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騙子
拐子像頭焦躁的騾子一樣,低著頭在那裡不斷地打著轉兒,他說了那些狠話,心裡卻沒有感到絲毫的痛快,心口像是堵著一團水藻一樣,泥濘得讓他感到一種理不清的煩悶。
他突然停止了打轉,低頭看向那個渾身狼狽的女人,不知怎的,這個老男人的心裡頭一次對陶情生出了同情。
「你說那個男的騙了你,冤有頭債有主,你去找他嘛,干娃子什麼事!娃子是他的,難道就不是你的了?你不是老厲害了么!怎麼能拿著啥都不懂的小娃撒氣!」
拐子突然摔了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直接震起一圈塵土,他第一次敢這麼指著陶情的鼻子罵,不是為了撒氣,不是為了報復,他是單純地替光宗感到委屈。
娃兒本該是爹媽的心頭肉,放在手裡捧著都稀罕不及,哪有這樣的,不稀罕倒罷了,竟把自己身上的恩怨強加在一個什麼都不懂,連自己的出生都決定不了的小娃子身上,畜生都干不出這種事兒!
拐子越想越氣,氣到隨手撿了一塊石頭,將方才挨的打還給了陶情,雖然只是輕飄飄的一扔。
陶情就像一具死屍般得趴在那裡,石頭落在身上,她連點反應都沒有,村長一度害怕她出點什麼問題,只是再仔細看看,陶情那雙沾滿了塵土的手卻還在頭頂輕輕地抖著。
「再說你,你爭得過人家就算了,這明明爭不過的事兒,你又做啥非得想不開,你是有本事的,不是離了男人啥都不懂的那種女人,那又不是個啥好東西,你聽聽李池說的,他自個兒的老婆都嫌他,就那麼個爛糟的東西,他老婆都急得生往外推呢!你倒好!別人不要的垃圾你還當個寶!你不是瘋了,你他娘的純粹就是傻!」
拐子盤腿坐在那裡,越說越氣,手上一個勁兒地往外扔石頭,卻沒捨得再往陶情身上扔一個塊,他就是想不明白,任誰看都是好好的一個女人,不去稀罕金珠玉串兒的,非得去垃圾堆里撿破爛,到頭來還搞得自己也成了個破爛。
這也是李池想說的話,他從摔了那一跤后就一直藏在旁邊沒敢吭聲,一個正正經經的生意人,什麼時候見過這種陣仗,早就嚇傻了,這會子聽拐子居然說出了這種話,他忍不住在旁邊跟了兩句。
「就,就是,嫂,嫂子,」李池艱難地叫了聲「嫂子」,剛出口就覺得這個稱呼真是諷刺,「你要是非得說自己是被他騙了的話,那俺就跟你說幾句……」
李池小心翼翼地上前看了看,尋思著到底要不要勸勸這個瘋子,見陶情還是趴在那裡不動,他心一橫,想著她能聽就聽,聽不進就當自己白說,反正相識一場,自己已經夠意思了。
「那個姓段的真不是什麼好東西,家裡的『紅旗』因為他死纏著愣是沒倒,外面的『彩旗』可是一直飄著呢,而且還不止一面『彩旗』,你說你去找那面根本就不想立著的『紅旗』有啥用,她就算把位置倒出來了,你難道還得跟那麼多『彩旗』爭么?不值當啊!」
李池說到最後,那痛心疾首的樣子根本就是發自內心的。
「再說了,你要是真當上『紅旗』,那姓段的家底有一大半都是他丈母娘家的,你覺得你能得到多少……」
李池繼續念念叨叨地說著,話剛說一半,就被一句「你懂啥」給打斷了。
陶情突然爬了起來,在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因為方才一直趴在地上,那些淚水和著泥土就粘在了她的臉上。
這回,那些早已鬆了手的村民卻沒人再上前去按住她,因為大伙兒都鬧不清楚,這人到底是瘋還是不瘋了。
「你什麼都不懂!」
陶情三兩步竄到李池跟前兒,把那個斯斯文文的人嚇得連連倒退,直至退到一棵樹前,脊背靠著樹榦,退無可退地只能面對著陶情。
「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學生,畢了業就遇著他,我家裡是不怎麼富裕,但如果我想,啥樣兒的工作我找不著?我至於嗎!」
陶情掏心掏肺般伸出指頭點著自己的胸前,像是要戳出個窟窿一樣。
李池慫得直往樹上靠,但他心裡卻想著:這話我是信的。
「我只是在公司合作中遇著的他,是他在屁股後面追著我!他告訴我他離婚多年,連孩子都沒有,他為了追我成宿成宿地跟著我們公司的人一起加班,就這樣的人,你讓我怎麼能知道他是個有老婆的!」
李池頭頂冒汗地聽著陶情朝著自己吼叫,他恍惚中覺得自己好像在聽一出狗血電視劇,他想問問陶情此時她的腦子到底請不清醒了,如果清醒了的話,能不能好好地說話,現在這架勢實在是太嚇人了。
陶情卻不管他害不害怕,她顯然不是只想著對李池解釋,她轉過頭來,環顧著不知所措的眾人,突然臉上就笑開了花。
