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諾帝梭之冠/無盡的去路

第18章 諾帝梭之冠/無盡的去路

據受封儀式之重,各位親王是應當親自出席的,所以當聖主使者拿著十二世陛下的告令到達親王寢宮的時候,渾身都散發著躍動的歡欣。

「克洛維殿下,」他的手在身側劃了一圈,並在鞠躬動作完成之前抵達自己的腹部,「實不相瞞,我在成為陛下的信使之前一直都是個獅衛人。佩里大人身為前任公爵的末子,卻生來就有接替其父之位的所有特質,這是獅衛人在失去之中唯一悅慰的事了。」

克洛維這幾天懶得剃鬍子,下巴上灰濛濛的,看上去不怎麼精神。「塞繆爾叔叔的事令我悲痛。」不管他是否真的有為此傷過心,至少現在看起來的確像那麼回事,原來懶惰也不是一無是處的。「加之吾兄之死——唔,抱歉。」說著便搖搖晃晃地撐住身後的桌子。

使者穩穩扶住殿下的後背,從身側聽見一聲嘆息。他猶豫片刻,最後小心地輕聲建議:「您的心情在下能理解,我會如實告知陛下,並將祝福傳達給文迪公爵。」

「不,即便我不能出席,鴉衛也必須有所表示。」克洛維令人奉上大大小小數個箱子,裡面擺著鴉衛製造的工藝品,小的有擺在夜柜上的燭台,且做成了兩頭雄獅雙足站立的造型;大的則有阿詩彌爾的大理石全身雕像,很久以前獅衛人把他奉作守護神,但現在逐漸變成了普通的裝飾物。

這些贈物很合使者的心意,連連鞠躬並代表獅衛向克洛維表示感謝。親王點點頭:「您返回都城時可能會遇到我的妻子,若是如此,還請轉達我的思念,讓她早些回來。」

「在下記住了。」使者奉承道,「您和英菲寧王妃結婚十餘年,感情還能這麼好,連山中聖徒都會側目。」

克洛維迎合兩句,很快就轉身走開,似乎是忘了送客時要講究的禮節。使者察覺到了什麼,但回顧剛才一切談話,他自認沒什麼不妥,只好迷惑地摸了摸後頸,躬身退下了。

親王任憑重量墜進鬆軟的躺椅里,拿起酒杯往脖子里灌一種單純用酒精製成的飲料,末了發出做作的吼叫。貼心的管家送上啦一副小型鴉衛地圖,紅色的墨水繞過所有莊園,最後停在了南面。「殿下,密探說夫人已經在領內結束巡訪,現在正在邊境處。這些日子裡,除了和挪爾威公爵有過獨處的時間,夫人一直都和領主們保持合禮的距離。」

「我不相信,」克洛維坐直身體,右手支在膝蓋上,拿食指指著管家的鼻子,「她可是英菲寧,這個蕩婦!十年、十年來,她根本就不知道身為人婦和王妃,應該如何保持名聲!」

他說著便一掌拍在桌上,托盤和酒瓶害怕地發出顫聲。管家縮了一下脖子,盯著主人的腳尖。

克洛維狠狠地咒罵,有些詞句難聽到老鼠和蟑螂恐怕都會嫌棄地避開,但這樣做讓他格外爽快。這就像是一次賭氣,他要向已故的父王證明他所定下的婚約是多麼讓人痛苦。這十幾年,克洛維就是這麼過來的。

和往常一樣,罵完之後他就釋然了,踉踉蹌蹌坐回椅子上:「讓她在三日之內回來,這是丈夫的命令。」酒杯里的酒已經喝空了。

管家嘆了口氣,不經意間流露出幽怨的神色,但克洛維已被酒精迷住了雙眼,只顧發牢騷。不少侍者站在宮門口等人出來,管家隱去了一些不必要的消息:「殿下急著喚夫人回來呢。」

侍者們欣慰地小聲歡呼:「瞧,殿下和夫人在一起都這麼多年了,怎麼會一點感情都沒有呢。」

這其中的鬱悶只有管家自己知曉。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寫了一封冗長的信,令信使送到南邊去。

鴉衛春季來臨之前,暴風雪會向世人發出寒冬最大的威嚴,樹木被吹成兩段,來不及躲避的任何生靈會僵死在雪裡。王妃的巡訪隊列又往南走了一些,越過邊境進入聖主,暫時駐紮在抬頭便能看見太陽的地方。

聖主使者和他的士兵們帶著貴重的禮物行進,反而是輕快的管家信使率先衝破雪幕抵達邊境,卻沒有看見王妃的蹤影。鴉衛士兵在雪堆里找到了凍得發紫的他,扛著他回到堡壘,卻發現人已經死了。

士兵嘆了口氣,短暫的哀悼過後就開始解他的衣物。信被裝在貼心的內層里,封口處鴉衛圖案的火漆沒辦法表明確切的收件人。

堡壘守衛的將領來時,鴉衛人還個個手足無措,因為這是個新到任的頭兒,年紀比之前那個小一些。將軍接過信正反看了一眼,毫不猶豫地把手指伸進縫隙,把火漆破壞掉。士兵一驚:「將軍,這如果是非常重要的信件……」

