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眾神之慮/為了失去的那一刻
通棘加火星,鴉衛全燒盡。——鴉衛諺語
門若今年四十二歲,是聖主城外白石村的一名神父。朝聖日的第一天,他接待了不少前往城內參拜的信徒,把麵包和乾淨的水發給他們,在這之前,教堂的日子真是清閑又寧靜。
年邁的神父總有起夜的習慣,他雙手藏在袖子里,長袍拖到地面,飄似地從狹窄走廊進入大堂。講台後方的灰色牆壁上嵌著一個方形神龕,傳說裡面藏有一件聖主的真物,就如龕上雕刻的圖案一樣,一位雙頰凹陷的「男人」神情淡漠,用一把上下都是刃的錐子往肚臍部位戳刺,弄得手心和腹部鮮血淋漓——聖主本來就不是人生的。
門若走到講台後方,一邊念誦經文一邊跨上台階,用乾淨的羊毛抹布擦拭神龕,最後噘嘴吹掉留在上面的毛屑。兩邊的蠟燭冒著青煙,好像隨時都會熄滅,直到那椴樹神龕一塵不染,散發出紅潤的光澤,老人才心滿意足地爬下階梯。
小教堂沒有窗戶,呼吸聲在石牆之間格外清晰。它急促又猛烈,門若知道自己發不出這樣的聲音,微微抬頭看著門口,但對方始終沒有敲門叨擾。神父走向正門,對著洞開的室外說道:「外面有人嗎?現在是齋期,你隨時可以進來。」
「謝天謝地,裡面有人!這位牧師,我有一位危在旦夕的同伴,他……被黑魔法傷害了。」
女子的聲音儘力保持平穩,她知道這個時間意味著什麼,但她別無他法,寧肯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也要前來求助。門若感受到了她的誠信,快步走向門洞:「快,傷者在哪裡?」
拉加貝爾忙不迭從黑暗中現身,推車上懸垂著大脖子的貝倫嚇了神父一跳。門若捂住心口撐住身後的椅背:「他怎麼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病症。」
「這是黑魔法。」拉加貝爾摘掉兜帽,白色的髮絲黏在汗涔涔的額頭上,「只有您能救他了!」
「我的確感受到了可怕的氣息。」門若端詳貝倫身上細小的黑色線條,「但我不確定……再走一小時路就能見到大主教或教皇陛下,他們有能力救他。」
「我剛從都城出來,並且錯失了機會。」拉加貝爾閉上眼睛,那些魁梧的國王近衛彷彿重新出現在她面前。「有人以為我就是魔鬼。」
年邁的神父沉吟一聲,望了眼牆壁上的神龕。「我相信你不是。我願意試著救治他,來吧,讓我們相信聖主保佑這個孩子。」
拉加貝爾面露難色,門若看出她不信,遺憾地搖頭。少女咬著嘴唇看了貝倫一眼,把頭狠狠一低:「如果您能救下這個男人,我願信聖主為至大!求您了,他已經睜不開眼睛了!」
門若抓住她的手緊緊一握,轉身一個人背起了貝倫,那力量令少女瞪大了眼睛。經過狹窄的走廊,神父推開最近的門扉,裡面被燭光照亮了四角,什麼傢具都沒有,地板上刻著深深的聖術法陣。
教堂很小,這間房間兼有禱告和懺悔的作用,牧師和村民時常進出,在門口留下一對淺白色的軌跡。不僅如此,法陣中央還有兩個聖教十字上不曾有的實心圓,身為一名法師,拉加貝爾非常擔心那會影響奧術的施展。
門若傾斜左肩,讓貝倫沿著十字平躺,他的心膛已經不再起伏,和死了沒什麼兩樣。拉加貝爾眼眶發紅,按照指示,退出去時將門關住。外面沒有人,她緊緊攥住拳頭,抵在牆邊,把頭埋在兩臂之間,渾身顫抖起來。
「等我回到祖國,我要……」
她沉浸在自言自語中,完全沒有發現身後門板下泄漏出來的白色光芒。一些教士從樓上下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門板縫隙中的光芒如同迷霧一般紛紛繞開了拉加貝爾,她竟能從沒有任何遮擋的手心上看到陰影。無論是這扭曲的光束,還是眾教徒五體投地的樣子都讓拉加貝爾感到厭惡,她退出走廊,蹲在燭台下面一動不動。
門外依稀傳來腳步聲,從前門晃到牆邊,低沉的談話聲猶如魔鬼的咒語。拉加貝爾繃緊身體,在面前憑空畫下法陣,只要有人進來,她就連人帶門一起炸成齏粉。
「齋期還沒有過,我們走吧。」
那人如是說話,腳步聲逐漸遠去。禱告室的門同時打開,門若架著貝倫出來,後者的脖子已經完好如初,只是呼吸還如哮喘病人一樣令人毛骨悚然。
