前去掩蓋的時候,那箱子的聲音卻愈發大了,李武之一擰眉頭,一手握著佩刀,一手將顧珊愛護在身後,不善地向著那個箱子走去。他「嚯」的一聲拔出佩刀,直楞楞地向著那箱子蓋撲去!顧珊愛長大了嘴巴,以為肯定要出事,誰知那箱子蓋居然自己彈開了,不偏不倚正巧搭在李武之的佩刀上,佩刀陷進去了一大塊,卻沒傷到箱子里的人。
李武之吃驚地看著璉嫿,驚呼道:「你怎麼來了?」
璉嫿從箱子里蹦出來,一邊活動筋骨,一邊說:「怎麼?陛下只是說了讓你們去,又沒說不讓我跟著去,我在王府里待得悶了,出來逛逛怎麼了?嗯?怎麼了?」
李武之把刀拔出來,跑上前,把住璉嫿的胳膊,緊張地說:「你究竟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你以為我們這是出來吃喝玩樂的嗎!」
璉嫿卻不以為然,她早就想好了回答,她指著顧珊愛說:「怎麼,她能去我就不能去?就因為她有聖旨我沒有?聽說過先斬後奏沒有啊?李武之我告訴你,我今天跟都跟回來了,我就絕對不可能回去!」
「她去,她去是因為……」李武之看到正在走過來的平盛,話就停住了。
平盛走過來,一眼就看明白了情況,他說:「璉嫿,我們這次是去無憂宮學習的,不是去玩鬧的,我今晚就送你回去,聽話,不準鬧!」
「我沒鬧!」璉嫿甩開李武之,跑過去抱住平盛的胳膊,「我是真的想出來學習一番的!天天呆在王府里悶都悶死了,你們在的時候還有人陪我玩,可現在你們都走了,我去哪裡找人啊?我一個人怎麼過啊!咱們從小到大都在一處,從來沒有分開過,你們就忍心把我一個人留在長安?而且李武之你答應過我的,以後我想去天涯海角你都會陪著我的!你答應過我的!你堂堂鎮國公世子,不能出爾反爾!」
平盛看了一眼李武之,發現李武之正望著地呢。
李武之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就被璉嫿當成了承諾,不過這或許也真的是一個承諾,可他是想讓璉嫿用在真的吃喝玩樂的時候,而不是現在。
一時沉默。
終於,還是顧珊愛開口打破了沉默,顧珊愛道:「好了,說到底不就是璉嫿想和我們一起去無憂宮嗎?這次盧郁同沒來,璉嫿陪著我不是正好嗎?而且楚王妃都沒攔著,咱們幾個在這裡反對什麼呢?璉嫿出身武學世家,身上功夫不差,無憂宮又不是龍潭虎穴,怎麼可能會有你們想的那麼可怕?現下璉嫿已經跟我出來了,如若陛下追問,我自然有我的說辭,難道皇後娘娘會說不通陛下嗎?平盛,李武之,你們兩個的意思我們都懂,只是我們的心思,你們未必明白,或者是裝著糊塗。」
這番話讓眾人都沉默了。平盛是純理性的沉默,他思索著顧珊愛這段話里的得失利害,誠然,皇后的權勢他心知肚明,皇后對顧珊愛的寵愛也是有目共睹,如果顧珊愛出面承擔,他們幾人是絕對不會出事的。李武之則是情感的沉默,他內疚於自己無法回應璉嫿的感情。而璉嫿則是被顧珊愛的真心實意感動了,因為上一代的恩怨,她一直對顧珊愛有成見,可顧珊愛卻在無私地幫助她,她感動,她愧疚,她驚訝……
顧珊愛一笑,再次打破沉默,只是這次不是用言語,而是用行動,只見她帶著璉嫿回了自己的帳篷,一把關上了帳篷的門,吩咐左右說她們已然休息,任何人不得接近——平盛和李武之自然無法帶走璉嫿。
帳篷的燭火一夜都沒有斷,屋外的孤影也就搖搖晃晃地站了一夜——李武之一夜沒回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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