「我們鎮守的可是鴉衛邊境,」將軍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長信展開,「如果信中內容是叛變、策應,再拘泥於那點無足輕重的貴族禮貌,就是把我們處死一百回都不夠。」接著他啐了一口。「該死的,讓我看看是什麼信能讓我擱置修補圍牆這樣的大事。」

在一片沉默和愧疚中,將軍快速閱完信件。鴉衛管家在開頭作了寒暄,將親王的口諭完整地傳達,然而在那之後,他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這封信會在中途被拆開——

「殿下對您過於頻繁的外出感到惱火,您可知這半年來,您只有短短數周停留在鴉衛城。」信中道,「一些不堪入耳的誹謗我不願贅言,但在下不得不提醒您,殿下的烈怒積壓了十餘年,我恐怕他這次不會輕易寬恕您,為保全性命,請暫時不要返回衛城,等我等掩藏城中銳物后再去見殿下。」

將軍「啪」地一聲把信紙拍在一起,面對一眾好奇的屬下道:「這是給王妃的信,恐怕主堡里的管家和她有染,需要親王殿下定奪。」

新的信使從邊境堡壘出發,帶著從衛城來的信回去了,所以王妃也就沒有收到克洛維的口諭,並按照自己的計劃前往聖主城,參加佩里·文迪受封儀式的同時,還要參加議會會議。

旅途顛簸而無趣,但王妃總能從中找到樂子,夜晚時分,她坐在毯子上和士兵們玩一種叫「古奧」的紙牌遊戲。這種貴族遊戲需要用到畫著奧術符號的卡片和一本答案書,不過答案書太大太厚,大多數情況下由一名法師代替——他們即使不懂遊戲規則也能從卡片組成的咒語中看出哪位玩家的得分更高。

拉加貝爾毫無疑問地擔任了裁判。這是這局遊戲的最後一輪,王妃的得分排在第二位,但手裡只剩下三張牌。裁判小姐瞥了她一眼,就算英菲寧把所有手牌都扔出去,能組成的最高級咒語是一種漂亮的光魔法,這種娛樂型咒語一定得不了高分。

顯然英菲寧也發現了這一點,但在場所有人中只有她常玩這種遊戲,不拿第一名總有些說不過去。拉加貝爾心中嘆氣,反正幾個士兵也不懂怎麼算分,到時就謊稱夫人手上的是個大魔法,隨便糊弄過去算了。

盤腿坐在英菲寧對面和右邊的兩個老兵生下來就開始賭博了,雖然是第一次上手,可玩得比誰都認真,試了幾局就把高分咒語的搭配全記下來了,現在正一個勁地算自己的得分。只有左邊那個年輕菜鳥——他絕不是來打牌的,英菲寧看出來了。所以她趁兩個老兵不注意,把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

年輕人全身一硬,不敢直視看過來的王妃。英菲寧輕易看清了他的手牌,頭一張是一張特殊的符號:一個橫杠略靠上的十字架,它作為舊蘭德葉爾語的第一個字母不能和其他任何奧術符號組成咒語,但一經打出,便能獲得與本輪最高分相同的分數。

英菲寧眯著眼睛,像貓一樣在他腿上划拉出十字的暗示,那菜鳥頓時放棄了思考,把那張牌偷偷塞進毯子下邊。王妃高興地笑紅了臉,可惜最後還是那小夥子奪得第一,作為獎勵,英菲寧在他光滑的下巴上親出了一個紅印,滋滋的吸吮聲氣得老賭鬼們兩眼噴火。

他們一直玩到篝火徹底熄滅,然後準備繼續趕路。騎上涅爾後,英菲寧看了一眼一旁的伊薇:「殿下可有來信?」

伊薇雙手擺在身前:「沒有,殿下大概不知道我們在這裡。」

英菲寧摸了摸涅爾的鬃毛:「想必他現在對我十分不滿吧。」

「您應該考慮的是,回去后要如何和他解釋。」

王妃隊列開始緩緩前進,身後的火光將她的影子拉長。「佩里受封對議會來說是件好事,本來應該是這樣的。」她想起會議上那個登徒子。「但那個佩里……和塞繆爾完全不一樣。那時候議會還沒有在宮廷紮根,他卻寫信要求入會,直接打亂了我們想要說服塞繆爾的計劃。」

「公爵的末子、小團體的成員、一無是處的登徒子,他似乎很喜歡把自己裝在小瓶子里。」王妃的意思是「使自己變得局促」。「他估計正在君王主堡里洋洋得意,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但我現在看得很清楚了。」

英菲寧看上去並不著急,權當是在聖主領內遊玩,最後停在歇黎湖邊上,正有天鵝剛剛落腳,暖陽讓它們以為冬天已經過去。伊薇很想提醒她可能趕不上受封儀式了,但英菲寧已經在用眼神告訴她,什麼都不用擔心。

歇黎湖邊上幾座廢墟村莊近日來又被乞丐和流浪漢從大自然手中奪回,遭到侵蝕的牆體用幾塊木板簡單支撐,屋頂上的破洞可以解決光線不足的問題。其中不乏一些孩子,他們沒有衣服穿,在應該盡情玩樂的年紀,只能躺在地上虛弱地喘息,肋骨緊貼著人皮。

英菲寧巴望著他們,士兵們見狀都把口糧捐出來一些,推說那些石頭麵包也不堪入口。但只有伊薇知道她在盤算什麼,把所有人攔在面前:「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食物本就不夠吃。」