「他已經康復。」門若把他還給拉加貝爾,坐在長椅上按掉額頭上的汗。「聖主保佑,他沒有放棄這個孩子。」
拉加貝爾道了寫,她知道不會有人來追捕她,索性和神父坐在一塊兒。「我不敢相信世上有這樣奇迹般的奧術。」
「奇迹和法術都是天賜之物,心中有信,便能成就。」
熟練各種術法的少女對這種「精神論」不太感冒,翹起一條腿變換坐姿。「我從小學習奧術,老師們都說,其形成的原理是通過身體會集自然之力加以利用。您施展聖術後會也流汗疲憊,不正是這個原因嗎。」
門若笑著仰望神龕:「你不聽我說的,我不用強的,因為你有你的信。」老人說著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幾個教徒上來扶他。拉加貝爾朝他們的背影搖頭,心裡叫他是老頑固。
貝倫被重新抬上推車,堅硬的底板把他硌醒,發出長長的痛吟。拉加貝爾捏住他的臉頰,淡藍色的眸子瞪著他:「噓,輕點,抓我們的人可能還在附近。」
「抓?」貝倫的嘴唇被捏得像個腚眼,拉加貝爾覺得怪噁心的,趕緊鬆開。
「沒錯,你身上黑魔法殘餘被宮裡的大主教感知到了,連我也跟著被近衛追。」
她把腳尖頂在車輪下面,雙手往下壓住把手,推車車頭離開地面。顯然,拉加貝爾的細胳膊沒法推動貝倫,她在把手上隨便畫了個圈圈,推車就自己往前走了。
「過去一點。」
貝倫被白髮的少女擠開,兩人斜坐在一起,大腿頂著大腿,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但拉加貝爾並不在乎,望著白色小教堂一點點遠離。
「你從鴉衛王宮失蹤后,王妃讓我來找你。」她把被風吹散的細發繞到耳後。「你一出鴉衛邊境我就發現了,但一直沒有機會把你帶走,瞧瞧這幾天你都遇到了哪些人——國王的情人,法衛親王和他最厲害的將軍,還有黑魔法師,每一個都只要動動手指就能把我倆殺了。」
「不,不對!」貝倫捂著發酸的喉嚨,「葛蘭雪,不行。」
拉加貝爾後悔了,她應該等到了目的地再救這瘋子才是。她再靠近貝倫一些,把他擠得緊緊的。「嘿,小笨蛋。看你被這麼多人使喚來使喚去,最後只能被殺掉,我感到很同情。」
「你說你是被王妃買下的,是個奴隸;我也是。」推車顛簸了一下,拉加貝爾轉身,跪坐向貝倫。「我們尚能活到現在的原因,只是我們非常聽話,要我們做什麼就做什麼。所以,王妃要你死的時候,你也說不了什麼,對嗎。」
貝倫愣了一下,舌根後面發出磨磨一般的聲音,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
拉加貝爾嘆了口氣:「你以為我這麼拚命地把你帶回去是為了什麼?你知道得太多了,英菲寧要讓你徹底消失在一個任誰都無法追究的地方。但我不能這麼做,我們都是奴隸,只有我知道你的痛苦。」
夏末的夜風吹過貝倫後頸,他一哆嗦,看上去就像在搖頭。拉加貝爾把自己的長袍摘下來,給他圍好,貝倫發現她裡頭竟然穿的是麻布衣服,破洞開在嶙峋的肋骨上。她真的很瘦。
「這次回去你就沒命了,而我必須完成任務。」拉加貝爾背對他,「我給你活路的機會,把我掐死,這樣我們都能解脫。」
貝倫沒有理由殺一個救了他的人,他發出否定的哼聲,但拉加貝爾沒有回頭。貝倫有些著急,抓著她的胳膊來回搖晃,希望她能回頭,但少女用手肘把他格來,把下巴挺得高高的,好讓他隨時掐住脖頸。
貝倫無論如何也動不了她,鼻頭一酸,「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拉加貝爾嚇得猛一轉身,慌張地環顧四周:「你是小孩嗎?別發大聲,我們正在逃命呢!」
少女想要捂住貝倫的嘴巴,但那可怕的喉嚨歷歷在目,一時不敢下手,一個大男人哭得滿臉鼻涕的樣子也的確噁心,她不禁捏緊了拳頭。就在貝倫換氣的時候,推車突然止住,他來不及反應,仰面滾了下去。拉加貝爾盤腿坐在推車上一聲不吭,一對車輪又吱呀呀地往前滾了。
貝倫立刻停止哭泣,茫然地站在原地,直到推車不斷加速他才反應過來,擦掉鼻涕向前跑去。拉加貝爾平躺在推車上伸直施法的手臂,看著藍色的光晶如螢火蟲一般繞著指尖飛舞的樣子,一邊回味門若神父對她說的話。
「自己騙自己有什麼意思……全都是些,自我安慰的傻話……」
