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今夕何夕
想到從未見過林大人連續幾日不上朝,甚至未曾見林大人生過病,尤峮心裡便愈發地擔憂。
尤峮尋遍了林府,終於在路過偏院旁的卧房時聽見裡面傳來動靜。尤峮將門一把推開,見呂寅卿正坐在床沿看著林川。
「見過呂老先生。」
「你便是川兒的隨從?」呂寅卿緩緩轉過頭,並未有任何錶情。
「正是。」尤峮微微行禮,此時心中難免有些怨恨,便接著道:「不知閣下為何將林大人藏於此處?」
呂寅卿皺眉:「這如何能是藏?我憂心川兒被院里來來往往之人吵醒,這才將川兒帶到這間卧房靜養。不知為何在你眼中竟是藏匿之舉。」言罷便乾笑幾聲。
仍是看不出任何情緒。連笑容都僵硬非常。
只是,眉間溝壑縱橫,深邃間看不出渾濁與否。
見尤峮被噎住,呂寅卿接著笑道:「我同你開幾句玩笑,你何必當真如此?」
「......」
呂寅卿收了笑,目光落回到林川身上:「我便是不想林川靜養時受到任何打擾罷了。」
尤峮:「我並無此意。若有得罪,還請呂老先生見諒。」
呂寅卿:「我聽聞你乃心直口快之人,今日一會,果真如此。」
尤峮心道方才莽撞地推門而進的確有失禮儀,便再次行禮:「還望呂老先生海涵。」
呂寅卿嘴邊一角勾起,並未言語。
尤峮有些心急:「請問呂老先生,林大人這是怎麼了?為何沉睡不醒?他可知北大人不日就要被處決了?」
呂寅卿嘆了口氣,眉間緊皺:「尚且還未告訴於他。川兒已經沉睡兩日未醒。」
「林大人這是怎麼了?可是染了風寒?」
「正是。」呂寅卿再次替林川稔了被褥。
「染了風寒何至於此?林大人一向身體硬朗,如何會如今日這般?」
「這再健康的人,也有生病的時候不是?更何況,這近日來發生了太多事,川兒想必是憂心過度。」
尤峮看著林川慘白的臉色,心如蟻噬:「聽聞北大人也是呂老先生的學生,那呂老先生可有什麼法子?」
呂寅卿長長嘆了口氣,道:「尚未。」
尤峮終究是忍不住了,大聲道:「閣下難道一點也不著急嗎?!」
呂寅卿斜睨了尤峮一眼:「我雖是北奚北大人的老師,但我也是一介布衣。我也想救奚兒啊,可你說,我一介草民,能有什麼法子?」
尤峮愈發地著急,嗓門也愈發大:「我敬您是北大人和林大人的老師,對您尊敬有加,但您真的是在為北大人著想嗎?!那我請問您,如若你不為北奚的事做出任何舉動,那您來東暨幹什麼?!」
「你果真是名不虛傳的直性子。」
尤峮雙手握緊,指甲深深沒入手掌心:「哼,我看您是一點也不著急!北大人陰日即將問斬,您卻還在林府優哉游哉?!」
呂寅卿皺眉:「我的確著急。可那又有何用?我再與你說一遍,我只是一介草民。更何況,皇上已經將北奚定罪,我又有什麼法子呢?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照看好這未亡人了。」
尤峮被激得滿臉漲紅,青筋直跳,卻硬是生生地壓制住怒火,壓低聲音道:「今夜還請閣下回房休息,由我來照顧林大人罷。」
「你既執意,那便如此罷。」
是夜,黑雲壓城。
林川仍是一夜未醒。尤峮便在卧房桌邊坐了一夜。
......
翌日,朔風漫天,飛雪肆意。
大雪夾雜著快凝固的血,重重的壓著行刑場那人的眼睛,沉重的他睜不開眼。身上穿的幾塊破布已經被磨得七零八落。
面前有些腥髒的雪上沾染了鮮紅色,與周遭的慘白交映著,顯得愈發刺眼。
行刑場下聚集的人們打著哆嗦,把衣服裹了又裹,反覆搓著手,嘴裡嘰嘰咕咕地抱怨。
那人跪在行刑場上,搖搖欲墜。手腕和腳腕都被鐐銬硌的留下了暗紅色的印子,背上的鞭痕與划痕一道疊著一道,已經難以分清新舊。頭髮凌亂地散落著,臉上的鞭痕還滲著血。
滿臉鬍子,面目猙獰的儈子手已然磨好了刀。他飲了一大口酒,隨後便一口噴吐向刀面。
午時三刻到。儈子手滿眼凶光地朝著後頸三寸砍了下去。
一道腥紅劃過慘白的天際。
人頭落地。場下唏噓聲一片。
「北賊總算是死了!大快人心!」
「依我看啊,北奚這狗賊萬死不容其罪!家父和家姐都在衍城案中慘死,北奚他一條命憑什麼抵家父家姐兩條人命!北奚這種人就該凌遲處死!這可真是便宜他了......」
「誰說不是呢?那可是一萬多條人命啊......」
「若不是因為他,那蕭則令又如何能屠城?區區幾兩錢財,北賊竟不顧三萬人死活!」
「聽說那日蕭賊屠城,每家每戶殺一半。殺父留母,殺妻留夫,殺子留女......那場面啊,血海屍山,哀嚎一片啊......據說,城外十里都能聞見那遍野哀聲啊......」
「是啊是啊,據說,那之後足足兩月,城外的人仍能聽見隱隱約約的哭喊聲......真是想想都駭人啊......」
「北賊就該被五馬分屍!」
「就是啊......」
場上人頭落地,場下人心落地。
......
林府偏房內。
暖爐濕繞,香熏氤氳。
午時三刻,榻上之人倏地坐起。
綠豆大小的冷汗懸挂在額上,兩鬢的墨色長發已被汗液浸濕。鋒眉蹙緊,眸色甚深,顯得愈發冷俊。
心跳的厲害。
林川轉頭看向房內,見尤峮正俯首趴在書桌上,已然睡著。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是緩和了些。
林川撐住自己,走向桌前,輕輕推了推尤峮。
尤峮猛地驚醒:「林、林大人,在下一不小心就......就睡著了......是在下的錯,請大人責罰。」
林川聲音嘶啞:「今日是何日了?」
尤峮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額上剎那間青筋凸起,嘴唇微顫,似是想說話卻一個字也發不出聲來。
林川雙手緊握,聲音愈發嘶啞,低聲重複道:「今日是何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