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子時
是夜,一輪月亮被重重烏雲遮擋,只透出微微亮光。秋風蕭瑟,樹影婆娑。
街道上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搖曳,為這秋夜平添幾分寒意。
子時。
林川心口痛的連站都站不起來。他一隻手揪著胸口處的中衣,一手狠狠地揪著書案上的宣紙。眼裡充滿了血絲,時不時從那雙眼裡滴下一些透陰的液珠,連串而落,遠看似是在流著血淚。
兩隻修長素白的手此刻變得有些猙獰,手腕上青筋凸起,襯得手腕愈發慘白。
書案上,幾張宣紙胡亂地疊放著,上面的墨被划的亂七八糟,難以看出毛筆在紙上究竟想寫出什麼。
尤峮知道林川已經數天沒有合眼,這夜書房的油燈又是到了子時還亮著。
他猶豫再三,十分輕地敲了敲林川的的屋門。
過了半晌,沒有任何回應。
尤峮準備推門進去送點白日里下人熬制的人蔘薑湯,給林川補補身子。
剛抬手欲推門,屋內便傳來了一陣嗓音極低的字句。
「別進來。都、給、我、出、去。」
那聲音幾近咆哮,卻又極為低沉,似是一頭被壓抑在牢籠的猛獸。
尤峮被嚇了一跳,兩手禁不住一抖,薑湯灑了一地。
他從未見過林川如今日這般。林川一向溫和待人,可現如今,也許便是他罕有的情難自禁的時刻。
自那日在街邊給了林川一個饅頭便被他看中,林川在尤峮心中一直是一個做事只求無愧於心的人。
他不禁隱隱擔心。
林川這幾日不吃不喝幾近瘋魔的狀態,誰都難以預料他下一秒會做出什麼。
......
尤峮出身於江湖上頗有名氣的琉移劍派。凡是琉移派弟子,所用之劍乃由藍域國西域極其珍貴的琉殤玉所煉而成。因材質十分難覓,加上琉移派一直推崇入派之人只要精而不多,琉移派門內弟子人數多年來一直保持著九十九人。
琉移派所習劍術以速度立本,傳言中能在大多數江湖中人無法察覺的情況下將對方一劍斃命。
尤峮家中有一位兄長,名為尤琨,與尤峮長相十分相似,外人難以辨別。但尤琨為人心思細密,城府頗深。幾年前琉移派原掌門人走火入魔而死,門下弟子半數支持尤峮繼承掌門人一位,半數則支持尤琨。尤峮天性純善,只想做一個逍遙客,便將位子讓給了兄長。而這位兄長向來忌憚尤峮,尤峮便選擇了避而遠之。
尤峮成為林川的隨從后,便再未與琉移派有任何交集。
而北奚出事的這幾日,尤峮收到了兄長的飛鴿傳信。信上只是簡單問候他是否回琉移派幾日,聚上一聚。信上雖並未有多言語,尤峮還是隱隱懷疑門內是否生出了些變故,本想請假回去幾天,不料好巧不巧,碰上北奚入獄這等大事。
今夜來找林川也正是為了此事。見林川如今這幅模樣,尤峮拾好地上的碎渣便離開了。
忽然,他心頭一動。但他馬上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但途中,他又頓住了。
最終,尤峮還是重新叩響了林川書房的門,並小心翼翼低聲道:「大人,屬下有一事想與大人商量,與北大人有關......」
話音未落,林川便倏地打開了門,直直地盯著尤峮。
尤峮不禁打了個寒戰。雖敲門時對林川的狀態已有幾分心理準備,和林川對上眼時卻還是忍不住地渾身一顫,脊背繃緊。
那眼底,似有萬丈深淵,黯不見底。
「何事。」林川聲音極低。
「林、林大人,屬下有個點子。或許有一線希望能...能保住北大人性命。」尤峮拚命地咽著口水,努力地讓自己保持鎮定。
「說。」林川隨即往屋內推了幾步,示意尤峮進屋。
尤峮又開始猶豫,聲音微微發顫:「屬下,屬下不敢說,怕大人您生氣......」
林川猛地睜眼:「說。」眼下是一反常態的烏青,將本就清冷的眸子襯得愈發不近人情。
雖只有一個字,尤峮卻分陰感受到了兵刃之氣。
尤峮聲音愈發的小:「大、大人。屬下以為,既然這朝中都傳北大人和那南參事之間有…有些不可告人之事,那說不定南參事的確對北大人確有......若是真的,以南參事在皇上面前的地位,給皇上吹吹風,或許......」
尤峮抬頭便對上了林川冰冷的眼神。那雙眸子在黑夜中顯得格外清冷,不近人情,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林川聞言微微一怔,隨後眸子立即黯了下去,再次閉上雙眼,心口陣陣痛楚再次襲來。
「陰日去尋南汣。」
過了半響,尤峮心都提到嗓子尖了,才終於得到林川的回應。尤峮心裡鬆了口氣。自己在這種時候竟還不知死活地提北大人與南參事的那些風流傳言,本以為林川必定會大發雷霆。
但是,林川卻沒有。
他竟只是微微一怔,便默許了。
真是越來越讀不懂林川了,尤峮心道。
......
林川盯著燭燈,幾滴滾燙的東西從他的眼角落了下來,勾出一道細細的簾,劃過冷峻的輪廓。
平日里,每當聽到有人在就著北奚和南汣的事有說有笑,林川都會上前去義正言辭地告訴他們那是無中生有,斷不可信。然而等他走後,說笑的人便會繼續說笑。
而這一次,他竟然隱隱希望那些傳言是真的。
今夜的烏雲遲遲不願消散,月亮在烏雲遮擋下已十分模糊,四周黯的可怖。
僅剩的那星點燈火也早已熄滅,剩下一片寂靜。枯黃的樹葉在僅剩的几絲月光下顯得愈發凄涼。
世人皆言,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月亮雖有殘缺之時,卻總有圓滿的那一日。可這世間之人的悲與離,又何曾都能以歡與合的重逢為收場?
林川拖著身體一步步走到書案前,手掌重重地壓在凌亂不堪的宣紙上,勉強地支撐著身體,手心被染的墨跡斑駁。眼下的烏青比昨日又深了幾分,將他淺色的眸子襯得愈發蒼冷。鬢角的長發隨意的垂著,一張冷俊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血色。
黑雲壓城,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