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秘宗門徒
老陳頭看到那賣貨郎走到年輕人面前,卸下擔子,然後蹲下身子去取豆皮。老陳頭也沒在意,無論是誰在喝羊雜湯的時候突然想要吃豆皮小吃,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他就繼續喝著茶鼓搗著大鍋里的肉湯。
賣貨郎半蹲著身體,揭開一隻竹筐的蓋子,然後他略微抬頭,寬大的草帽下露出半張有些蠟黃的臉和蒼白的嘴唇,他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問:「公子要幾張豆皮?」
年輕公子放下湯碗,他看了賣貨郎片刻,忽然好像輕輕一聲嘆息,「來三張吧。都說事不過三,過三不續。想必吃了這三張豆皮,以後想吃就再吃不到了罷?」
他的語氣中彷彿帶著些許複雜,就如同和一個久違的熟人說話一樣。
那賣貨郎聞言,雙手隨之頓了一頓,然後他就將兩個竹筐的蓋子都打開來。一個竹筐里有一個小爐子,裡面有木炭燃著。一個竹筐里裝著切放整齊的豆皮,幾個小竹筒里分別裝著蘿蔔絲和白菜片以及其他佐料。
「你若喜歡吃,這三張豆皮,算我請你的。」賣貨郎沒有抬頭,嘴裡卻低聲說道。他的語氣居然也和那年輕公子一樣,好像兩人並不是初次見面一般。
賣貨郎麻利地將小火爐蓋上一面薄鐵片,然後取出一張豆皮放在上面烤著,隨後在豆皮中放入竹筒里的配菜佐料,如此反覆煎烤片刻,豆皮便香味飄散。他再將豆皮用筷子來回翻折,以油紙相裹,最後送到年輕公子面前。
「公子請用。」賣貨郎抬起了頭,看著那年輕人。
年輕人望著那張臉,微微皺眉,他伸手接過豆皮,放入口中咬了一口,香脆的豆皮在唇齒間發出微微脆響。
「果然香脆,味道很好。」年輕人忍不住誇讚了一句。隨後他卻微微搖頭,看著賣貨郎,「路小飛,雖然你做的豆皮很好吃,可我還是覺得有些可惜了,因為你這雙手如果能用心去做點其他,應該會比賣豆皮要好很多。」
這個賣貨郎正是路小飛,殺了常州鐵劍李遠松的殺手路小飛。
路小飛的臉色很不好,兩片嘴唇像沒有血色。他繼續翻烤著第二張豆皮,隨口答道:「在認識你之前,我本來就是一個賣豆皮的人而已。」
「可是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想得到,在東臨城賣豆皮的路小飛,還有一雙能取人性命的手。」年輕人嘴裡咀嚼著豆皮,一面細聲說,「因為我聞到了豆皮里的血腥味了。」
確實沒有其他人能猜到,殺手路小飛有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職業——賣豆皮。
路小飛道:「明天開始,這豆皮里便只有豆皮味了。」
年輕人將嘴裡的豆皮吞下肚子,道:「在那一行里,你雖然只能算一個二流中等的水平,可是畢竟還算合格。你與我簽下了三次生意的血契,如今都已經完成了。」
「所以,賣豆皮的路小飛很快就只能是賣豆皮的路小飛了。」路小飛手腳麻利地將第二張豆皮放在了年輕人面前。
「這三次生意,你都完成得很不錯。」年輕人拿起豆皮,卻沒入口,「你真的已經不再考慮續約了?」
路小飛道:「事不過三,這就是我的原則,一開始我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忽然捂著胸口劇烈的喘息起來,蠟黃的臉色立刻更黃了。
「看來這次你受傷不輕。」年輕公子望著神情很痛苦的路小飛,雙眉輕輕一緊。
「青城崇真的開陽劍氣,確實非同一般。」路小飛好不容易才緩過痛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略微緩和下來。
「崇真劍派?」年輕人眉峰一揚,問道:「來的是誰?」
「葉素真。」路小飛提起這個名字,心底依然忍不住一陣激靈,「就是那個號稱道門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崇真之驚嘆——葉素真。」
「哦?——葉素真么?」年輕人那個「哦」字在嘴裡拖得很慢,「葉素真」三個字念出口時,他那雙深沉如海的眼眸里就忽然閃過一道冷光,隨後他的目光在路小飛身上遊動,「看來江湖傳言不差,那個葉素真果然有些來頭。你能從他眼下退走,算是你命大了。不過他留在你體內的那道劍氣,可是相當的麻煩呢。」
