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長夜漫未央
那聲音似是陰鷙的禿鷹,聽了便讓人不寒而慄。
尤峮緊閉雙眼,隨後猛地睜開,眼底一片泛紅,聲音顫抖:「大人,今日,便是北大人處斬之日。此時已過午時三刻。所以......」
頃刻間,林川滿眼血絲腥紅,指節陣陣泛白,嘴唇顫抖著一張一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忽然胸口一陣劇痛襲來。林川左手捂住胸口,右手抓起一盞茶杯竟生生捏碎,卻仍無法發泄這難以忍受之痛。
似萬蟻噬心,又似重鎚鈍刻。
竟疼的直直跪倒在地上。尤峮趕忙上前扶起,回想起自己昨日分陰點了特製香爐醒腦,誰知子時時分聞到一陣異香,然後便一陣眩暈,再醒來時竟已是次日午時三刻。
但現在已經來不及想這些了。尤峮將林川扶回榻上,然後起身跑到屋外揪住路過的老管家馮儀道:「子時三刻已過,北的人他怎麼樣了??」
馮管家攏了攏袖子,嘆了口氣道:「北大人已經歸去......」
「為何不告知於我與林大人?!」尤峮字裡行間滿是驚怒。
「閣下請節哀。這世上有些事啊,便是強求不來的......呂老先生見閣下與林大人養病休息,便吩咐我們不要上前打擾。這,這就算是告知了,板上釘釘的事,亦是無法挽回了啊......」
尤峮怒斥:「呂老先生呂老先生,總滿嘴都是呂老先生。連我回來那日我都險些找不到林大人!他呂寅卿究竟算個什麼東西?!你們......你們一個個到底聽誰的?!」
馮管家被斥地周身一顫,張了張嘴,一時間卻又不知該說什麼,便沉默不語。
尤峮想起尚在榻上心口抽疼的林川,便瞪了馮管家一眼后趕忙回屋。
林川正斜靠在榻上,左手揪著心口處,右手扯住被褥一角,已經被扯破。他大口喘著氣,眉間凝珠陣陣顫動,雙唇毫無血色。
尤峮道:「北大人他......他已經......」
林川面色煞白,聞言疼的幾近暈了過去。
尤峮見林川的疼痛絲毫無緩解之勢,意識到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勁,便趕忙出屋去傳太醫。
一個時辰后,劉太醫提著一盒藥材到了林府。
林川疼到連在把脈時手都不住震顫。
劉太醫眉間緊皺,道:「手心如此冰涼......你們給他吃了什麼?」
尤峮答道:「近日我不在,聽聞林大人每日只是喝了點羹。除此之外便是葯了,都是廚房熬的,應當不會有什麼問題。」
劉太醫道:「林大人體內有中毒跡象。依老夫之見,這模樣似是服用了八角楓根所致。這八角楓根,本是一味葯,少量可祛風除濕,散瘀止痛。但因此葯本身帶有毒性,過量服用恐會引起四肢無力,甚至昏迷不醒。」
尤峮眉頭倏地皺起:「這絕不可能。林府上下的人皆是由林大人親自挑選,怎會有人下毒?究竟為何要毒害林大人?」
劉太醫繼續道:「在下以為,現如今林大人心口鈍痛多半是由於體內有積毒尚未散去,今日又急火攻心所致。」
尤峮轉向林川:「林大人,可知何人要害你?」
林川揪著心口處的裡衣搖頭。尤峮握緊了拳頭,一拳抵在桌沿,壓低聲音道:「究竟是何人,竟這般心狠......」
林川依然揪著胸口,似是並未在意尤峮在說什麼,只是聲音嘶啞地自言自語般念著:「北奚......北奚......北......」
尤峮一口氣咽不下去,衣袖一把拂過。一旁的墨色葯碗被拂道地上,摔了個粉碎。
尤峮闔上雙目,努力地使自己平復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對我......北奚做錯了什麼......我做錯了什麼......」林川疼到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劉太醫道:「現如今最主要的,便是要平復心氣,好生靜養。萬萬再不可動氣。」言罷便嘆了口氣道:「若是二位沒什麼事,老夫便先行一步了。」
劉太醫走了,屋內二人相視無言。
林川原本就清冷的五官如今添上眉眼間的陰鷙,整個人顯得愈發凌厲。雙眸里暗流涌動,眼底似有萬丈深淵。
尤峮亦被林川目光里的肅殺之氣所震住,一言不發。
卧房內分陰暖爐氤氳,此刻卻令人頓覺凝寒刺骨。
兩人就如此坐著,不覺間已過了三個時辰。林川胸口的鈍痛總算是緩解了些許。尤峮壓抑著聲音道:「大人,還請節哀。」
林川緩緩抬起頭,雙眸已如一潭死水般頹然無光:「尤峮,我......我說過我會保護她的......可我......我還是......」
尤峮:「你便莫要自責了,你已經盡了全力。」
如今的尤峮,嘗過了世事無常的滋味后,雖還是個直性子,但也變得更會替身邊人著想。
「當日戰場上,我勸她不要自行了斷......我告訴她,只要活著,便一切都有希望......可是,到頭來我卻什麼都沒做成......我在這破榻上一躺便是數日......」林川眸里噙淚,哽咽到難以言語。
「大人,這並非大人你能左右。有些事,便不可過分強求。還求大人莫要再自責。北大人大好男兒,在下相信北大人是絕不會責怪你的。」
林川看向尤峮。這個熱情直爽的少年,竟已不像初時那般不羈,而是多了一分穩重。
「尤峮,你可知......你可知北奚她......」
「怎麼了?」
林川闔上雙目:「北奚,其實是女子。」
尤峮瞪大了眼睛:「什麼?!大人的意思是,北大人實為女子?」
林川沒有睜眼:「是。」
「那......那她......」
「尤峮,你說她為何就非要為蒼生拚命?她曾說,她比男兒志向更遠。她說,她為蒼生而活。可現在呢?落得千夫所指的下場......而我,甚至連為她正名都做不到。」
「大人......」尤峮也忍不住哽咽,端起方才丫鬟送來的葯:「要不,先把葯喝了吧。」
這碗葯,是人世間最苦的一味葯。林川一飲而盡。尤峮叫下人端來一碟糖和一碟果脯,喂著林川吃了幾粒,而那葯的苦澀之味卻仍然久久不散,留於口齒。
如果可以,我願意替她。
若不能替她,那麼,我便去殉她。
長夜漫未央,沾濕何由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