「你們覺得我是三兒,」陶情笑著雙手一開,覺得自己好像說了句天大的笑話,「我為什麼要做三兒啊,我要臉有臉,要腦子有腦子,要學歷還他媽是個名校學歷,他有啥本事讓我給他做三兒?」
「你們沒見過他,誤會我,我不怪你們。」
陶情突然「咯咯咯」地笑了幾聲,她頗為「寬宏大度」地擺了擺手,弄出一副不跟人計較的樣子。
「你們沒見過,」陶情脖子向前一探,瞪眼回手,繼續指向自己的胸前,「沒事,問我啊,我告訴告訴你們他是啥樣的人。」
「禿頭!」陶情神經質一般地伸手蓋到自己頭頂。
「肥頭大耳!」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長得還沒我高!」
瘦弱的女人把手持平在自己的鼻尖,歇力地向眾人描述著那姓段的模樣。
「哎呀,就這種人……嘖,你也下得去嘴,就算再有錢又咋樣,看著都膈應……」
那個後生終於忍不住了,語氣有些酸溜溜地嘟囔著。
「你懂啥,長得再好有啥用,兜里有倆子兒,你甭管是高的胖的矮的瘦的,那腰桿都絕對硬挺。」
這些嘀嘀咕咕的話在安靜的環境里分外清晰地傳到了陶情的耳中,她似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帶著明顯的嘲意扭頭笑道:
「錢?他有啥錢?就他那些破產業,都半死不活了才來找的我們公司,就算那樣,他連個方案策劃的錢都不捨得出,後面把我追到手了,我就成了他免費的員工,知道嗎?免費的!他那些破攤子都是我收拾的,他現在能把那些破館子發展成這樣,也有一半是虧了我!」
陶情吼的這些話,別人聽不懂,李池卻是明白過來了,他是稍微知道情況的,姓段的丈母娘家也從來沒打算把好產業交給姓段的,房產放在自己女兒的手上,姓段的一分撈不著,家裡的產業歸兒子繼承,兒子女兒感情好,有難處了就互相幫一幫,卻從來沒把那倒插門的女婿當成自家人,只是扔了幾個半死不活的館子給他,誰料到這才幾年時間,那些館子就跟受了財神爺保佑一樣,奇迹般地撐了下來,而且越開越旺。
那姓段的也就此被圈子接納,大伙兒都當他是有能耐的,所以後來即便姓段的生意上出現了明顯的問題,大家也是多少幫著些,都信他有真本事,也不拿那些問題當個真事兒。
誰曾想呢……
李池怔愣地打量著眼前的這位「財神娘」,心裡暗嘆那醜陋的男人有手段,先是騙了個家底殷實的老婆,又哄得了個精明的女大學生心甘情願地替他賣苦力。
「那你為啥跟他嘛!」人群中竄出一聲兒,引得大家紛紛附和。
「就是……」陶情突然愣了一瞬,就像是在捫心自問一般,嘴裡念念有詞,「就是,那麼個東西,要啥沒啥,我跟他幹啥呢?」
她就這麼自言自語了半晌,村民們都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就怕一個不注意就漏聽了什麼。
「他說他跟我一樣,還沒幹出點模樣,爹就沒了,他說子欲養而親不待,沒能好好地孝順爹娘,是他心裡永遠的痛……」
「他說他能理解我心裡的苦,說這個世上的苦一個接著一個,好像永遠都吃不完,他看著我成宿成宿地加班,說他心疼我,不想讓我那麼累,希望能跟我一起承擔……」
「我的胃不好,他就給我煲湯,他說湯是他親手煲的……」
「他說他離過一次婚,知道自己以前有多幼稚,如果再成家,他一定不會跟以前一樣不懂得珍惜眼前人……」
陶情恍恍惚惚地回憶著,說到動情處,眼裡是淚,唇邊卻是笑,不知道她在回憶這些事的時候,心裡是苦還是澀。
「媽的,畜生……」
李池在旁邊沒忍住,在旁邊連罵了好幾句髒話,至此時,他才終於曉得那個傢伙是怎麼倒插進人家家裡的了。
這生意中的巧舌如簧若是用在了騙人上,那是怎一個恐怖了得。
「那天晚上我加著班,不知怎麼就著了涼,我趴在桌上邊咳邊寫文案,他就在旁邊一直照顧著我,他跟我說,如果我嫁給他,他肯定不會讓我出來遭這個罪,不是想控制,不是想要個免費的保姆,就只是因為心疼我,不想讓我活得那麼累,他說,雖然他手上的店都不怎麼樣,但只要我們一起努力,溫飽是沒有問題的……」
陶情說到這裡,笑著搖了搖頭。
「你們聽聽,這男人的嘴,前後都不搭邊的,又說不讓我受累,又說讓我跟他一起努力,我當時怎麼就沒聽出來呢……」
李池長嘆了口氣,心想,那怎麼能聽出來?一個生著病的涉世尚淺的女娃子,在脆弱的時候被花里胡哨的糖衣炮彈哄了去,旁人聽著或許會說這個女人單純,也許會說這個女人本來就想著空手享福,可任誰都不是當事人,哪能真得清醒著去辨別感情的真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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