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真用功呀!」陳文海正在看《〈反杜林論〉學習札記》,聽到說話聲,抬起頭來一看,原來是胖子田德貴來了,說了聲:「你來啦!」,便又埋頭看起書來。
田胖子從衣兜里掏出紙煙,用火點上,吸了幾口,然後對陳文海說:
「別人都在誰午覺,你卻在看書,現在不好好休息,等會兒干起活來還會有勁嗎?你看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啊?」
「我看書關你什麼事?我愛看就看,你管得著嗎?」
田胖子碰了個釘子,便惡狠狠地對陳文海說:
「還看個球書,上工!」接著又大聲嚷道:
「起來起來都起來,上工了!還不起來,都睡死啦?」
「你窮叫喚個啥?」楊冬生揉揉惺忪的睡眼。
「我喊你們上工喊錯了嗎?」說完,田胖子便扛著鐵鎬,搖晃著肥胖的身軀,氣呼呼地向門外扭去。
「呸,早就該滾蛋了!」望著田胖子遠去的背影,陳文海大聲說道。
這時,張建國也醒了,他問陳文海:
「你沒睡?」
「沒有。」陳文海眉飛色舞地對他說:「我太喜歡這本書了!如果不看這本書,即使躺在床上,我也睡不著,還不如不睡。」
「要注意身體,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呀!」楊冬生對他說。
「我知道!」陳文海說道。
「好渴呀!走,陪我一起去燒水。」
陳文海點點頭,正要把書放進抽屜里,楊冬生連忙對他說:
「先別放起來,借我看一下。」
「你也對這本書感興趣嗎?」
「談不上感興趣,隨便翻翻。」
陳文海點亮煤油燈,然後去開抽屜,發現抽屜沒鎖,便問楊冬生:
「你怎麼沒把抽屜給鎖上?」
「我鎖了呀!」
「你自己過來看,到底鎖沒鎖上?」
楊冬生連忙過來看,見抽屜真的沒鎖上,感到很奇怪。
「這是怎麼回事?我記得鎖上了呀!」他拍了拍後腦勺,「我想起來了,我在上茅房前沒鎖抽屜,打算解完手后再鎖,可是,等解完手后我又忘了。趕快檢查一下,看抽屜里少了什麼東西沒有!」
「糟糕,我的那本書不見了!」
陳文海拉出抽屜后大聲嚷道。
「什麼書?」
「就是那本《〈反杜林論〉學習札記》啊!」
「再好好找找!」
陳文海把抽屜翻了個底朝天,然而,那本他愛不釋手的《〈反杜林論〉學習札記》已經不見蹤影了,急得他直跺腳,連呼「可惜可惜!」。
「也許那本書在床上呢,我們再找找!」
他們兩個又在床上找起來,可是,找了半天,哪裡還有那本書的蹤影!
「一定是被哪個王八蛋偷走了!可是,又有誰會偷這樣的書呢?」楊冬生對他說,「要不,我賠你吧!」
「書本來就是公家發的,我怎麼好意思要你賠呢?」
吃晚飯的時候,田春霞問陳文海:
「聽說你丟了一本書,這是真的嗎?」
陳文海點了點頭。
「找到了沒有啊?」
陳文海搖了搖頭,然後憤憤然地對她說:
「我懷疑是田胖子偷了這本書。」
「田胖子為什麼要偷你的書呀?他根本看不懂!」
「故意跟我作對唄!」陳文海接著說道:
「他是為了故意氣我,我猜測他是把我的那本書給藏起來了!」
「那麼,他把你的那本書藏在哪兒了呢?」
「你知道嗎?」
田春霞笑著搖了搖頭。
陳文海從春霞的眼神里讀懂了她深藏不露的含義,笑著對她說:
「你一定知道,只不過是不想現在就告訴我!我說得對嗎?」
田春霞笑著點了點頭。
沒了那本《〈反杜林論〉學習札記》,陳文海的心情變得很壞,他悶悶不樂地離開土屋,獨自一人沿著山村小路散起步來。
月亮從雲層里露出了一張灰白色的臉,星星們在無力地眨著眼。
陳文海從小就喜歡看書,來農村插隊落戶的時候帶了不少書。小山村的夜晚特別安靜,他彷彿覺得自己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一個只有書籍才能給自己的靈魂帶來快樂的世界!他真不敢想象:在這樣一個小山村,如果沒有書陪伴他,他將怎樣度過那難捱的漫漫長夜!儘管白天幹活很累很累,有時候累得骨頭架子都快要散了,然而,只要到了晚上打開抽屜看到書,那疲勞彷彿就不翼而飛了!書,帶領他走進了一個神奇的世界!在這個神奇的世界里,他和天下芸芸眾生對話,和偉人、名人對話,那顆苦難的心得到了慰藉,靈魂得到了升華,疲勞、委屈、煩惱、痛苦彷彿都被他扔到了爪哇島!