拉加貝爾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以為自己可以半睜著眼睛還能保持清醒,不至於受人襲擊,但她逃了一整夜,阿詩彌很快就帶她去了夢鄉。貝倫趕上停下來的推車,他不知道這是哪裡,但一直往前走肯定不會錯。
天亮以後,村莊民房重新打開門戶,迎接朝聖的第二天。拉加貝爾隨便找了一家人要求他們提供餐食,他們大方地答應下來,領他們去屋裡坐。貝倫一看到麵包就抓在手上啃,不出所料地噎住了,不過這至少證明他恢復得不錯,黑魔法帶來的傷害已經看不出痕迹。
「我們還需要趕很長一段路,所以請為我們準備兩匹馬,五日後就派人奉還。」拉加貝爾剛坐下就望了一眼窗外的馬廄。
屋主夫婦對視了一眼,面露難色:「真抱歉,雖然現在是聖日……這些馬都屬於男爵,我們不能自作主張,出借別人的財產。」
白髮少女的剝了剝自己的指甲。「我們是鴉衛王妃英菲寧的屬下,絕不會食言。」
王妃的名頭聽上去很大,但對一家聖主人來說,就如同老鼠和老虎一樣毫無瓜葛。男主人不忍在今天說太重的話,只是一個勁地推辭:「如果能得到男爵的同意……這對您這樣的使者應該不是難事吧。」
拉加貝爾的膝蓋頂到了面前的桌子,深呼一口氣后打發走了這對夫婦。三人談話的時候,貝倫一直在地上抓跳蚤玩,他抓起一手人糞往小蟲子身上砸去,結果撲了個空,糞像一大朵花一樣在牆角綻開,有的沾在他的嘴上。
「貝倫!」拉加貝爾沒好氣地蹲下來,「我聽說你在巴斯克手下當了好幾年傭兵,是嗎?」
貝倫舔舔嘴唇,點點頭。
「我不相信。」狡猾的魔法師冷哼一聲,「我認識的傭兵個個能以一敵三,還特別聰明,才不像你這樣傻乎乎地在這裡把玩臟污。」
貝倫立刻站起來,發出一大堆沒有意義的聲音,拉加貝爾兩手一攤。他沒法證明自己當過傭兵,跺了兩腳轉身蹲下,不再理自己的同伴了。
「好吧,我相信你是傭兵,但你要證明給我看。」拉加貝爾抱住貝倫的肩膀,腦袋湊上前,咬著他的耳垂說話,這樣別人就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了。
村夫離開茅屋,望一眼雲朵下的麥田。夏天即將過去,他要為今年的收穫做準備,收稅的士兵不日就會到來。有時他想,既然這些麥子是我親手種的,為什麼還要交給別人呢?他踩上鬆軟肥沃的泥土上,很快便不再疑惑了:啊,這土地是男爵大人的,這毫無爭議。
就在他走進田裡的那一刻,身後的馬廄傳來不同尋常的聲音,似乎有馬正在煩躁地吭氣。他立刻想到那位女士之前和他說的話,趕緊跑過去查看,正好撞見貝倫緊緊扯著韁繩。
「嘿!你在幹什麼?」
貝倫沒有理睬他,翻身上馬調轉馬頭,馬兒感到疼痛,不願聽他的命令。村夫撲過去抱住貝倫的腿,後者從懷裡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匕首,在他的腦門上扎出兩個窟窿。村夫兩手向前綳直,顫抖著撲倒在地,馬蹄不小心踩到了他。
聽到喊聲的村婦剛從屋子裡出來,就看到倒在地上抽搐的丈夫,貝倫趁她還沒有叫出聲,捏著匕首尖扔了出去,正中婦人的下巴。村婦半張著嘴巴仰倒在地,手在倒栽的利刃上方虛握,始終不敢碰它。
拉加貝爾信步走出,迎著策馬急奔的貝倫伸出手臂。後者將她一把撈上來,扯動韁繩的手臂在狂風中呼呼作響。拉加貝爾的小臉緊緊貼住貝倫的心膛,顛簸之間,她能感受到一顆劇烈跳動的心臟。
快馬揚塵離開村莊,又越過河流和崗哨,直到貝倫口中呼出白氣。他們停止急行,必須在進入鴉衛邊境之前換身裝束,再尋找一位有經驗的嚮導,這樣才能應對北境的風雪。
公道一旁有一處營地,幾頂帳篷圍著一座只有單間的木屋,門口的牌子上刻著天平,宣示著某個商會的所有權。有人聽到馬蹄聲靠近,從帳篷里探出頭來,他們一個個都穿得如同乞丐,時不時吸一下鼻子。
「我以為第一個見到的會是商人。」拉加貝爾朝貝倫歪歪腦袋,和他一起走進帳篷,可剛掀開幕簾,就被嘈雜的說話聲轟了出來,裡面站滿了人,勉強能看見被他們圍住的一頂白色帽子。
「我和你們說了,新律法很快就會下來!」人群中發出猛烈的拍桌聲,「以後你們只能用錢幣交稅了,留著這些產出有什麼用呢?」
好幾個婦人一起叫「我不相信」,接著又是一陣混亂的質問。「我們家為爵爺提供田產十年了,從沒聽過有這種事!」