「哼哼!」路小飛冷冷一笑,道:「沒想到你竟然能看出來我身上的傷。這倒讓我有些意外得很。」
年輕人咬了一口豆皮,再喝了一口羊雜湯,「我雖然只是一個中間人,不喜歡動刀動劍,但並不代表我看不懂武功和你的傷。」
「確實是很厲害的人啊。」路小飛心有餘悸,冷冷道:「御劍之道,武林中除了他師傅那一代的那些個老怪物之外,如今天下能將劍道練至如此境界的,能有幾人?」
「御劍之道?」年輕人聞言,神色間有掩飾不住的詫異震驚,然後他沉下了臉色,對路小飛道:「如此看來,你不但命很大,運氣也相當好。」
「在你的情報里,沒有提到葉素真會出現。」路小飛雖然在翻烤著第三張豆皮,可是語氣卻很冰冷,「而且你給我的任務,只有李遠松一個人,並不包括霍震東在內!」
他們的對話很隨意卻又很隱秘,隔在遠處的老陳頭只以為兩人在普通交談,至於談話內容,他耳朵有點不大好使,一個字也沒聽到,他也沒想過要去注意聽。
年輕人顯然能清楚路小飛的話中責問的意思,他低沉著聲音道:「葉素真確實是在我的情報之外,這算是我的失誤。至於霍震東,其實也是這次的目標任務之一,只不過我沒有讓你直接了解,你也算是半個執行人。至於報酬,我會另外加價給你。」
路小飛忽然停住了手,他冷冷的看著眼前這個相貌斯文,其實深沉如深淵的年輕人,問道:「既然都是同樣的目標,為何卻只給我一個任務的部署?難道你就不怕我失手?」
「就是因為怕你失手,所以才只給你一個目標的任務。」年輕人不在意路小飛刀鋒一般冷利的目光,「因為我說過,你屬於二流中等的水平,想要做到超過這個水平的任務,就只有讓你不知。不知才會讓你放鬆,才會不懼,才會冷靜,自然也會有超出預期的結果。」
路小飛只覺得背心冒出一陣寒意,他再次說出心中的疑問:「盆里的水,點燃的香,杯里的酒,分開的時候沒有任何問題,可是三者合一的話,水和香以及酒里的東西就會發生讓人中毒而死的意外,這是我清楚的。但是霍震東沒有碰那盆水,所以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路小飛簡短的一句話,便道出了近日震動江湖的鐵劍大俠李遠松暴斃一事的緣由。
「你很想知道嗎?」年輕人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望著路小飛,他眼神里隱隱有著詭異的光。
路小飛點頭,他態度很堅決,「我非常想知道,凡是經過我的事情,我都必須弄清楚,這也是我的原則,不然我會幾天幾夜都睡不著覺。」
「你這個習慣不是很好。」年輕人輕輕搖頭,道:「有時候一個人知道得太多,並不是一件好事。不過看在我們也算合作愉快的份上,我就告訴你。」他頓了頓,接著說道:「霍震東雖然相貌粗曠,實則心思細膩,不輕信於人。又以奔雷拳揚名江湖,他修鍊的是一門至剛至烈的內功,這種內功雖然霸道,可是卻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秘。那就是他每次練功以後,都會陽氣爆漲,導致經脈逆行。所以霍震東每次練功后都會與女子親熱,以泄體內的烈邪之氣。」
路小飛仔細聽著年輕人的下文。
年輕公子露出一個頗為玩味的笑意,伸出兩根手指,作了一個夾住的動作,不過手指間留了一絲極細的縫隙。接道:「於是便有人在霍震東近日相陪的女子身體的隱秘部位里留下了這麼小一隻小蟲子,那蟲子小得很,幾乎肉眼難見。那蟲子會在霍震東與女子親熱的時候轉移到他的身體里。這蟲子很奇怪,就算留在人身體里,也不會讓人輕易察覺,只要不與加了某種東西的酒相合,就不會有事。」
他說完,嘴角微微一揚,有些邪魅的笑了一笑。
路小飛只聽得毛骨悚然,他蠟黃的臉色變了一變,道:「然後剛好那天,霍震東就喝了那樣的一杯酒。」
「不錯,這其實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年輕人依然面帶微笑地對他說,「你應該記得,我曾和你說過,殺一個人,有時候要靠的是有效的方法。」
「那蟲子,莫非就是蠱?」路小飛聲音有這顫抖。
年輕公子笑而不語,彷彿默認了。