王妃眯起眼睛:「等見到陛下,我會把這些情況告訴他的。」

越向腹地靠近,周圍的流浪漢越多,甚至混著一些匪徒,他們的勢力範圍不在這裡,更像是被驅趕過來的。鴉衛斥候遠眺遼闊的平原,發現前方土塵滾滾,一支規模不小的部隊正在王妃的必經之路上。他眯起眼睛,勉強看到一面白底的旗幟在最前方迎風飄動,上面紋著交叉的劍刃和一頭滿身血紅的鷹,它張開了翅膀和爪子,眼睛卻是合上的。除此之外,徽紋周邊還有一圈玫瑰花環作邊,這意味著這個家族現在或過去有一位女爵。

斥候將情況稟告英菲寧,後者想也沒想:「血鷹瑰冠盧特堡,是她來了。」

兩方部隊同時靠近,在聖主城遠郊的森林處碰面。執白色旗幟的一方大約有上百人,領頭的都是穿貼身鎧甲的人,和寒酸士兵大不相同。他們只會隊列讓開一條道路,身形如同偉岸宮殿的男人一手橫掛著六劍十字架紋飾的豎緞,一手扶著一位穿白裙的嬌小女孩,她的頭髮在金光閃閃,雙眼卻是看不清聚焦的鼠色。

「這位是盧特堡女爵葛蘭雪小姐,向英菲寧王妃問安!」

士兵抬頭高喊,英菲寧在涅爾身上不露痕迹地翻了個白眼,心裡想道:我還以為我見到王后了呢。但她還是笑眯眯地回禮,在伊薇的攙扶下下馬:「葛蘭雪小姐!還有將軍,我料想定會在路上見到你們。」

「我們正打算去參加文迪大人的受封儀式。」葛蘭雪那戴著鏤空手套的手緊捏扶著她的將軍,不這麼用力的話她發不出太大聲音。「您也是嗎?」

「正是,」英菲寧看了一眼太陽,「克洛維殿下有要務在身,而我也想親自祝賀佩里。」

「今後議會席中就集齊了足以掌控四大衛城的力量,想必您也和我一樣感到歡欣。」

英菲寧調笑道:「自從在會上見到您,我就知道我們已經大權在握——只等您和陛下成婚了。」

葛蘭雪小臉一紅,把頭低了下去:「不,沒有……您是從哪裡聽來的?」

女爵與王妃的隊伍合流後繼續前進,兩人同乘一輛馬車,如同密友一般互相挽著手臂。他們穿過一座小鎮,田中勞作的男人直起腰板,好奇地張望這支華麗的隊列。英菲寧說了一些無足輕重的事,從車窗的簾幕後頭欣賞茂密的樹林。「關於商會改革一事,我們還沒有搬到檯面上來講過。現在有兩座衛城採取了他們的方案,看上去是平息了民怨,但領主們成為買單的人,導致王國金庫空虛。」

「金幣一直收藏在金庫里沒有意義。」葛蘭雪趁路面平穩時開口,「民眾有錢就會去集市採購,採購之物變成產出;另一邊,商會得錢要按比例向我們上繳商稅,我們再拿錢買民眾產出。這樣,金幣就變成了河流,而王國就是河邊的水車,不停運轉起來,並變得穩定和富有。」

英菲寧饒有興緻地打量葛蘭雪一番:「沒想到您還是理想主義者,但現在問題已經出來了,商會給的售價很高,民眾買不了多少,更多人轉職成為手工業者了。如果我們不給商會定更高的稅金、或者採取其他措施,遲早有一天會失去財力和物力。」

葛蘭雪沒有正面回應,也和英菲寧一樣稍微拉開幕簾。「很抱歉,這方面的事我不太懂,或許總管大人樂意與您討論。比起這個,請王妃有空我的莊園去,到時我會奉上最好的盧特堡香草乳酪。」

車窗內的景色逐漸被大片大片的綠色覆蓋,身處隊列中伊薇感到不對勁,大聲質問領頭的士兵:「國王近衛!我們為何進入森林了?」

「這是必經之路,女士!」

「你在深宮中把腦子泡銹了,還是以為我是外鄉人不認路?」伊薇喊停了自己人,「我們偏離公道了!」

「這是捷徑,請不要無理取鬧!」士兵回頭道,「我用我的性命擔保,這條路很安全。」

馬車上的兩位女士聽到了爭吵,英菲寧向葛蘭雪致歉,同時離開車廂來到伊薇身邊。穿長裙的女士建議她仍舊騎涅爾並走公道:「森林太危險了,可能會有強盜和野獸,前年在熊林就出過事兒。」

「這次不一樣,而且女爵也在這裡。」英菲寧看著毫無動靜的馬車,「我們也在趕時間不是嗎。」

伊薇同意夫人的想法,只是堅持建議她騎馬。英菲寧橫坐在沒有馬鞍的涅爾身上,一直在想,如果葛蘭雪把我留在馬車上,會用什麼辦法威脅我的生命,並把罪名推開。

小路深嵌在土坡之間,樹榦上有斧頭留下的樹疤,分離出來的蹊徑只供一人徒步行走。葛蘭雪的隊伍越走越快,看得出的確很熟悉這一帶,但他們忘記了身後的外鄉人。

夾在中間的高大男人,就是有權扶著葛蘭雪的那位,英菲寧曾在君王主堡中見過他。要提到國王近衛、英雄中的英雄,米倫的大名一定是最先跳出來的,現在他卻不在陛下身邊,還為一個女爵當護衛。大概是察覺到了王妃的目光,米倫微微轉頭,從頭盔的縫隙中看了身後一眼。