「律法是人定的,是會變的,懂嗎?」那人說一句話就要拍一次桌,想必手掌已經爛掉了。「我們吉魯金老爺給出的收購價比豪德商會的高多了,現在不賣,過幾天可就降了!」
人們不停地重複問同一個問題,有的開始賣自己帶來的東西。這時白帽子高舉一根手指,讓人看帷幕上掛著的板子,什麼東西按什麼價格收購都「寫」好了——瓜果蔬菜的輪廓都很形象,後頭則跟著數字。
拉加貝爾用手肘擠開面前的背脊和腰,終於看到白帽子那張反著光芒的額頭。或許是身邊都是皮包骨,這人看起來尤其圓潤,彷彿下一秒就會立刻滾走。他也注意到了拉加貝爾,心想這絕不是隨處可見的村姑,趕緊推開讓人趴在桌子上:「小姐,小姐!起來說話,不要蹲著。不過遺憾的是,我們今天不賣東西。」
白髮的少女在吆喝聲中喊道:「我需要雇一名嚮導,還有前往鴉衛城所需的裝備。」說完她抖了一下,有人摸了她的小腚,而且還不止一隻手。
「那您不該來這裡——別擋著!」商人把推到面前的大布袋推走,「去木屋吧。」話完便又被人們吞沒了。
拉加貝爾紅著臉重新擠出來,身體上殘留的感覺讓她恨不得把自己熔了重鑄。貝倫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面朝帳篷外面,抬手擋著帷幕,只有腳尖略微超過門洞。拉加貝爾好奇他在看什麼,就從他的腋下鑽了過去。
地上沾著一攤血跡,點點滴滴地延伸到遠離公道的樹叢。一個女人仰面橫撐,一隻眼睛紅腫得根本睜不開,鼻血流進裂開的嘴角,呼吸時湧出得更多,能吹出紅色的泡泡。她翻了白眼,兩隻手高舉過頭,以這樣的體態慢慢向樹叢挪動,衣服在摩擦間縮到了肚子上面。直到這時,拉加貝爾才看到兩隻粗壯的手正抓著女人的腳踝,手的主人抬頭看到白髮少女,歪著頭把眼睛睜大,眨也不眨,似乎在警告她不要多管閑事。
胃中的酸味令拉加貝爾緊縮起喉嚨,彷彿有一隻只手探進她的身體,毫無顧忌地鑽來鑽去。男人看她在原地發抖,戲謔般地冷哼一聲,半個身體已經沒入叢中。
噁心!噁心!噁心!噁心!
拉加貝爾抬起一條手臂,奧術光輝頓時亮起,帳篷里的貝倫轉移視線,他看到白髮少女的面前出現一個長條形的符號,和他認識的一切法術、鍊金術都不一樣,卻還是產生了魔法效果——一條和符號輪廓完全一樣的冰錐從天而降,精準地刺穿了男人的腦顱,將他死死釘入地面。
女人的腳被放開后重重砸下,過了半晌才翻身站起,吐出一顆牙,抹了一把鼻子下面的血,把自己的臉都抹成黑色。她看了一眼拉加貝爾,沒拉衣服,只是提了一下褲子,往遠離帳篷的方向走了。
拉加貝爾本想過去多關心兩句,但想起那沒有光芒的眼睛,很快放棄了這個念頭。但她越想越氣,轉身快步走向貝貝倫,毫不留情地給他來了一拳。她雖然用了全力,貝倫仍然沒有動搖,只是愣愣地摸了摸被打的地方。
即便這樣動手,兩人仍一句話都沒有說,也無人回頭看他們。拉加貝爾轉身離開,貝倫立刻爬過去,拽住她的裙子:「法術,那個法術!」
「別碰我!」
拉加貝爾扯回自己的裙子,一腳踹歪貝倫的下巴。她欣賞了一會瘋子滿地打滾的模樣,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剛才在馬上心跳的感覺也沒有了,這才大吐一口氣,推門進入木屋。
木門正對一個櫃檯,剩餘的空間只夠一人站立。台後一名穿絲綢衣服的男人正拿羽毛筆記賬,聽到開門聲便擠出抬頭紋:「歡迎光臨吉魯金商會。」
「我需要一名嚮導和必要裝備前往最近的駐軍地。」
掌柜的沒有立刻回復,拉加貝爾只能抱臂等待,看著牆上大大的商會標誌。它以奧術鑽石組成的字母「Gi」組成,這讓人聯想到商會所在地門前的鑽石燈,他的主人曾有一夜暴富的傳奇經歷。
「行程一共一天,我們提供車馬和食宿:在嚮導指定的村莊、酒館下榻,這會貴一些;如果您選擇自己找宿處,那就要為嚮導的出行掏腰包。當然,無論如何,您都要交一筆押金,確保商會的財產不會在旅途中損失。」
拉加貝爾翻了個白眼:「夠了,把契約準備好,我可不是第一次找嚮導。」
「這是行業規矩。」掌柜從台下抽出一份寫好的契約,面朝拉加貝爾遞過去。上面寫清了整趟旅途的路線、費用等等情況,甚至連可能死幾匹馬都算好了,每人的第一匹是免費的。王妃的法師讀了個完全,最後加道:「我要個女嚮導。」
「這不是問題,但我不得不提醒你,這會增加死亡的風險——」