路小飛眼神變了,他看著年輕人,就好像看到了恐懼一樣。因為他知道,眼前的人口中說的「簡單」的事,其實一點也不簡單。
「你雖然不親手殺人,可是你的手段卻比親手殺人要更可怕。」路小飛由心裡感到了恐懼。
年輕人將第二張豆皮吞下了肚子,淡淡道:「你這話我並不贊同可是也不反對。我只是一個替人解決麻煩的人,我並不是很喜歡自己也惹上麻煩,所以就難免會多動點腦筋,就會比別人更特別一些罷了。」
路小飛將第三張豆皮送到他面前,道:「替人解決麻煩的人,難道真會害怕自己也惹上麻煩嗎?」
「我不是害怕麻煩,只是覺得如果連解決麻煩的人本身都有麻煩,那這個生意豈不是會大打折扣?」年輕人依舊一臉淡然。
路小飛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然後他就從身上取出一片羽毛。
那是一片銀白色的羽毛,三四寸長短,但是細看之下,才會看出那其實並不是一片真正的羽毛,而是一片通體用銀片打造的羽毛。這片羽毛做工精細,幾乎和真的羽毛毫無二致。
路小飛將這片銀色羽毛放在了年輕人面前,正色道:「這是最後一片銀羽令,物歸原主。」
年輕人望著眼前桌子上的羽毛,沉默了一會,隨後他也從懷裡取出一件物事,放在了桌上。
「有來便有去,路小飛,從此你我便兩清了。」年輕人淡淡說道。
路小飛看著桌子上那件東西,眼神突然綻放出了光彩,那是一種溫暖的光彩。
那是一個小盒子,很普通的一個盒子。路小飛將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的將盒子拿在手中,他輕輕打開盒子,看見盒子里裝了一對金耳環。
雖然是純金打造的一對女子耳環,但是分量卻很輕,樣式也並不如何特別。可是路小飛看見這對耳環,就如同看到了一生摯愛一般。
「三年了,我終於把你贖回來了。」路小飛輕聲自語,他蠟黃的臉上布滿了激動的神色,眼睛里滿是溫柔。
「三年前,你用這對普通的耳環與我簽訂血契之時,便說這就是你生命中最為貴重的東西,初時我還以為你在騙我,如今看來,這對耳環的確對你很重要。」年輕人話音很輕,卻帶著幾分感嘆。
路小飛小心地把盒子收好,道:「這世上,每個人生命中視為最珍貴的東西都不相同,因為他們的故事不一樣。」
「我喜歡聽故事。」年輕人忽然說道。
「我這一段故事已經結束了。」路小飛道:「我雖然不喜歡做殺手,也不喜歡殺人。更不喜歡你。可是卻不得不承認你幫了我,所以今天這三張豆皮,我請你。」
年輕人將第三張豆皮吃了一半,就放下了。他又從身上取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道:「這個信封里,有兩張匯通銀號的銀票,共計十五萬兩銀子。十萬兩是李遠松那一單的,另外五萬兩是霍震東的。這就是你最後一次任務的報酬。」
路小飛看了看年輕公子后,將信封拿起收好。
年輕公子也拿起了那片羽毛在手裡輕輕把玩著。
路小飛開始收拾他的豆皮擔子,要準備離開了。
「看在你請我吃了豆皮的份上,」年輕公子道:「我還有幾句話對你說,你想不想聽?」
路小飛沉默片刻,然後說道:「你說,我聽。」
「我要說的是一個建議,關於你身上的傷。」年輕公子望著路小飛的臉,「如今那道劍氣,已經快攻入你的心脈了吧?」
「是又如何?」路小飛語氣很平淡。
年輕公子慢聲悠然道:「崇真劍派的內功心法至陽至烈又極陰極柔,正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陰陽合一,萬象乃形。名傳江湖的開陽心法便是糅合了陰陽之力,所以這一門內家功夫極其厲害,想必葉素真留在你身體內的劍氣便是由此而來。這劍氣異常狠辣,一直在摧殘著你的奇經八脈,所以你如今才會忍受著內腑炎炙酷冷交相噬體的痛苦。而你本身的功體修為不夠抵禦,所以時間一久,你必有性命之憂。」
路小飛蠟黃的臉色微微一沉,他冷聲道:「沒想到你對崇真劍派的武功竟有如此了解,我雖從未見過你用過武功,可是如今看來,你當真屬於深藏不露。」
「做我這一行,武功只是其次,情報消息才是最重要的。」年輕公子搖頭道:「這並非重點。我想要說的是你。」
