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45 華陽格火
自打解了水神廟眾反賊們的殺身危機,華陽也與傳授自己五行隱遁之術的張紫雲老道結下了半個師徒的情分,雖有些被迫學藝的意思,華陽卻也全不在意,在老道長跟前十分恭敬。
只是因著這幫人的反賊身份,華陽實不願在國事政見上與他們談高講低,唯獨與老道長在說經論道上有著聊不完的話頭,偶爾幾處關於禪機、佛述的妙解每每使得老道長喟然側目,就連老道長的寶貝徒弟齊玥都聽得有滋有味。
時日一晃已過旬日,華陽心裡裝著事情實在難以繼續耽擱下去,便辭別了張紫雲老道繼續向南而行。臨別時老道長攜同徒弟齊玥,以及道上弟兄們齊齊站在水神廟前送行。
當華陽牽著驢子與眾人作別,除了楊虎有些淚眼模糊,其他也紛有些黯然,只盼著這小先生若能長久留下成為自己人該多好。
臨別時,老道張紫雲嘴唇無聲微動,臉上浮起一陣莫名笑意,惹得華陽驀然轉身看向那個女道姑,正是眾人如今的女都督齊玥,經三五息的錯愕后,卻也僅是趕緊拱手作揖跨上驢子奔走離去。
原來,老道竟以玄妙手段施展心傳之音:
「錦瑟本自暗中出,泥沙自愧莫爭逐。
二十年華濁中洗,一朝見月不覺孤。
常道山中不知歲,春華秋實冬了無。
唯有皓月真常在,清溪畔作寶玥櫝。」
華陽縱是蠢笨,在看到女子那雙動人卻不舍的眼睛時,也明白了張老道這話中意味。只無奈他尚且不會這一手心音秘法,又不好敞開了與老道去聊,只得陪了個不敢當的禮趕緊告走。心想著若他日有緣,自有前程相見吧。
時值冬日,雪水交融之下路途泥濘,依著印象里走過一遍的官道,不知不覺已行了十餘日,再前行不遠即是鎮江府地界。
雪水在白日融化,過了夜重又凍上。藏於新雪覆蓋下的車轍、溝壑如同一個個陷阱,使得這個騎在驢背上的破落男子屢屢頓挫摔落,不知踩過了幾個冰窟窿,鞋身和衣擺早已被泥雪沾濕。他雖不懼衣潮鞋涼,可這濕涼感覺畢竟也不怎舒服。
看著前行路上那些個同樣不時摔跌在泥雪裡的販夫們罵咧模樣,華陽心覺著此路果然難走,若是有朝一日能學得那霞舉騰雲的本事,怎還會在這泥窪地里愁悶。
他左右顧尋,盼著還有些其他路途能幹硬些,能少摔些跟頭就好,若是能找個地方升起篝火把濕涼的鞋子烤乾就更好了。
正想及此,行路上突有行人交談聲起,惹得華陽側耳。
「這爛泥路,行來頗費勁力,我們可還有其他好路能走?」
「此去鎮江倒是還有一路,為山林碎岩石道,多是砍柴人行路,只是不知是否被積雪覆沒,若是不能通行,恐讓老爺折轉麻煩。」
問詢者短須面慈約么四十,裹著一身簡破棉袍,一身平布百姓打扮。那答話者同樣一身普通百姓穿著,只是身材魁梧結實皮膚黝黑,舉止規整板正。同是一介布衣,又喊「老爺」又尋新路的,這讓華陽更多了幾分留意。
「既有新路,我們大可去趟一趟,山林石徑豈不更有一番野趣,帶路吧。」短須人意興大起。
這布衣二人才方調身準備岔入一條小道,忽被一牽扯驢子的儒生模樣男子攔住去路,拱手帶笑。
「不知二位能否攜上我,這泥窪阻路實在難行,不如同走一程?也好折些乾柴把這衣裳烤乾。」
攔路者正是華陽,指著自己的濕鞋子有些難為情模樣。
被攔二人頗為驚訝,因是這二人談話聲音本不大,與那騎驢人相距三丈有餘,按常理實難聽到自己談話,偏偏能被他聽了去。
短須人驚訝過後反而捻須道:「你怎知我們要去尋新路?不知小哥此去何方?」
「我也就耳力較常人長几分,如有叨擾還請原諒。此去蘇州府,恰路過此地。」
捻須人與身後魁壯漢子相視一笑,朝這牽驢小哥道:「倒也同途,正好做伴。」