「你只管拿錢辦事。」
門外,貝倫靠在牆邊無所事事,跟著一個背行囊的大漢走到屋子後頭,這裡坐著一圈打扮差不多的男女,看到貝倫過來,全都抬起了頭。
「先生,需要嚮導嗎?」「老爺,去哪裡?」
他們圍住貝倫,嘰嘰喳喳地推銷自己,貝倫聽到背後有人說話,下意識地推開他們,靠在樹榦上微微喘息。
所幸拉加貝爾及時出現,她拉走貝倫,挑了個看得順眼的女嚮導,把商會給她的骨片項鏈交出來:「我要去最近的駐軍地。」
「沒有問題,兩個人對嗎。」嚮導殷切地擁上來,這麼長的路令她得到了一片尺寸不小的骨片,而身後則有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貝倫被打發去扛行李,商會的傭兵為他準備了三人份的羊毛衣、火把以及肉乾,足夠他們撐到第一個休憩點。
「這幾天都是好天氣,但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嚮導套上紅色外套,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您為什麼要選我?像我這樣的女人更容易被凍死。」
拉加貝爾始終沒有搭話,貝倫之前的舉動讓嚮導覺得不好親近,但她總能找到排解尷尬的方法。「我也領過您這樣不愛聊天的,他們大多是殺手或貴人。白頭髮在這裡可不多見……但我遇到過一個。」
「什麼?」拉加貝爾開口了,「你遇到過,和我一樣的白頭髮的人?」
「那是在幾年前。」嚮導在馬背上搖搖晃晃,眼光落入遙遠的記憶里。「有一位鴉衛的夫人,她雇了十個嚮導,讓他們把手下的人分別領去白金灣,我就是其中領她本人的。」
她本想吹這一路上是如何兇險,又是大雪又是野狼的,但顧主眼神中的熱情似乎散了,只好直接說關鍵部分。「那女孩瘦得和猴子一樣,身上都是傷,肋骨有明顯的斷痕。她爬出關她的籠子,被脖子上的鐵項圈扯住,在一群奴隸主面前擺出最下等的姿勢,因為她的頭髮是白的,所以有很多人都相中了。顯然那位夫人也很感興趣,但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不方便一直跟著,不過我覺得,如果是那夫人買了她,或許會受尚佳的待遇吧。」
「你憑什麼這麼認為?」
嚮導愣了一下,她聽出了哽咽。「直覺,」她說,「同為女人的直覺。」
天上厚雲密布,偶爾飄一陣小雪,沿途雇不起嚮導的旅人擔驚受怕,裹緊衣物悶頭加速。拉加貝爾一行在鎮子的旅店裡住下,嚮導若是貪圖省力,本可以在這裡和主雇分道揚鑣,卻提議多住一晚,「享受一下旅店的爐火」。冷風中火光熠熠的酒館吸引住了貝倫,趁拉加貝爾在房間里收拾,一頭扎進一堆醉漢里,擠著擠著就進去了。
「灰燼堆」酒館像個巨大的漩渦,桌子椅子櫃檯都是弧形,一圈一圈繞進最中心的酒槽里。爛醉的酒徒發出震動房梁的笑聲,光著膀子湊在一起,高舉酒杯,把酒全都倒在臉上。他們本不該認識貝倫,但看到他手上竟然連一杯酒都沒有,就抓著他的頭髮硬是往他嘴裡灌,直到杯子倒空才揚長而去。
那酒清澈如水,但一碰到皮膚就像火一樣灼得貝倫生疼,喉嚨里儘是酸味。在冷風中吹了一整天的身體立刻變得通紅,貝倫扯掉扣子,那材質上乘的華服裹在羊毛外套里落在地上,被人踩來踩去。
醉漢看到他身上畫了圖案,大聲發笑,貝倫最喜歡醉醺醺的傢伙,只有他們看到這些線條的時候會那麼開心。他似乎想要回報這份快樂,站在人群之中做了兩個俯卧撐——他在傭兵團里常這麼做,這毫無意義,卻引來了更加瘋狂的笑聲。
酒館的另一邊,有兩醉漢動手打了起來。其他人見狀,合力掀翻酒桌,空出位子給他倆打架。敞開衣襟的女老闆抱著一打酒杯,重重摔在圈子裡:「贏的人,這打都免費!」
其中一人尖叫著舉起雙手,他的對手趁機給他的眼窩來上一拳,他立刻栽倒在地,半天沒回過神來。眾人大笑,有的拿酒往他身上倒,他立刻跳起來,和對手抱在一起。
「哈!你這個娘們兒!」觀眾嘲他,「瞧你們,多恩愛啊……」
個頭大一點的那位拿擒抱毫無辦法,一步步向後倒退,直到靠在觀眾身上。大家本想推住他,結果還是被壓倒了,大家一個個都打了起來,桌椅被一個個掀翻,口水和汗液到處亂飛,只有老闆娘把酒杯重新抱起來,一扭一扭回到台後,把沒灑出來的酒倒回酒槽里。「我就知道會這樣。」