聖主隊列越走越快,在拐角和樹蔭處消失一段時間,鴉衛人儘力跟上,勉強能看到那副閃亮的鎧甲。

他們花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在這片小小的樹林里行進,簡直就像是橫穿了審判森林。英菲寧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葛蘭雪好像在帶我們繞圈子。」

伊薇提前戴好手套,想要再次質問前方的聖主士兵,但王妃向她搖頭,並指向另一個方向。她用手勢停下行進的鴉衛人,他們默不作聲,看準米倫背影消失的時刻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走,這樣總會到達開闊地。

第一名士兵很快就離開了樹林,他們已經快要走出去了,可能是英菲寧錯怪了帶路的葛蘭雪。伊薇本想回頭尋找聖主人的蹤跡,卻發現隊伍末尾處竟然跟著一批沒人騎的空馬,馬兒看起來有些局促,不停地發出吭聲。

「啊!」

英菲寧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涅爾的右前蹄被突然出現的繩索絆住,立刻向前栽倒。幾名反應靈敏的斥候上前奮力擋住涅爾的身體,不讓他把王妃甩下來,英菲寧則下意識地攥緊了鬃毛,半跪不跪地貼在地上,一身黑裙子立刻沾上了土色。

士兵們一起給涅爾解開絆繩,空地上突然跑出十幾個壯漢,他們都穿著平民衣服,鴉衛人探路時把他們忽略了,直到靠近才發覺他們個個身材魁梧,拿著嶄新又鋒利的農具。

伊薇催馬過去攔在這些人面前,小山一樣的大馬立刻嚇住了他們,但也只有一瞬,其中兩個男人立刻拿手裡的叉子刺向馬腹,鋒利的尖頭挑開油亮的馬皮,馬兒立刻緊繃身體,扭頭就要逃開。

另一個男人拽住了伊薇的裙子,拉扯之間將她掀翻在地,伊薇滾了一圈,稍微挫傷了肩膀,但她的眼裡只有面露驚恐的王妃,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這些歹徒不僅膀大腰圓,還懂得利用長柄武器和對手保持距離,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們的身份。伊薇集中精神躲開一次刺擊,佯裝大步向前跨,男人立刻後退,腳後跟踩在了凸起的石頭上,稍微偏移了一下重心。

就在這個瞬間,草叉從伊薇面前移開了。後者的小臂隔開長柄,像螃蟹一樣橫走兩步,用外側的手摑了那人一巴掌,頓時血肉像麵粉條一張翻開來,鐵鉤的抓力讓伊薇收不回手。

男人痛得大叫又不敢動,只要伊薇稍微一移,他就要把臉往那個方向湊,隨時都有可能失去半邊臉皮,而穿長裙的女士的確這麼做了——她控制細鐵鉤的角度,猛地向下一拉——就和撕一本紅紙頁的書一樣簡單。男人栽倒在地,一片帶點肉臉皮鋪在伊薇的手套上,她花了大功夫也沒有徹底扒拉乾淨,期間還要躲避其他敵人的報復。

鴉衛士兵拿出短劍上前嚇退歹徒,後者根本不怕他們,發出驅趕羊群一樣的「嗚嗚」聲,一個勁地胡亂戳刺。他狼狽地躲閃,最後還是沒有避開死神的追討,草叉刺進了他的心口,歹徒大笑著向前推進,直到把他壓在樹榦上,叉子前段的鐵制部分都沒入體內。彌留之際,鴉衛人抬頭望向英菲寧,但視線已經模糊,只能看見白乎乎的一片,那是涅爾掙脫絆繩站起來的樣子。

英菲寧蹬了一下地面,想要抬腳重新坐上馬背,但刻進骨子裡的禮節觀念竟然讓她沒法把腿分得太開,橫在半空的腳又垂了下去。情急之中,一名士兵用兩手夾住她的腰胯,硬是把她舉了起來,穩穩地擺在馬背上。那時他根本沒記住王妃的腰有多麼細多麼軟,回頭一拍涅爾的後腿讓他跑起來,緊接著專心對付追來的歹徒。

涅爾用最快的速度在地形複雜的叢林里狂奔和跳躍,英菲寧伏在他的脖子上,雙手抓住鬃毛,緊緊閉著眼睛,呼呼的風聲蓋住身後的砍殺聲。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會在心裡質問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眼淚剛剛流出來,就被狂風吹離了眼角。

一名弓箭手正在樹下待命,他看到快速掠過的涅爾,立刻張弓瞄準。就在涅爾躍出地面經過一片樹根的時候,箭矢也離開了弓弦,穿透了他的馬尾釘在樹上。他被嚇了一跳,落地時沒有站住,往右側、也就是英菲寧沒有放腿的一側倒下,劃了很長一段距離,泥土和樹葉都翻了出來。

英菲寧咬住牙發出壓抑的尖叫,直到滑行徹底結束。弓手扔掉弓箭走過去,抓住她的頭髮將她從馬背上拖下來,扔在另一邊的草叢裡。

涅爾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挺可兩下身子站了起來,弓手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龐然大物正在逼近自己,突然感覺喉頭一緊,涅爾銜著他的領子往後一甩,對準他的正面蹬出后蹄。

