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未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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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里沒有一個人。家家都空了,髒的牆和著歪的牆孤孤寂寂的立著。路旁堆滿了碎磚頭,碎瓦片,鐵門柵倒在一邊,現出一大片破亂了的馬路。對面弄堂也同這邊一樣,黃昏了的時候,太陽照在缺了口的牆頭,有幾個不知事的烏鴉,還在上面盤旋,也不時有子彈在上面飛過。不斷的大炮在鄰近的地方轟炸。遠的地方,也時時響著炮彈。

弄底的一家,住了幾十個襤褸的士兵。擠在兩間屋裡,屋角上堆了一堆槍支,地上四處鋪了一些稻草,還有一些破氈。也有好些花色的洋磁的漱口盂狼藉著。兩顆骰子在地板上,在一些銅板角子的旁邊跳,十幾個,沒有血色的,呆笨的,狡猾的臉,聚在一堆,十幾雙眼睛都跟著骰子跑。九和七的叫著。另外幾個坐在一塊談著話,也有躺在草堆里,把腳翹著,哼著泗州調的,哼完了泗州調又哼才八摸了。

「……×他的娘,幹嗎不衝過租界去!那群矮鬼我真不怕,殺起來,像殺雞兒似的,我眼看著他,提起槍走過來,槍都在發抖。膿包!還配同老子們來交手!……」陳德標在他述完了他的經驗過後這樣繼續著。

「這樣打仗我真氣急了,你正追的高興,眼看著那些鬼子都要完了,卻又下令不準追過去,怕什麼外國人!一古腦兒把他們都趕上船去。誰再來就打誰。越怕就越被人欺負,所以中國就要亡國了。一些生來要當亡國奴的脾氣!哼,老子就只講痛快,中國人要都跟老子一樣講痛快就好了,早不是這種樣子!」趙龍那小子也附和著,顯出一副發氣的樣子。

「痛快,他媽的×,他媽的那起鬼子兵才痛快呢,咱們也是當兵的人,什麼玩藝沒玩過,哼,昨天我看見祥裕里口上的幾個死女人,才死的新鮮呢,衣服都撕爛了,一個奶子割去,另外一個咬去,下邊是血,上邊口裡也是血,他媽的×,這起王八真不如畜牲,……他要碰在老子手上,老子才給他一個痛快嘗嘗!」

「不要臉的東西,吃你奶奶的醋,你通通才七個夜晚沒有困女人,昨晚你還想溜出去,被排長看見喊回來的!」

睡在稻草上的王武翻起身來預備給趙龍一拳,但被身邊的人擋住,便又翻身倒下去了,口裡說道:

「好,有你的,小子!」於是接著又是:

「再摸摸到……」

「不過,趙龍你不要說,這起鬼子兵是真殘忍得很,他們殺不過我們,卻拿中國人民出氣,咱們也同孫傳芳打過,也同張宗昌打過,那些弟兄們也是一些好貨,可是比起這批東西來,到底自家中國人,搶點東西,睡點女人,縱也要殺老百姓,到底也是不得已,一年三百六十天,不關餉,臨走時,鬧鬧,怪不得弟兄,那裡像這起王八立心殺人放火,像瘋狗一樣,他們還是奉了命令呢!」

「轟隆,嘩啦啦,搭搭搭!」一陣大響,一顆炸彈掉在沒有好遠,不知在什麼地方的屋子上,爆了,而且坍了。天更黑了下來,屋子裡陰沉沉的,可是「九」、「七」還叫得很有勁。一個棉口袋裡裝滿了銅板角子的退了出來,走到他們這邊來,得意洋洋的從懷中摸出了發皺了的香煙。燃了起來,吸著,而且說,像是對自己,又像對別人:「哈,明天可以買包美麗牌了!」

「媽的×,美麗牌,聽見大炮沒有?也許今夜日本鬼子把你殺掉,銅板角子給他們……」

「殺掉,假如不讓咱們衝過去,把他們趕出租界,趕上船,咱們只老躲在衚衕里,總有一天要死去的。炮不轟死,炸彈要炸死。什麼槍炮子彈,都不如別人,拼上的只有咱們弟兄,卻又不準咱們拼,那不只有等死嗎?」