貝倫身上沒錢,就找桌上沒喝乾凈的往嘴裡倒,辣得他直吐舌頭,這比王宮裡甜膩的果酒勁爆多了。他跪在酒台前頭,對著老闆娘舉著空酒杯,後者瞥了一眼,沒有去酒槽取酒。
「酒!」
貝倫紅著眼眶低聲怒吼,可老闆娘仍不理他。有人用手指戳了戳貝倫的肩膀,但他只想喝酒,扭動肩膀把那人頂開。「別煩我。」烈酒似乎捋直了他的舌頭。
那人受到恐嚇也沒有離開,反而更加用力地捏了貝倫一把,後者憤怒地回頭,卻看到一張頂著白髮的陰冷小臉。老闆娘吹了一聲口哨,大家也往這裡看過來。
「給我出來。」
這句話剛出口,貝倫的身體自己浮上了半空,眾人笑一陣,朝他扔酒杯。「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娶個法師呢?」
拉加貝爾臉色發青,一甩手臂把貝倫砸出門外,冷風灌進他的喉嚨里,接著重重落向地面滾了幾圈,光光的膀子沾上泥土。
他立刻清醒過來,拉加貝爾沒有和他開玩笑,這一摔幾乎將骨頭全部摔碎。尖利的冰錐從地里憑空刺出,劃破貝倫的胳膊和兩股,留下向上翻起的皮肉,此時再想躲已經來不及了,他被卡在冰棱做的荊棘叢中無法動彈,兩腳離開地面。
「你是王妃的囚犯,給我老實一點!」
拉加貝爾的手指在面前橫著劃過,貝倫的腦袋立刻熊熊燃燒起來,他仰起脖子痛苦地大喊,身上的黑線隨身體扭動流轉起來,拉加貝爾從精神中感受到了一絲抵抗。
王妃的法師握住拳頭,貝倫頭上的火焰立刻發出爆炸,把冰棱全部震碎。他的面部沒有一絲灼傷痕迹,更像是受到了鈍器擊打,鼻孔和眼睛流下一條血跡。拉加貝爾彷彿預料到了這個結果,走過去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端詳,最後將臉按進冰涼的泥土裡。
「王妃讓我把你帶回去,是要讓你死的,所以我在這裡殺了你,帶去一具屍體也不會有人在意——誰都不會在意你這樣的瘋子,懂嗎!」
貝倫在擠壓下噘嘴吐氣,他不想使勁,只轉動眼球,盯著身上的拉加貝爾。後者用法力凝結出一把冰做的匕首,匕刃沿著貝倫的腦袋向上划動,輕易地割斷了他的頭髮,在耳邊摩挲出沙沙聲。
「英菲寧一天在世,你就是她的玩偶,她的奴隸,總有一天她會取走你的性命,把你削成一根棍子!」拉加貝爾刺開貝倫的臉皮,血還沒溢出來便立刻凍上。「你以為她真的把你放在眼裡嗎?我告訴你,你的那本簿子,她早就丟了!根本不記得放在哪裡了!」
貝倫忽然停止了掙扎,一邊喘息一邊瞪著拉加貝爾,後者鬆開他,倒退兩步轉過身去:「我說的都是事實。也只有像你一樣的傻瓜才會喜歡那種人……」
貝倫坐起來,想他藏在行囊里的簿子。拉加貝爾聽到身後窸窸窣窣的響聲,回頭見他抱著自己往旅館走去,黑線如連在一起的蛞蝓在他背上蠕動。白髮的少女扯下斗篷,把它罩在貝倫身上,他看上去很平靜,眉毛都沒有翹,但這不代表他沒有聽拉加貝爾的話,瘋子的想法誰也整不明白。
兩人攙扶著走進旅館房間,那本來是個軍營,長長的走廊延伸入一個漆黑的洞里,加裝了幾塊木板就是隔牆了,上下都有空隙。嚮導已經熟睡,甚至沒有發現有人進來,拉加貝爾把貝倫綁在角落,後者沒有絲毫反抗,只是疑惑地看著這一切發生。接著她走到門外,沿著門框寫下長條形的奧術符號,但仍覺得不安心,又在行囊上留下痕迹。符號一離開法師的手便看不大清了,她踮著腳尖跳到榻上,震得貝倫和嚮導也搖晃起來。
拉加貝爾晚上強迫自己隔一段時間就睜一次眼,房間里有陌生的氣息令她無法入睡。她翻轉身體面向嚮導那一邊,卻發現嚮導不在自己的位置上,拉加貝爾的余光中站著一個黑影,她正眼去瞧,卻又看不見了。
黑影左右游移,在行囊前站了一會,又蹲下來看貝倫和拉加貝爾,還發出輕蔑的哼聲。拉加貝爾在自己身上畫下法陣,只等那人來碰自己,結果黑影沒有碰她,而是回到門前把門拉開,把半個身體探出去,月光照亮了嚮導狂熱的面容。
門外傳來低沉的氣聲,拉加貝爾後悔自己沒有想到會有人從裡面打開門,所以魔法陣沒有正常生效。
腳面踩上地板,發出吱呀呀的響聲。貝倫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發出巨大的吼聲。門板另一邊的住客大罵一聲,便沒了下文。