弓手來不及叫喊,整個身體從中間對摺,雙腳離地彈了出去。他趴在地上掙扎著扭動,明明手腳能出力,卻怎麼也站不起來,只能把下肢抬離地面。鮮血從鼻孔和嘴巴里湧上來,堵住了所有供呼吸的氣道,他連咳了好幾下,只吐出幾口血,臉憋成紫色。

英菲寧被扯得頭皮刺痛,不敢睜開眼睛,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拱她的腋下,還噴出熱氣,原來是涅爾正在用鼻子催她上去。王妃不顧形象地爬過去,抱住涅爾垂下來的脖子,這次她張開雙腳跨坐上馬背,礙事的長裙皺在一起,露出整條長腿。

駿馬往北邊奔逃直到離開樹林,喧鬧的喊殺聲已經聽不見了,但仍有鳥群從樹冠中飛出來。英菲寧用涅爾那柔順的鬃毛埋住臉,拋棄一切禮節和羞恥大肆哭嚎,十幾年來,她遭遇過無數綁架、拐騙和暗殺,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如此傷心。他人的保護總有觸及不到的地方,就像在冬天不管穿多少衣服、蓋多少被子都無法改變寒冷的事實,因為冬天就是冬天。

樹林西北面的邊緣處停著一輛潔白的馬車,英菲寧向後觀望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調頭返回的聖主士兵。她很想去質問馬車主人為什麼在林中故意繞圈,卻又擔心那裡有其他埋伏,因為車廂上有窗戶的一側正巧對著她,彷彿知道這個方向有它想見到的東西。英菲寧徹底打消了前往聖主的念頭,現在她只想回到鴉衛,讓伊薇和拉加貝爾知道自己還活著。

涅爾淌過小溪、經過古代遺迹,這條路可能有上百年沒有人走過,英菲寧只能相信動物的本能和忠誠。遺迹只剩下厚重的石柱基座,空地上壘著燒焦的木炭,曾有人在此停留過一段時間。老鼠躲在角落裡偷窺狼狽的過客,也許它也被王妃的美貌吸引,竟然抬起上肢,像人一樣站著。

天色漸漸暗沉,太陽就要下山,英菲寧打算在這附近過夜,突然被一塊岩石嚇了一跳,那其實是個全身縮在一起的老頭,他只套了一件沒有袖子的麻布衣服,佝僂的後背全是紅疹子,兩條手臂和光禿禿的腦袋粘滿了石灰和土塵,所以才會被誤看成石頭。

老頭同樣被馬蹄聲驚醒,涅爾差點就踩到他了。他坐起來向後倒爬,眯眼看著英菲寧,可能是很久沒有抬頭了,暮光令他眯起刺痛的雙眼。「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英菲寧不敢搭話,湊在涅爾耳邊讓他繼續往前,他竟然聽懂了一樣抬腿動身。老頭始終沒有讓視線中英菲寧離開,並朝她揮手:「你迷路了吧?很少有人能走到這種地方,很少有人。」

如果身邊有護衛和侍者,王妃可以從容地向這個乾瘦如柴的男人問路,但現在她連回頭看的勇氣都沒有,希望自己看上去像識路的樣子。突然,老人撐著地面站了起來,他的下面什麼都沒有穿,垂著一片乾癟的豆莢。「再往前走就是我住的村子,那裡只剩兩個村民,也沒有吃的了,你不用去那裡,不用去。」

「你要去哪?」他開始往前走了,上身搖搖晃晃,像極了中了黑魔法的怪人。「我帶你去吧,帶你去。」

「不用了。」英菲寧再也受不了了,她發出兇惡的語氣,老人愣住了。「不許靠近我。」

「啊,你是要去村子吧。」老頭只頓了一瞬,很快跟上了涅爾。他的手順著涅爾的後腿一直摸到馬背,接著經過英菲寧的大腿,她下意識地繃緊肌肉。

老頭的手沒有停留,彷彿只是無意之舉,最後抓住了涅爾的韁繩。這條結實的繩索英菲寧並不喜歡,若不是厭煩了爵爺們頻繁的詢問,她早就將它同馬鞍一起撤掉了。

「走吧,走吧。」老頭試圖引導涅爾面朝的方向,後者異常抗拒,發出不友好的吭聲。

「我說了,不要靠近我!」

英菲寧歇斯底里打開老人的手,老人沒用什麼力氣,一下就鬆開了。涅爾開始向前小跑,這樣的速度足夠擺脫糾纏,英菲寧回頭看了一眼,老人站在原地望著他們,在夕陽中彷彿變成了一座石灰色的雕像。

前方的路只有一條,老人所說的村子是必經之地,兩個茅草屋並排挨在一起,農田已經荒廢,一隻烏鴉站在井口。涅爾實在跑不動了,四條腿都在打顫,英菲寧不得不跳下來躊躇著靠近房子。

月亮披散的夜幕壓死了茜色,北風突然增強,絞剮著英菲寧的肌膚,讓她依靠在涅爾身上不停顫抖。在徹底黑下來之前,茅屋的門洞里亮起一個紅色的光點,搖曳著映出一個模糊的人臉。臉上的五官都皺在一起,跟著光點飄出了門洞。「誰在那裡?」

