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情思〈二〉
大凡狐之皮毛多是花斑遍體，白質而黑章。取其皮用刀裁碎，便可做為狐裘。只是此時洞府中的這隻狐狸卻與其它迥然不同，只見它通體黑亮如墨，如同熏染貂皮一般，極是奪人眼目，而在這一片墨色中，卻有額心處一片雪白的梅花形眉發，分外醒目。
李慕道尋著粉紅的錦凳坐定，看看趴在梳妝台上一副慵懶樣子的發獃狐狸后，含笑輕聲道：「心月，你猜我給你帶什麼東西來了？」。
梳妝台上的狐狸還是那副慵懶的樣子，但令人無比驚異的是，她的嘴裡居然吐出人聲來，「是你上次答應過的蘇七庄的雲緞嗎？」，一隻狐狸口吐人言就已足夠讓人吃驚，更令人吃驚的還是她的聲音。其本色脆如銀鈴，現在染上一點慵懶后，反而多了几絲成熟的風情，聽來有說不出的爽耳。
於此相比，小狐狸說到雲緞時的口氣也足以令人詫異，需知江南西道蘇七庄所產的雲緞乃是與單絲羅並稱的絲緞極品，歷來專供皇家，民間只聞其名而罕見其物。說到這般有價無市的極品絲緞時，小狐狸卻也只是不甚在意的口氣，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我都沒去江南西道，那兒來的雲緞？我是剛從崇玄觀回來的？」。
小狐狸依舊是慵懶隨意的語氣，看來李慕道的這個話題也難讓他產生興趣，「那些道士們壞死了，表哥你去崇玄觀做什麼？」。
見小狐狸如此，李慕道笑著微微搖搖頭，「是洞主譴我去傳書的，上次崇玄觀來襲時我因在外遊歷沒趕上，這次既然得了機會難免要好好玩兒上一回，看看這些道士們到底有什麼本事？索性就直闖山門，一路踩著宮觀到了他們的測試場」。
「表哥你總愛胡鬧，若讓爺爺知道就該罰你了」，孤身一人闖入敵人的老窩還如此刻意挑釁，小狐狸聽到這裡總算來了一點興趣，「那後來呢？」。
「我闖進山門時，守山門的那兩個小道士連我長什麼模樣都沒看清，後來在測試場，又有一個符籙道士沖我行了一道冰凝符，乖乖，它那張符紙里爆出的冰錐足有這麼大，若是真讓這冰錐碰上，就不說錐刺，砸也該砸死了」，李慕道手中邊比劃著冰錐的大小長短，邊口中大笑，「結果卻又讓我腳一挑手一拍給退了回去，冰錐就插在那施符道士身前三步，這時候他那些同門的叫好聲都還沒停，心月你是沒見著那些道士們的表情，要不真能博你好生笑上一場」。
聞言，小狐狸的身子動了動，卻依舊沒轉回頭來：「表哥你總是這麼驕傲！那又後來呢？」。
「又後來？」，李慕道哈哈的笑著自嘲道：「又後來崇玄觀就上了個更年輕的符籙道士，身上穿的破爛流丟，他那些同門似乎也看不起他，不過這個小道士真是好本事，第一道冰凝符爆出一大窩牛毛般的冰針，表哥我一時輕敵，差點兒就栽下了屋檐。我剛避過這道冰凝符站好身子，他第二道離火符又上來了，這道士的符籙術也不知道是怎麼練的，放出來的都是些奇形怪狀的東西！冰凝符爆出一窩冰針，這道離火符爆出的也不是正常的火球，而是一根銳形火針，不打上不打下，專朝中盤，來勢又快又疾！」。
等了半天，不見小狐狸發問，刻意不說結果的李慕道先忍不住問道：「心月，你不好奇結果嗎？」。
眨了眨清亮的眼睛，小狐狸懶洋洋道：「表哥天資高絕，連爺爺也誇的，自你下山遊歷以來什麼時候吃過虧？那符籙小道士雖然奇怪，也奈何不了你」。