三人結伴行個二三里,果然見到一條山岩石徑蜿蜒向前,萬物蕭條時節已少有走獸出沒覓食,天氣寒涼之下更難見奔走行人痕迹。
這山岩鋪就石徑並無積雪覆蓋,行起來果真比那爛泥路要輕便不少。三人邊走邊聊倒也互通了姓名,這短須人名為王雲,自說也曾是個讀書人,此來鎮江踏雪冬遊是為尋那三山勝景。這魁梧漢子倒是其家僕隨從,行囊包裹也皆由其挑擔。
行了一會兒,三人找了個寬敞地方停下歇息,家僕也隨手拾攏了一捆木柴欲要生火取暖,只是木柴被雪水浸濕實難點著,折騰了好一會兒都不見煙火升起。
華陽見此接過火鐮,暗中調運心火延經走脈,只隨手將燧石一擦,一股濃鬱火星噴散開來,瞬間引燃熔絲軟草,不一會兒連著那些濕柴也灼干燃燒而起,乾燥熱騰氣息撲面,在這寒涼天氣里倒是舒爽許多。
三人伸手展衣、脫鞋烤襪一陣忙活,家僕趁機自背囊里尋出幾個地瓜往火堆里一丟,樂呵呵坐等其熟。
「不曾想吳小哥這生火的功夫比我那家僕還要純熟吶!瞧著端莊斯文謙謙君子模樣,怎麼一身衣裳如此多的縫補破爛?」王雲撐著濕衣裳,水氣隱隱蒸騰而出。
華陽托著鞋子坐在火邊烘烤,滿臉苦澀。
「實不相瞞,此來路上遭了毛賊,一身衣物和隨身銀錢全被擄了去,索性未曾傷我性命,倒是放我離去了。」
王雲扭頭打量過來,一陣搖頭唏噓,嘆道:「苦世多寒涼,多寒涼吶!」
三人圍火取暖,一時間各自無話。
過了一會兒,那王雲突又起聲,笑著說道:「迷雲自有光明散,寒涼還需這火來驅。此時閑來,倒有一個打發時辰的樂子,不知小哥可有意興?」
此話一出,華陽當然興趣十足,只等他講。
「我聽小哥也是個讀書人,不知可曾聽過前宋賢者的『格物』之說?」
華陽眼中一亮,不曾想這半途結識的行客竟還有如此多的聞識,看來自說的讀書人之身果然不假。
「倒是有所耳聞,卻不曾窮究其理,王老哥有何見教?」
王雲笑了笑擺手道:「見教談不上,只是年少時甚喜這『格物』一說,正所謂『物有表裡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我們何不趁此閑暇格上一格?」
華陽興趣大勝,只將半干鞋子扔在篝火一邊,探頭看那人捻須,好奇道:「怎麼個格法?」
王雲將烘烤的衣衫放下,看過來說道:「我們就以這叢篝火為象,格一格這火如何?」
篝火噼啪,不時經那家佣添上幾根新柴,火勢常穩,縷縷暖熱撲面。
「只是在格這火之前,還需會一門靜坐法,方不亂心意。」
王雲邊說邊盤腿起來如僧道端坐,閉目演示道:「經里曾言,『至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以觀其復』,如此如此。」
落話間那王雲再不多做解釋,已然進入閉目空冥之態。
華陽知他意思,是要以清凈無覺心境去參那火之妙義。可觀這主僕二人並無絲毫真氣流轉牽連,想來並不是那山上人,他只覺遇到了趣人趣事,便按著自己獨特的致靜法,同樣盤腿虛靜下來。
過不多時諸念收復,只一縷心念行經走脈、穿臟過腑,華陽以內視之法踏入一片火陽宮殿,正是心陽火屬之地。
據張老道所言,這般五行運轉變化的手段本是練就內丹成以仙胎的丹佐功法,千百年來極具慧根者倒是不少,只是不知為何,超凡入仙者再未有見聞。久而久之,張老道反將這丹佐之術專門拿來鑽研,反琢磨出一門五行演化遁術,他自鑽研來只摸出五六分功用,不曾想教給了華陽,只一夜功夫就被其精透八九分運用。
若是按照張老道的思覺,只能感慨個「都是緣法」!他卻不知,華陽行生真氣與其有著本質不同,乃先天地生的混元真一之氣,再經無漏果洗經伐脈,使得身如虛室,無論是人間武者功法還是晦澀的仙家秘術,只要有心鑽研無不信手拈來。