英菲寧嚇得往後退了半步,紅點越來越近,原來是一個男人拿著一支火把。

「女人?」那人看起來和早些時候襲擊王妃的人身材相近,但語氣像受到驚嚇的雛鳥,「你、你是誰?」

「我是英菲寧·查美倫。」英菲寧在心中和自己打了個賭,「我遭到了歹徒的攻擊,和隨從走散了,請幫幫我。」

「英菲寧?您是鴉衛親王的王妃?」男人抓了抓被跳蚤咬紅的臉,皺起眉頭道,「這不可能,我聽說她出門都會有上百個士兵跟著。」

「這都是謠言,但我的身份不會有假,求您告訴我前面是什麼地方,我就立刻離開。」

「前面是斷頭路,人不能走。」男人摸著後頸低下頭,時不時瞥著在黑暗裡映上月光的英菲寧。「我叫西蒙。如果、如果您願意,可以暫時住下來,到早上我送您去鴉衛。」

幸好現在是夜晚,否則西蒙就能看見王妃緊蹙眉頭,捂著嘴巴快要嘔吐的樣子。她用盡自己能想到的委婉詞藻拒絕了他:「您的好意我已領會,但我的人已經在那裡等了,您也可以和我一起去,到時我會給你賞賜。」

「好——」西蒙的話剛到嘴邊,硬是咽了下去,「不,我還不想死。你走吧。」

英菲寧牽著涅爾走近雜草叢裡,把全身掩藏在堅針一般的枯黃葉子里。她剛蹲下來,有什麼蟲子立刻跳到她的身上,尖叫聲刺破夜空。茅草屋裡的紅光又亮了起來,西蒙披著破麻布跑出來:「夫人,是你嗎?」

英菲寧撩著長發從叢中鑽出來,此時月亮投下冷光籠罩住破破爛爛的黑裙,慘白的俏臉厭惡著世間的一切。她一發現有人正在靠近,就下意識地抬起眼睛,那一瞬間,皺起的眉頭自然而然地舒展開來,就像在夜間盛開的丁香。西蒙一時間忘記了走路,如果這個世間真的有神,他伸長脖子想道,我希望是現在看見的模樣。

「我可以幫你生火,」男人忙不迭地清出一片空地,到處收集小樹枝,聲音忽遠忽近,「這樣就不會有蟲子了,但是我們必須遠離草叢。」

英菲寧猶豫了一會,盯著篝火緩緩燃起,最後坐在可以感受到溫度的地方。西蒙坐在她對面,保證自己不會做任何奇怪的事。「其實我不是這裡的居民,」他抱著膝蓋,「來的時候,這裡只有一個老頭。」

王妃曲腿橫坐。「那麼那個老頭去哪裡了?」

「我也不知道,」西蒙看著漫天星空,「他隨時都會回來。」

「鴉衛城還有不少漂亮的石頭房子,請您跟我一起回去,我可以給您一官半職,至少不會有生命危險。」英菲寧盡量把破洞用完好的布料覆蓋住,寬鬆的長裙變成了緊緻的包裙。

西蒙聽了很高興,握拳猛捶結實的心口:「夫人,我能當你的保鏢!牽馬也行。」

幾個小時如飛而去。「把身上的錢全部花光后,我就開始到處找可以住的地方。每天都是一樣的日子,採集漿果和去頭的肉蟲,我就在想,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從原本的村子逃出來呢。」壯漢的語氣如痴如醉,「一路上到處都是沒有人的村子,長滿藤蔓的房屋,但我選擇了這裡。那個老頭很快就會老死病死,然後房子就是我的,只有我一個人。嘿,我也不是那麼十惡不赦,只是,只是覺得這個世界變了味。吵架的鄰居,舔中保鞋子的賤女人……還有……突然死掉的孩子。」

英菲寧沒有聽他到底在說什麼,只想等西蒙率先睡著,但她實在忍不住了,就悄悄踢掉鞋子,把腳趾靠近篝火。她幾乎立刻就把腳縮回,腳底微微發紅,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痕迹。

西蒙已經完全熟睡,英菲寧則雙腳發麻,緩了好一會,爬到樹榦邊上站起來。篝火發出燒烤飛蟲的爆裂聲,正好掩蓋了她的腳步,經過西蒙腳邊的時候,後者翻了個聲,英菲寧一手緊抓著裙子僵立在原地,直到鼾聲重新響起才敢抬腳。

茅草屋那漆黑的門洞彷彿連通著另一個世界,吸引英菲寧一點點走過去。她本來只想在安全的地方睡一覺,結果門框上根本沒有門板,也沒有窗戶,一個簡易木架上面放著生鏽的鐵鍬。

王妃失望地嘆氣,躲在門口望了一眼室外,高高的雜草遮掩住了西蒙的身體,篝火也越燒越小。她踮起腳後退半步,腳跟被什麼東西墊住差點摔倒,扶住草木灰糊成的牆時抹了一手黑泥。

那東西在英菲寧腳下發出格外精緻的叩擊聲,她時常在擺弄寶石匣子、或者等待門鎖開啟時聽到這種聲音。地上躺著一個木質的手柄,頭尾都散發著金屬光澤,英菲寧彎腰拾起,發現頗有分量,要花上力氣才能保證端住不掉。