「到底咱們營長是怎麼一回事?」

「營長有什麼用,他又做不得主,他要聽命令呀!」

「那我們軍長是什麼意思呢?聽說他是要打的,現在百姓都在幫我們,誇獎他,送了許多東西,許多錢,到衚衕司令部里呀!」

「軍長說要打,那是當然的,不然怎麼對得咱們住,咱們都是跟著他好幾年的,十幾年的人也有,打這裡,打那裡,丟了多少條命,才掙得這末一個軍長。現在日本人打來了,咱們一個餉也不要,橫豎這條命,值不了幾個錢,打日本人死掉了總比打自家人死掉了心甘些。咱們成年當小兵的,也懂得為國家,為這些窮苦百姓不要命,軍長就好說不愛國,不愛人民?左右又不要他衝鋒陷陣。」

「軍長說要打,沒有法呀,不也很為難么!政府不準抵抗呀,所以京城也搬家了。咱們弟兄又氣不過,不肯退,軍長現在雖說討了咱們弟兄的好,討了百姓的好,還不曉得政府對他怎樣呢?」

「政府里的人,同他都是朋友,有什麼為難,聽說要講和。」

「他講他的和,咱們打咱們的仗,橫豎講和了咱們又沒有好處,還不是炮火里過日子。又喊我們不打,投降給日本,那我們不幹,我們活起做亡國奴,也沒有意思呀!」

天更黑了下來,玩骰子的也散了伙,好些人都躺著,於是談話就更熱鬧了。

「亡國奴,有些亡國奴也了不起呢,前兩個星期,我們還扎在南市時候,有一天我走公共體育場過。好,他媽的,不知道擠了多少人,一大塊空坪都塞滿了,我就擠了進去,說是什麼市民大會。有兩個人看見我,就同我講話,說是歡迎我,說是什麼工農兵聯合起來。一些工人站在台上演說,倒有意思。後來就上來了一個亡國奴,一個朝鮮人,他也演說,說的真不錯。底下的人都鼓掌,跟著他喊口號:『打倒帝國主義!』『全世界勞苦大眾聯合起來!……』我就也跟著喊,他媽的就好些人望著我,那傢伙是能幹,可惜是個亡國奴。」

「亡國奴真苦呢,有個紅頭阿三告訴我,說他們國里的人真可憐……」

「咱們不是亡國奴,還沒有做亡國奴,我看也苦死了。咱們弟兄是苦得很,可是那些耕田的,做工的,做小生意的,不都苦得很嗎?跑這裡,跑那裡,看見得多了,除了幾個做官發財的,沒有一個不叫苦連天。亡了國假若有錢,還是享福。世上只有錢才好。」

「那咱們一生一世也不會有錢,除非……沒有路呀……」

「呼,辟,拍,」一顆槍子從後邊飛來,打在後面樓上的玻璃上,碎的玻璃鏗鏗噹噹的落下來。

「媽的又來了嗎?」

「不是,要來總在晚上,來了就做他。」

天又黑了下來,人只在暗中說話。屋子裡有點冷了。都蜷在一塊。有微弱的天光,看得見人影,雲頭上都染著火燒的淡紅。

黑弄堂里有個皮鞋的聲音響了進來。

「是張排長回來了,不曉得有什麼消息,」人心裡都這樣想著,都等著這聲音的到來。

隨著也有幾個人小步輕跑著的布鞋聲音跟了進來。

張排長的瘦小的黑影閃了進來,幾個人都不約而同的問道:

「前線怎樣了?」

排長不答應,只連聲的催著準備。

人人心裡都明白,是又要上火線了。手腳還帶點酸軟,忙忙碌碌的就都去裹著破氈,和檢查著槍支,另外一個排長和一個護兵,也走進來了。排長一邊幫著一個兵士捆子彈帶,一邊說道:

「今晚他們一定要撲過來的,我們得大家拚命,搶他們的鐵甲車,搶他們的機關槍,殺盡這批狗東西,現在全上海的民眾都熱烈的誇許我們的勇敢,都信賴著我們,我們一定要為我們十九路軍增光輝,哪一次打仗有這樣榮譽?我們是為保衛國家,保衛民眾來拚命,來流血的呀!假如我們敗了,我們也不走,我們一定要死在戰場上,把最後一滴血灑在那裡,這是一個為國家人民的兵士呀!你幹什麼來了?我早上還說過不準松梭子呀!」

心都有點緊張起來,準備好,跟在排長後邊,無聲的走出了這死寂的弄堂,槍炮聲像更接近了一點。這寂靜怕人的弄堂便真的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把它完全沉在黑暗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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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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