這盤踞五臟所屬的豐沛靈氣,除了五行法的導引,更多的還是那顆無漏果的功勞。
自這火陽宮升起的一縷縷火屬靈氣,如同條條火龍穿經走脈,凡遇侵身淤穢皆焚燒個乾淨,凡有寒邪沾染也瞬間趨離,使得華陽在這寒冷天氣里渾身舒坦自在。
華陽心神在火陽宮的駐留,使得這片宮裡火屬靈氣格外活躍,好似個終能盼主歸家。
只是這縷心神卻在念著「格物」二字,任心火飛舞繞旋不為所動。若是說起來,這心火雖非那石中火,到底有著相似的功用。能驅寒暖身,能焚污灼穢,能放明致現,能和陽調陰,能烹丹煉藥如煮米炊飯,能相濟腎水如煎茶止飲,能使生滅,能守正氣長。
華陽神念端坐火陽宮,精、氣、神於不知覺中匯在一處,經這火陽宮火靈真氣煅燒,竟凝出一粒離火真精,與心火混在一處如頑童浴火,好個快活。
按著《圭旨》所述,這大概就是三昧離火真種,只是不知有何神異。端然靜坐的華陽真身膚色紅潤,如個火爐早已把身上濕寒衣物灼個乾燥暖和。
他緩緩退出心神睜開眼看,那王雲和僕從已穿戴整齊收拾妥當,就連篝火都早已燒成灰燼,二人正扒拉著火叢子里的地瓜出來,顯得很是燙手模樣。
見華陽自入定中醒來,王雲笑呵呵遞過來一個烤熟燙手的地瓜,華陽接過告了謝三人倒也吃得津津有味,真箇香氣四溢。
「不知吳小哥格出個什麼來?」王雲手上地瓜十分燙手,但也不擋他大口去咬。
華陽撓撓頭,笑著說道:「往常不曾細細尋想這草、木、水、火之妙義,如今內觀想來,果然各有其深邃道理。只是我如今雖能看到,卻不能行到,實是有苦在心不得奮發。」
王雲停下手上動作,凝目過來疑惑道:「哦?吳小哥此話怎講?」
「我觀這火,能焚污穢,能趨寒涼,能現光明,好如這滄桑世道里的君子正氣,」華陽憋在心中的苦惱終於得以舒展,暢言道:「只是我這一介書生,屢考無功!」
「正謂『達者兼濟天下』,如無功名身,縱使心懷蒼生憂禍,又何來什麼兼濟之力!」
華陽黯然垂首,卻不曾想那王雲和他那家僕同時張狂大笑起來,眼看這二人做起抹眼止淚動作,竟是笑出了眼淚來。
這二人笑了一陣,見旁邊這小哥有些不自在,便止了笑,為主的王雲道:「都說功名身為讀書人在世所謀先,可……我偏要說這是胡扯的鬼話!」
「不知老哥有何高見?」
只見那王雲將地瓜皮往火叢子里一丟,嘴上嚼咬含糊道:「讓我說來,這讀書人所謀之先,當是立一顆聖賢心!」
此話一出,落在華陽耳里如醍醐灌頂!終日來所思所想之惑彷彿撥雲見日,只覺心氣大漲。正待他繼續講來,突然被一道喝叫人聲打斷。
華陽尋聲望去,不知何時三丈開外來了一群蒙面持刀賊匪,正一步步逼近過來。
「好個聖賢心,三位路過我地,只要自作離去本不願理睬你們,奈何你們偏要在此大放厥詞!既如此,免不得要隨我兄弟上山走上一遭了!」
說話間七八個蒙面賊匪已將寒鐵冷刀架在了三人的脖子上。
那王雲神色如常,不理那群賊匪,反倒向著華陽看過來,笑著說道:「巧了,我正想向華陽兄弟說道說道我這格火所得,正缺個言物嘞,不曾想這言物便自己來了!只是不知華陽兄弟可敢隨我來聽一聽?」
華陽哪裡懼這幾個毛賊,只為這初見的王雲老哥極為欽佩,好奇他一個普通百姓人家,在此危機會如何應對,又會向自己做何「格火」言論,便酣然以笑相應。
「有何不敢,我且隨王老哥就此一觀!」
「好!果然好……嗚!」
話還未說完,三人嘴上已被賊匪們塞上堵言棉布,連著眼睛也被蒙上了一層黑布。
「廢話嫩多,兄弟們全給我綁上!去見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