她立刻想起某次和伊薇的談話,穿長裙的女士注意到貝倫有一個特別的道具。「我不敢確定,但那恐怕是件殺人利器。」她故作神秘地說,「就在他進聖主城的那天,城裡發出巨響,就和大炮發射發出的聲音一樣。我去事發地看了,侍者是被利刃殺害的,但歹徒也倒在那裡,身上有個可怕的窟窿,還有一股烤焦味。」

英菲寧當時問伊薇是如何確定那是貝倫和他的東西乾的,後者只說是猜測。「如果您看到向拐杖握把一樣的東西,請不要輕舉妄動,交給學士或者我來處理。」

現在這個握把就在王妃手上,她果然看不出什麼奧妙,更不相信這玩意兒可以殺人,但它很是漂亮,木製部分很光滑,加增了漆皮,如果放在檯面上,估計會變成一件裝飾品。很顯然,它本不屬於西蒙——他們兩個的氣質完全不一樣。

月亮已上升至最高處,英菲寧感到無比困頓又不敢完全睡著,就靠坐在牆邊,抓著那拐杖握把閉一會眼睛,心中默念保持清醒,但很快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大約這樣睡了十幾分鐘,歪斜的肩膀猛地一沉,讓她重新恢復意識。模糊之中,她看到直直降下的月光里站著一個人影,全身像澆了冷水一樣徹底猛地一口氣,從地上彈了起來。「誰在那裡?」

「把我的房子,還給我……」

沙啞的聲音從人影中間發出來,英菲寧覺得自己的喉嚨跟著發癢,有什麼東西要跟著胃液一起湧上來。黑影一點點挪到門口,英菲寧終於看清了對方的樣貌,那個像岩石一樣的老頭竟然追到了這裡,流著淡綠色污物的眼睛快要突出眼眶。「這是我的房子!」

英菲寧驚慌地左右四顧,更加確定留在只有一個出口的空間里簡直就是自殺行為,她現在無處可逃。老頭搖搖晃晃鑽進房間,身形忽然消失了,屋子裡太過昏暗,英菲寧只能看見門框外的東西,恐懼從眼角蔓延開來,直達心底。

她試圖平靜自己的呼吸,卻怎麼都沒辦法閉嘴,另一個不同頻率的喘息從右邊傳來,她立刻扭過頭去,正巧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老人已經把整個身體貼了上來,把英菲寧的手臂高舉過頭頂。

「求求你,把房子還給我吧,還給我吧。」

老人把臉貼在英菲寧光滑的腋窩裡,貪婪地抽動鼻子,但他的力氣很小,英菲寧輕易就將他推開,拿手裡的拐杖握把指著他,食指伸進一個圓環里並貼著觸角一樣的機關——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大概按下鬆動的東西是人的天性。

「不要碰我,否則我會把你殺了!」

老人愣了一下,這才看到英菲寧手中那個黑漆漆的握把缺口,它在濃濃的夜色中同樣極具辨識度。但他戲謔般地露出笑意,似乎不覺得這東西能要了他的命。「我只是想拿回屬於我的東西,我的。」

「只要你待在那裡不動,我就會離開。」英菲寧面對他挪動腳步,平舉的手臂一直對著他,但她感到肌肉酸痛,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托住手腕,並把手肘稍微彎曲一些。

這個舉動讓老頭理解為放下戒備,所以往前走了一步——就是這一步踩斷了英菲寧腦中緊繃著的意識,她尖叫一聲閉上眼睛,盡全力捏緊食指,拐杖握把上的機關被按了下去,那一瞬間,她聽見了伊薇口中所描述的聲音:和大炮發射一樣的巨響蓋過一切,從手心爆發而出。

不只是巨響,一股衝擊力把英菲寧震倒在地,握把彈了出去。倒地的王妃耳邊嗡嗡作響,兩隻手都像被火燒過一樣的發麻發疼,一時間無法從地上爬起來,掙扎著用兩腳拱動身體,企圖遠離巨響發出的地方。她鼓起勇氣睜開眼睛,發現面前的泥牆和茅草屋頂塌了一塊,老頭上身卡在其中,雙腳動也不動。

屋外的篝火早已熄滅,西蒙的臉上停著幾隻即將越冬成功的蟲子。在夢裡,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出生、長大的村莊,大人們圍坐在一起討論中保提出的建議,小孩不停奔跑打鬧。然後,一切悲劇的開始就是一聲巨響——

「啊!」

西蒙驚醒過來,響聲的迴音還一輪輪地盪在夜空中,鳥兒已經飛光了。他站起來回顧四周,發現女士不見了,一匹白馬在大樹下側看著他。

英菲寧認為老頭一定是死了,但這麼大的動靜也會引來外面的西蒙。屋頂上的雜草簌簌地落下,好像隨時都會整個垮下來,她便手腳並用爬出門框,茅草屋頓時轟然倒塌,變成一座墓堆一樣的土丘。

西蒙急忙奔去,第一眼看見的是變成茅草屋,撲倒在地向身後刨土。英菲寧趁此機會躲進了另一間屋子,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她幾乎立刻彎腰嘔吐,不敢細看裡面到底有什麼。

老頭的上半身探在廢墟外頭,喉嚨處的缺口涓涓淌出鮮血,邊緣處燒焦成黑色,僅剩的一條皮肉勉強連接身首,耷拉著的腦袋搖搖晃晃,彷彿在後悔之前的所作所為。西蒙終於刨出了拐杖握把,顫抖著將它捧在手心,他確信剛才的巨響就是它發出來的,那足以震碎心靈的聲音……他絕對不會忘記。