然而,在那個偏僻、貧窮、落後的小山村裡,就連這點極其可憐的精神享受都會常常受到干擾,場長和田胖子經常諷刺挖苦他,動不動就訓斥他,不是說他是「書迷子」,就是說他看書浪費了燈油!為此,陳文海和他們之間經常發生摩擦,一發生摩擦,知青們就批評他,要他千萬不要跟當地農民把關係搞僵,以免以後回不了城而吃大虧!
在這個知青點,張建國和陳雅麗是陳文海最要好的朋友,只要場長和田胖子欺負他,他們就會為他圓場、撒謊,幫他度過難關!至於張慧芳,怕被別人說閑話,常常袖手旁觀裝聾作啞!
有關領導規定:知青不許談戀愛,要一心一意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農村這個廣闊天地里摸爬滾打、脫胎換骨,努力把自己培養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堅強接班人!陳文海就是按照這個規定來嚴格要求自己的!
在當地農民看來,在這個小山村裡,在這個知青點,只有陳文海和張慧芳身上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最嚴重,因此,他們倆最需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最需要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
當地農民這樣看待陳文海和張慧芳,陳文海感到很委曲,因為在他看來,說張慧芳身上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嚴重還說得過去,而他是一個信仰馬列主義的革命青年,只是體質弱,有書卷氣,干起活來不夠「生龍活虎」,有點缺乏年輕人的那股朝氣,根本不能把他和張慧芳相提並論!
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年代,又是一個封建殘餘思想嚴重存在的年代,生活在那樣一個年代,陳文海的形象受到了嚴重的扭曲,內心充滿了痛苦!
為了適應那個年代,陳文海常常表現出一種「玩世不恭」的人生態度,比如:學抽煙!學當地農民說那種極其粗俗、無聊的粗話和髒話!
散了一會兒步,陳文海感到累了,便蹲在小河邊。
這是一條在山溝里終年流淌的小河,知青點就坐落在這條小河的旁邊。一棟干打壘土坯房裡住著他們八位知青。土坯房分為五間,依次為醫務室、廚房、女寢室、雜物間和男寢室。
望著在月光下一閃一閃的河水,他彷彿回到了家鄉,看到了那條蘇州河。
陳文海的腿蹲麻了,便站了起來,月光把他那細長的身影投映到地上。
站了一會兒,他感到累了,便又重新蹲下了身子。這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田胖子那張胖呼呼的臉,呵斥聲彷彿又在他的耳邊迴響。
「這本書準是他偷的,除了他還會有誰呢?」
今天下午休息的時候,田胖子說他口渴得厲害,要下山找水喝。
陳文海想:他在找水喝的過程中可能到過我們男寢室,看到了放在床上的那本書,於是就順手牽羊地拿走了我的那本書。
陳文海正在想心事,從身後穿來了一串腳步聲。
回頭一看,是他的夥伴們來了。
「不就是丟了一本書嗎?這有什麼大不了的?」陳雅麗對他說:
「深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到外面來發愁,也不怕狼把你給吃了!」
「我才不怕狼呢,我又不是張慧芳!」
「你怎麼把我給扯上了?」
「因為你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嬌小姐!」
「狼才不管你是不是張慧芳呢,只要你是人,它照樣會吃你!」
「它吃得了我嗎?它敢吃我嗎?我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狼如果敢吃我,我就跟它搏鬥,直至把它戰勝為止!」
「好一個跟狼搏鬥的英雄,我張慧芳向你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張慧芳嚷道。
「好了好了,不要再開玩笑了!」陳雅麗對大家說,「天都這麼晚了,我們都該回去睡覺了,我們還是趕快回屋去吧,明天還要上工呢!」
「是的,我們確實該回去了!」張建國說道。
於是,他們幾個知青便往回走。
「書丟了沒關係,還可以再買一本嘛!」在路上,楊冬生這樣對陳文海說。
「談何容易!新華書店離我們這那麼遠,場長是根本不可能批准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專門買一本書的!」
「你沒有必要發愁,不就是丟了一本書嗎?!」
「那可是一本我非常喜歡讀的書啊!」
「你沒有必要如此糟蹋自己!外面多冷,你也不怕感冒?」張慧芳心疼地對他說道。
「這是區區小事!」韓素梅跟陳文海開玩笑道:「愁出滿頭白髮,成為一個白髮蒼蒼的小老頭,這樣一來,張慧芳可就慘了呀!」
「你又把我給捎帶上了!」張慧芳嚷道。
「你要是被狼吃了,怎麼向你的爹媽交代呀?」王雪純說道。
「你那麼愛看書,知識那麼淵博,我真的很佩服你!」曹春福說道。
「談不上知識淵博,我只不過是多讀了幾本書。」
「你的知識真的很豐富,我絕對沒有一點吹捧你的意思。」
2022年2月11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