拉加貝爾見再也不能裝下去了,掀開被子揮舞手臂,一根尖利的冰棱刺中了黑影,但立刻沒入了黑暗——進來的人不止一個,她根本沒發現身邊還站著一個,那人一拳將法師那單薄的身子打飛起來,重重砸在桌子上,燭台翻倒在地。
貝倫奮力掙扎,滾向黑影落地的方向,終於碰到了拉加貝爾的手臂。拉加貝爾兩眼看不清任何東西,以為又是敵人,一個勁地將貝倫推開,使他被小刀刺中手臂,發出痛苦的嗚咽。
熟悉的聲音令拉加貝爾清醒過來,在地上猶如瘋子一般摸索貝倫的身體,找到他的腳踝畫下奧術符文,繩子立刻被割斷,但也不慎劃開了骨頭。貝倫膝蓋向外一彈,發覺自己能動了,便立刻想要站起來,第二刀隨即紮下,這次傷到了他的右後背。
巨大的聲響引來隔壁又一次怒罵。兩手綁在一起的貝倫不容易被扭斷胳膊,他掄起雙臂卻打在另一副身體上,這個小小的房間似乎站滿了人。貝倫不停從那人腋下鑽來鑽去,不讓自己被鎖住關節,一邊掙扎到了門口,結果踩到什麼東西仰面摔倒,後腦磕在門板上,視線里頓時密密麻麻地布滿星星。
拉加貝爾被一把扔在了榻上,有人抓住她的手臂,把每一根手指都扭斷。她凄厲地慘叫,一塊臭掉的抹布立刻塞進她的嘴裡,嚮導用尖尖的聲音叫道:「對,就是這樣,她是個法師,不能讓她施法,腳指頭,不,手腳都要折斷!」
女人的慘叫響徹整個夜空,這一次,隔壁傳來了輕笑。貝倫扶著牆壁,跌跌撞撞離開房間,走廊上有一排眼睛分別從一條條門縫中窺視他,詢問他可不可以出來。貝倫的腦袋不知何時流的血,他甩了甩頭,借撞在走廊牆壁的力量又一次沖了進去,但沒有人在意他。
嚮導為這些歹徒開門,是為了在取走財物的時候不至於被這可怕的女法師傷害。她背對吱呀呀的木榻走向行囊,手指剛碰到布料就毫無徵兆地倒了下去,渾身冒出肉香和青煙。排著隊的歹徒皺了皺鼻子,以為這是拉加貝爾發出的香味。
行囊上的法陣生效后變成了一堆黑炭,貝倫得以安全打開,翻出自己的羊皮紙簿子。
他翻開其中一頁完整撕下,上面的字太小看不清,但那張四方形的煉金陣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從腰帶上取下一個黑色的瓶子,小心翼翼地單手取下木塞,油狀液體毫無震顫地浸潤了煉金陣的中央。
歹徒們的注意力全都在拉加貝爾身上,完全沒有注意到從半空落向隊伍里的羊皮紙。貝倫躲進桌子底下,光芒從青綠色轉為橙色,接著猛地一閃,劇烈的衝擊讓幾個大漢像花朵一樣綻開,內臟擠壓成肉塊濺在牆上和天花板上到處都是。拉加貝爾隔著好幾個人都能感受到這股衝擊力,身上的人被迫緊緊壓住她,差點貫穿她的臟器,並因此昏迷了半分鐘之久。
爆炸震裂了玻璃,灰塵衝出門板,旅館里的住客大呼小叫逃離房間,老闆罵罵咧咧地前來查看,剛一碰上房門把手就直挺挺倒在地上,和嚮導一樣發出香味。
貝倫一邊咳嗽一邊鑽出桌子,從一堆焦黑的屍體里扒出拉加貝爾。她燒傷嚴重,臉上留下了疤痕,但至少還有人的形狀。貝倫取下長袍把她裹住扛在肩上,拿起行囊飛奔出去,剛離開房間就有人進去,那些歹徒的衣裝和武器都能賣出個好價錢。
馬兒在睡夢中被吵醒,急奔中的步伐顯得非常刻薄,似乎想要把背上的人甩下來。橫趴在馬背上的拉加貝爾不停顛簸,終於無法忍耐體內翻騰的酸液,脖頸一縮吐了出來,留下一條長長的穢物。
「噁心……牲畜!死有餘辜!」
她邊吐邊罵,食糜沾滿了下巴和馬腿,貝倫擔心她會不小心掉下去,空出一隻手伸到背後把她按住,拉加貝爾立刻一激靈,口中說出一個極短的咒語,飛奔的馬頓時炸開,將兩人拋向半空。
他們撞在布滿碎石的凍土上,全身彷彿都要震散架了。拉加貝爾用最後的力氣蹬開一動不動的貝倫,手肘撐在地上低低哭泣。「剛才那些人進來的時候,我就應該這麼做,而不是想什麼會不會把整個房子炸掉!一群蘭德葉爾雜碎……這片大陸的人,全都是無需憐憫!」
貝倫顫抖著支起上身,肩膀和手臂上的肉向外翻開,凹陷處積滿血水和髒東西,潰爛在所難免。他站起來轉身離去的一剎那,拉加貝爾忽然感到失落,這種感情很快被洶湧的憤怒吞沒,她抓起一手泥土和碎石朝貝倫遠離的方向扔去,撲倒在地上大聲哭泣。
「你要去哪裡?去鴉衛城嗎?去找你的英菲寧嗎?」她語無倫次,口水流到地上。「你看看我,看看我!事到如今你還相信那個時候,那個女妖還能保持潔身嗎?別傻了,你這個瘋子!」