「王妃!」他憤怒地握著拐杖握把,繞著廢墟警惕地移動,「我知道你在這裡,你殺人了!」

英菲寧用手背抹掉嘴邊的嘔吐物,一從茅草屋出來就拚命狂奔,一邊調整呼吸,把食指和大拇指放進嘴裡,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涅爾和西蒙同時抬頭,後者平舉握把,食指用力按下開關,這一次拐杖握把沒有發出巨響,西蒙又連按了幾次,陳舊的燒焦味里透露著一絲尷尬。

「該死,我在幹什麼!」他暗罵自己愚蠢,本該知道這玩意和大炮一樣一次只有一發。英菲寧已經快要跑到篝火邊,涅爾像長了翅膀一樣躍出數米,穩穩停在她身邊,並匍匐下來好讓她上背。

英菲寧緊緊環抱住涅爾的脖子,這是她唯一的倚靠。雲層逐漸遮住月亮,小徑上一片漆黑,涅爾一頭撞在樹榦上,把英菲寧甩了出去。王妃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最後抓住野草才停下來。

涅爾一瘸一拐走到王妃身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這樣,如果有人從來的路上追上來,第一眼看到的只是一匹馬。英菲寧已經不想再跑,徹底仰躺下來后便閉上了眼睛。當侍者和護衛離開自己的時候,誰還能證明這個衣服破爛、身體橫陳的女人是個王妃呢。

我在王國各地不停竊取爵名和地位直到三十多歲,才知道這些莫須有的東西不是天賜、不是王封、而是那些連姓名都不配擁有的人給的。想到這裡,英菲寧用手捂住嘴巴,眼淚從眼角流進耳朵。

陽光重新照亮小徑時,涅爾睜開眼睛,扭動著靈巧的耳朵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身處一處雜草叢生,並高出地平線的地帶。王妃還沒有醒來,一側胳膊緊挨著泥土斷層,地面像樓梯一樣一截一截地下沉,這就是西蒙所說的「斷頭路」,昨晚涅爾要是沒有停下來,可能就會順著這台階摔得粉身碎骨了。

他用鼻尖哄了哄英菲寧,後者打了一激靈,立刻坐起來,差點翻倒下斷層。她按著心口往下方望了一眼,確保另一隻手能碰到涅爾。

春天已經來了,王妃感受著和暖的微風時這麼想道。她坐上涅爾,亦步亦趨地走下斷層,回到堅實的地面上,前方一片苔原似乎近在咫尺,公道路面寬敞齊整,只要沿著路走回鴉衛,一定會有士兵護送她去衛城。只是她現在小半身體都露在外面,不知道路上還會遇到什麼。

正午時候,一批鴉衛士兵完成巡邏回到堡壘,進門前立起腳尖,把鞋底粘雪的泥土敲下來。這時另一批士兵即將出門,他們日復一日地交替出巡,這就是他們整個戍衛生涯的職責,直到自己老得走不動為止。

斥候們有不同的監視崗位,也有不同的好處:樹林里的大可以隨意偷懶,而大路上的無需警惕隨時都可能射來的暗箭,一個鴉衛人正打算爬到公道讓的大樹上隱蔽自己,就看見一匹高渾身傷痕的白馬馱著一人逐漸接近。他抱著樹榦眯著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白花花的大腿,接著才是王妃的臉蛋兒。士兵嚇得失手摔下,一瘸一拐地跑回營地:「英菲寧、英菲寧王妃來了!」

「王妃?」守衛將領收到消息前來見他。「你確定嗎?」

「誰還能弄錯她的樣貌?」士兵咽了口口水,「可她身邊沒有一個侍衛,衣服也破破爛爛的。」

「啊,」將軍露出明了一切的表情,摸著灰濛濛的鬍渣,「我們的王妃和情夫幽會後被強盜佔了便宜,現在想起我們來了。」

士兵反應過來:「那王妃確實是不潔了!流言是假的。」

王國內風傳的謠言中,有說英菲寧早就失去了貞潔,也有說她到現在還是貞女的,但將軍不想聽這些,召集起所有士兵前去堡壘門口迎接他們的王妃。英菲寧見到這麼多鴉衛人,心頭感到溫暖:「將軍,士兵們!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我們在這裡就是為了辦事的。」

將軍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後者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拽下馬去,雙手被一起扣在男人的虎口中,並高舉過頭。

「這是怎麼——」

「你被捕了,英菲寧·查美倫!」將軍掏出繩子把她的手腕捆住,「你和管家私通的證據已經送往殿下處,我現在就要把你當作犯人押回去。但在敕令下達之前……你必須待在這裡。」

男人將英菲寧拎離地面,夾在腋下大搖大擺地返回堡壘。破爛的裙子已經失去遮蔽作用,大飽眼福的士兵驚呼了一路。涅爾躁動地左右逡巡,幾名士兵用繩子套住他,在他的脖子上勒處紅紅的印子。王妃垂著頭,在亂髮的掩護下屈辱地緊咬嘴唇。但她不再像逃亡時那樣害怕,因為比起士兵,那些人不會和她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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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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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諾帝梭之冠/無盡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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