「心月，這次你可錯了！我是避過了這道銳形火針，更收起了玩忽之心，本想著小道士第三次行符的時候無論如何要好好讓他吃個蹩，也顯顯表哥我的本事，結果那小道士第三道放出的卻是奔雷符！那奔雷電陣一下，我心裡當時就是一個『咯噔』，好在表哥這幾年的遊歷中總算長了不少經驗，加之當時地勢也不錯，直接下了房頂后順勢一滾，才勉強避過這道奔雷符，饒是如此，身上也沾染了石屑，至於姿勢的狼狽就更不用提了。比起前幾年的下山遊歷，倒是這次算是表哥最狼狽的時候了」，言至此處，李慕道笑著看了看小狐狸，語調愈顯平淡道：「送完書信之後，我就到那小道士身前見禮，問他姓名，原來這個身上穿的破爛流丟的小道士是平安州人氏，名叫徐……安然！」。
聽到「平安州人氏」五字時，小狐狸已是全身微震，及至聽到「徐安然」這個名字，原本一直懶洋洋提不起精神的小狐狸頓時如遭奔雷電陣擊打一般，驀的從梳妝台上跳起，身子還在空中時，嬌小的身子上一暈紅光稍閃即逝，到它落地時，滴溜溜一個輕轉，原本的小狐狸已變成了一個身穿淺粉七破芙蓉間裙的明媚少女。
少女剛一變成人身，便急忙抓住李慕道的臂膀連連搖晃不止的催問道：「上次大堂哥回山時還說崇玄觀里根本就沒有徐安然這個人。表哥，你沒聽錯嘛！他真是平安州人氏，真叫徐安然？」。
高挑的身段，芙蓉般的面容，一雙新月般的眸子亮的就如同天際最璀璨的星辰，原本的無比清新再染上一段天生的狐媚，就讓小狐狸化身的少女少了三分青澀，卻多了四分嬌媚，再配上清脆如山澗流泉般的嗓音，李慕道看著身邊的少女時，從眼眸的最深處悄然湧起絲絲戀戀的痴迷。
「表哥，你倒是快說呀！」，少女的催促驚醒了李慕道，借著低頭一笑的機會掩去眼中的那份痴迷后，再抬起頭時他已恢復了慣來爽朗的笑臉，「心月，不會錯的！平安州徐安然，是他讓表哥如此狼狽，表哥又怎麼會聽錯？」。
「果然是他，那上次大堂哥為什麼沒在崇玄觀見著他？還穿的破爛溜丟的？」，喃喃自語罷，少女剛剛鬆開的手再次抓住李慕道的臂膀，「表哥，你的法術真比不過他？你再把剛才的說一遍，來，要仔細說，一點都不準漏！」，這一刻，少女眼中神采畢現，再沒有半點剛才化身前的慵懶。
過去，李慕道曾聽洞主說過，胡心月年前下山了一次，從山下回來后就再沒有往日的活潑，幹什麼事兒都提不起精神，最喜歡的就是呆在屋裡的梳妝台上對著窗外的山嵐流雲發獃。但眼下，一遍又一遍，胡心月反覆探問著徐安然的容貌，穿著，行符時的姿勢，行符后的效果，或喜或悲，或嗔或痴，小兒女的情態盡顯無遺，那裡還有半點洞主口中「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說的越多，李慕道也越發覺出不對來，僅僅對於一個救命恩人，胡心月絕不至於如此。心中乍一冒出這個念頭，李慕道就覺心下猛的一跳，於不自覺之間，臉上的笑容中已染上了一絲苦澀。
終於探問的夠了，胡心月沉吟良久后，才猛然向正凝視著她的李慕道興奮道:「表哥，你現在就帶我去崇玄觀找他吧！」。
李慕道臉上笑容的苦澀里又多了一份酸，口中卻是堅定道：「這絕無可能」。
這句話說完后，李慕道才覺出自己的語氣太生硬了些，因又和聲續著解釋道：「兩個月前你才結成元丹，如今丹力微弱的不說自保，就連化身人形也堅持不了太長時間，似你這般，我怎麼敢帶你出去？洞主又怎會答應？」。
相處既久，胡心月早知道李慕道的脾性，他既然說了不可能，那便沒了轉圜兒的餘地，再想想爺爺滿臉威嚴的樣子，胡心月也只能打消了這個火炭兒般的心思，憋悶了片刻后，她才又轉過身來道：「表哥，從明天起我要用功修習丹術了，你不要再下山遊歷了，留下來指導我成嗎？」。