冷風將白髮少女的眼淚吹成冰渣,雪塵不知不覺瀰漫開來,暴風雪即將席捲這片凍土。拉加貝爾用起火焰魔法為自己保暖,在飄雪徹底迷住眼睛之前確認方向,她不想迷路后重新回到那個噩夢般的地方。
冰雹和雨雪落在紅色的保護罩上便立刻融化蒸發,走過的路始終不能積雪,即使風聲再大,拉加貝爾也能聽見腳下潺潺的流水聲。出發前,她偷聽到伊薇向懷疑她會在途中逃跑,英菲寧說:
「她是個奴隸。奴隸會自己回來。」
拉加貝爾的視線變得模糊,水蒸氣讓她幾乎看不清眼前的路,但即使如此,她的腦海中還是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往北邊去,往鴉衛城去。
凌晨來臨之前,風雪終於變小了一點,拉加貝爾把奧術護罩上來不及融化的雪抖開,發現不遠處有一條凍結的河流。她剛想靠近一些,身後忽然傳來踩踏積雪的聲音,法師猛地一回頭,方圓三米的雪全都結為堅冰:「誰在那裡!」
腳步聲沒有回答,反而更加猖獗地在拉加貝爾身邊響起,她彷彿看到了那一群歹徒追上來的樣子,兩股一緊,一邊傾瀉法力一邊沿著河流逃去,冰面被各式各樣的法術震得支離破碎,順著水流向下游涌去。
拉加貝爾有節奏地倒退,背後出現一座新的村莊。瘋狂的腳步聲在她躲入牆后時便消失了,寥寥幾間草屋毫無生氣。不管裡頭有沒有人,拉加貝爾用法術穿過牆壁后立刻點燃大火把整個房間照得透亮,但裡面空無一人,唯一的榻上滿是大片大片濺射狀的血跡,活像一個兇殺現場。她別無選擇,在地板、門扉,甚至頂上畫下法陣,等到風雪徹底結束,她就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
沉睡邊緣的拉加貝爾在清晨離開草屋,推門時被一條腿擋住了。她舉起火球探出頭去,卻發現坐在外面的人竟然是貝倫這個瘋子。顯然他也沒有料到自己會被發現,從地上彈起來就要逃跑,結果被火球砸中了後背,麻布衣服燃起,灼得他滿地打滾。
拉加貝爾氣得兩個鼻孔噴出白氣,邁開大步走向貝倫,把他攥起來:「你為什麼還在這裡,衣服哪裡來的?」
貝倫指了指草屋後頭,那裡躺著兩具脹得像血腸一樣的無頭屍體,拉加貝爾想,他們的頭或許還在這附近。「你把他們殺了,就為了幾件衣服?你還是人嗎?」
聽到這話,貝倫臉上期待的表情黯淡下去,低頭盯著拉加貝爾腳邊的雪。在商會的時候,只要他肯彌補過錯,巴斯克總會不計前嫌,還把他留在身邊。
拉加貝爾鬆開他,看了一眼他背後的行囊:「英菲寧要你的命,而你不信,連這麼好的逃跑機會都抓不住;我這就把你帶回去,也好死得明白一些。」
拉加貝爾拿回自己的東西,重新買馬和服裝,在下一個鎮子上請貝倫在酒館吃了一頓大餐。貝倫以為這是自己的最後一頓,一邊哭一邊啃麵包,其他客人都在看他。拉加貝爾用兜帽遮住自己燒傷的容顏,和一個瘋子坐在一起實在是丟臉的事情。
貝倫滿頭亂髮,一臉鬍鬚,酒館老闆擔心他們付不起餐錢,一直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拉加貝爾把兩枚銅幣拍在桌上,拉著貝倫出去找個理髮師。小村莊里沒有這等人物,只好請來一個牧羊人整理儀容,按這位天殺的少年說,「給羊剃毛和給爵爺刮鬍子沒什麼區別。」
他把那蓋著大動脈的脖子皮當成長滿了毛的羊肚子,拿剃刀來回劃出呼呼的風聲,貝倫瞪著眼珠動也不敢動,但最糟糕的事還是發生了——鋒利的刀刃在他的下巴上刮開一個口子,刺痛和撕裂感爬過半張臉,細小的血滴連成一線細細流下。牧羊人暗自懊惱,隨便拿了塊布把它擦了。
「鴉衛可養不活羊,」拉加貝爾打量著他那小麥色的皮膚,「你為什麼在這?」
「來賣我的羊毛。」牧羊人開始擺弄貝倫的腦袋。「我住的獅衛雖然也在收羊毛,但價格沒這裡高。我在夏天賣了一部分作路費,跟著熟人北上,又躲了一陣子強盜,到這裡已經是秋天了。」
「所以你賺翻了?」
「可不是嘛,」少年搖晃身體,「羊毛現在可緊俏了,我爺爺的爺爺估計不會想到他的子孫有一天會以當牧羊人為榮。」
最後,牧羊人用長布拍掉殘留的頭髮屑,為貝倫送上一個光溜溜的腦袋。這位客人伸手在頭頂摸了摸,手感可能和長毛的雞蛋差不多。他慘叫一聲,戴上兜帽把自己裹起來,決定一路上絕不會把帽子摘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