「我自己的傷,我很清楚。憑我的修為,我的確抵禦不了。」路小飛淡淡道:「你若是覺得是因為你情報的失誤才導致我受傷的,從而覺得對我有所愧疚的話,你大可不必。因為我從三年前與你簽下契約之時起便已經有了足夠的覺悟,就算最後我會死,我也不會怪任何人,因為我早就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所有的決定,都會付出相應的代價。」
「你拿回這枚銀羽令,我可以想辦法救你一命。」年輕公子正色道:「一條命換一次生意,這是很公平的交易。」
路小飛聞言,竟然絲毫不為所動,他淡然笑了一笑,「多謝你的建議,不過我覺得我並不需要這麼一個交易。」
「哦?莫非你對你的性命也一點不在乎?」
「沒有人不會在乎自己的生命。」路小飛輕輕嘆氣,「可是我不能再接受這樣的契約了,我不適合。這三年時間裡,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一睡著就會做噩夢,因為我的雙手沾滿了血腥。這樣的日子太不踏實了。我只想好好平靜的過日子,至於能過多久,我並不在乎。」
年輕公子盯著他看了許久,眼神里有著不可置信的疑問,「認識你這麼久,倒沒看出來你竟然會有如此覺悟。我倒是有疑問,難道你費了三年時間來賺錢,就只為了能短暫安靜的活一陣子?」他語氣一頓,想了片刻,又道:「抑或是說,是因為那對耳環?」
「這是我的事,我不想與你說太多。」路小飛重新挑上擔子,然後他猶豫了片刻,終於說道:「你既然能看出我受的傷會要我的命,難道就看不出,我本來就沒有多少時間了嗎?」
年輕公子聞言,眼神猛然一凜,他雙眼裡冷芒如劍般盯住路小飛,忽然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這一年來,你從不接手簡單的生意,便是為了要賺一單大的!」
隨後他便重重一嘆,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路小飛朝他看了一眼,不再說話,轉身向街角離去。年輕公子望著他疲憊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外時,才自言自語的低聲說道:「如果你真的只是一個賣豆皮的,應該也算不壞吧?可惜了。」他喝了一口湯,才發現湯有些涼了,「你雖然不喜歡我,可我卻沒那麼討厭你呢。」
年輕公子手指輕輕一用力,將那片純銀打造的羽毛揉成了一團,再張開手指時,羽毛已經變成了一張普通的銀片。
他將銀片放在桌上,朝老陳頭笑道:「老掌柜,結賬了。」
老陳頭走過來,看到銀葉子,忙道:「有餘了,有餘了。」
年輕公子搖了搖頭,道:「不用找了。」
老陳頭心頭一喜,禮貌性地說道:「公子要走了嗎」
年輕人眼睛望向另一處街頭,道:「是啊,該走嘍。」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那邊街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轉眼之間,一輛黑色的馬車便疾馳而來,在這冷清的街角處驟然停了下來,頓時惹得幾個路人慌忙躲避。
馬是高大的駿馬,馬車也是上等精緻的馬車。
馬車上有兩個人,一個駕車的車夫,還有一個身穿黑衫相貌陰沉的中年漢子。
那黑衫漢子下了車,徑直向羊雜湯攤走來,走到那年輕公子面前。
老陳頭見這漢子相貌陰沉目露寒光,頓時心頭一沉。
但是卻見那年輕公子神色依舊平淡如水,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就見那漢子看著年輕公子,道:「敢問閣下,是不是公子羽?」
「不錯,我就是公子羽。」年輕人淡然答道:「你也可以叫我羽公子。」
「很好。」那漢子說話簡單直接,話音也彷彿沒有溫度,「我家主人有請,羽公子請上車。」
「那便有勞了。」公子羽微笑著起身,向那輛馬車走去。
那漢子緊跟其後,見公子羽上了馬車,他便也坐在了車夫旁邊,一揮手,「走!」
馬車又疾馳而去,當真來去如風。
老陳頭恍神了片刻,回過神來時,卻發現人與車都已離去。
他正在心裡嘀咕著奇怪,偶然一轉眼,發現那不遠處的抱琴老頭也不知何時沒了人影。
倘若老陳頭再往聚賢樓那裡看,會發現那個孤獨的人影也同時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