見這一年來最喜歡發獃而不願意用功的胡心月居然主動說出這樣的話來，還真讓李慕道吃了一驚，但他隨即便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她用功的目的是想下山去找徐安然」，正是這個念頭，讓素來說話爽朗的李慕道話音里都帶著乾澀，「這當然好！丹修之事就該坐言起行，現在就能開始，為什麼還要等明天？」。
「我說明天就明天」，臉上明媚的笑著，胡心月已順手拉起李慕道，邊推著他向石門處走去，口中邊道：「明天一早我去叫你，現在就不送了！」。
走出胡心月的房間，李慕道再沒了來時的興緻勃勃，「五年前我開始下山遊歷時，心月你還是一有空閑便撲蝶嬉戲的小黑狐；五年後，當你終於修成元丹能幻化人身時，心中卻已藏了一個清靈少年。究竟是我回來的太遲，還是徐安然趕的太巧？」，幾分抱憾，幾分酸楚，心中複雜的滋味讓李慕道沒了前去見洞主的心情，緩步輕移之間，他已來到了身前右側不遠處的石窗前。
憑窗而望，下面是一眼不見邊際的蕩蕩雲海，雲海開合處，柱柱聳天高峰插雲而出，在蕩蕩雲海中點綴出點點蒼勁的翠綠，於這片闊大無邊的雲海翠綠之上，是高懸中天的赤日，日行中天正是陽光最為璀璨的時刻，天際千道萬道金線灑在無邊雲海上，似天女之梭將整個雲海織成覆蓋天地的燦爛錦繡，連綿無盡直到天之盡頭。
原本還有些輕柔的山風因石窗狹小空間的擠壓，吹進來時竟有了北地朔風的剛健，眼看著外面這一片波瀾壯闊的景色，胸前吹拂著烈烈的山風，生性豁達的李慕道但覺剛才的那些陰沉情緒頓時一掃而空，「心月是小兒女心性，徐安然現在連她是誰也不知道。如此未戰已先言敗，李慕道，這還是你嘛！」，自語說完這句，李慕道復又狠狠吸了兩口烈烈的山風，轉身而去之間，臉上已恢復了素有的爽朗。
「雙成，你進來」，送走李慕道，隨著胡心月一聲喊，頓時就有一個梳著雙丫髻，一身侍女裝扮的女子應聲走了進來，福身一禮后道：「小姐有什麼事吩咐？」。
「事兒倒是沒有」，胡心月咯咯一笑道：「就是想讓你恢復元身來看看」。
「又來！」，口中雖然喃喃低聲抱怨，但雙成依然應命變成了元身，一隻雪白中間布著幾塊兒雜色皮毛的狐狸。
胡心月在錦凳上坐定后，輕柔的抱起雙成的原身放在自己的膝頭。
做完這些，心月輕輕咳嗽了兩聲后，邊用手溫軟的輕撫著雙成身上的毛髮，口中邊刻意裝成年輕男子清朗的聲音道：「山野清風自由自在的難道還不好？偏要來人世間湊熱鬧！」。
模仿完這句，心月站起身子，來到室中地上蹲下，嫩如春蔥般的纖細十指柔順的輕撫著手中狐狸的身子，許久之後，心月蹲下身子將手接向地面，口中依舊是刻意裝成的清朗男聲：「我要去崇玄觀了，那裡人多眼雜，再也帶不得你了。就是能悄悄帶著你去，日日青菜豆腐的你也沒法子吃，今日就此放你去了吧！茫茫群山如此廣大，足夠你一世逍遙快活，從此莫要再入凡塵，自困牢籠了！」。
隨著這一句句的模仿，心月臉上原本的明媚笑容漸漸散去，亮如星辰般的眸子里也隱隱起了一層迷離，一抹淡淡的霧氣。
似是不滿自己在模仿「那人」時還如此悲傷難過，說完這段，心月刻意的強笑了幾聲后，才用模仿著的男聲做出一副調笑的語調繼續道：「又不是一去就見不著了，你這麼通靈，待幾年後再去善人庄看我就是，平日里常聽『俗講』里說狐仙變人的故事，你再要來時也化個人形我看看！」。
說完這句，方才強自控制著的心月再也忍不住情緒的迸發，眸子里的霧氣早已凝結成珠，變成滴滴晶瑩的眼淚如串珠般滑落。而那一層迷離，也變成了濃的化不開的少女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