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哭
我猛然抬頭。
「朕以前孤陋寡聞了,居然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種事,」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媚,像極了年少時候最無憂的模樣,「怪不得母后喜歡看墨書巷印的小說本子,不得不說,還真是挺吸引人的。」
我終於知道他為何說這麼嚇人的話了。本來還惴惴不安不知該如何回答,但聽到他說起墨書巷,我便恢復了自信——哀家已經閱讀了一百一十一卷,而他看過的還不足十卷,跟哀家比,他還是嫩多了。
「哀家自然是知道的,」我看著他的俊臉,認真道,「不止如此,哀家還聽說過叔父和侄女,嬸母和家兒,舅舅和外甥女,姨娘和侄郎。對了,姨娘這篇就在第三卷第二十五頁,哀家還給你讀過。」
他那明媚笑容就這樣僵在臉上,眼中的光瞬間寂滅。
「當然了,這畢竟是文學創作,事實上這樣的關係現實中並不常見,不過哀家倒是有個主意。」我說。
姜初照的眸光又呈死灰復燃之勢:「什麼主意?」
說到這些,我就來了精神,舉手道:「陛下可以和你那些即將過門的嬪妃們分配角色假扮一下吶!」
姜初照皺眉,顯然不懂:「什麼是分配角色?」
「這是一種新的玩法,夫妻之間為了增加一些新鮮感,故意喚對方一些稱呼,」我壓低聲音,舉例解釋,「就比方說余知樂吧,你二人共赴巫山之時,你一句姨娘,她一句侄郎,兩下激動,指不定十個月之後哀家就能抱上孫子呢!」
面前的人突然沒了動靜。
我惶惶抬眸,就發現他臉色徹底陰沉了下去。
「你不喜歡?」我疑惑道,「方才說起後母和繼兒的時候不還挺欣喜的嗎?」看他還是沉默不語,就妥協了,「你要是覺得叫余知樂姨娘不夠帶勁,喊她後娘哀家也沒意見,只要別叫哀家聽見就行。」
「你為什麼……總提到余知樂?」他盯住我的眼睛,忽然想起來什麼事,眉頭皺得極深,「那二十一個秀女里,是不是也有她?」
我理所當然地點頭:「當然有她,她那麼好看。」
姜初照突然來氣,原本撐在案邊的手掌攥成了拳:「她把朕的風箏踩壞了才幾天,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把她招進來,你是故意要氣死朕對不對?」
他提到風箏,我便想起來,回頭看了一眼窗戶前的小烏龜,然後捏了捏他的衣袖,溫言安慰道:「風箏都修好了呀,別生起氣啦。你說要砍她的頭她都不介意,依然很想跟你在一起,她對你是真愛,很少有姑娘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母后,」他神色愀然,開口時語調也有些緩慢,像是在思索,「你是不是在故意跟朕迂迴?」
「嗯?」
他依舊把我攔在案桌上,沒有任何放我下去的打算,甚至又俯身湊近了一些:「你看過這麼多書,其實很知道朕說的後母和繼兒之間的故事是什麼意思對不對?」
我下意識往後挪,可還沒挪動幾分他就抬手按住我的後背。
「為什麼想躲開?」他笑了一下,嗓音恢復了些溫度,「母后在慌?」
我挺了挺腰桿,卻發現他的手掌牢牢撫住那裡,以至於我根本挺不起來,「姜初照,」我抬眸看他,輕聲細語地提醒,「世上很多事,都跟書上不一樣呀。」
他怔住。
「母后雖然愛看這些書,但也知道書就是書,故事就是故事,一些東西可以學習,另一些卻不可染指。」
他不接話,只看我。
我直視著他的目光,從未如此磊落又坦蕩過:「哪怕真的有這種事,這樣的事也不可能發生在京城,更不可能發生在皇宮裡。哀家不介意你跟你那些妃子玩遊戲的時候用什麼稱呼,但哀家絕不可能忘記,你是大祁的皇帝,哀家是大祁的太后。」
「朕知道。」他垂下眼眸,淡淡道。
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很是體諒他:「哀家能理解你剛接觸這些,內心世界崩塌的感覺。哀家當初看第一卷的時候,跟你差不多呢。你看的還是太少啦,要是把那一百多卷全看完,你就見怪不怪了,」我笑了笑,「就像你母后這樣。」
他卻搖了搖頭,像在反省又像是已徹底放棄,懨懨道:「不看了,以後朕不會再看了。」
我覺得有些驚訝:「為何不看了?」
他直起身子,胳膊也從龍案上撤走,把我抱下來后,望向窗前的烏龜,悠悠道:「看的多,便會想的多,會異想天開,把某些事情當成真的存在。」
「那哀家把書帶走行嗎?反正你也不看了。」
「……」
我理了理被壓皺的裙子,帶上書提步走到門口,覺得他這狀態有些消極,便折回來,給他加油打氣並提供了一些新思路:「你可是有二十一個妃子能玩遊戲呢,什麼稱呼都可以試一遍,只要你能想得到!而且,反正你父皇也聽不見了,所以遊戲的時候你不但可以喊她們娘,也可以喊她們爹。有時候性別互換一下,會更妙呢。」
他抬手捂臉:「……你走吧,最近都別來了。朕想一個人待會兒。」
「好哦。四月二十八日美人們一起嫁進來,陛下別忘了準備準備。哀家看你今天研究墨書巷很是認真,是不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放下手來,咬牙切齒,終於恢復了那麼一點精神:「到底是朕迫不及待,還是母后迫不及待?」
*
哀家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四月二十八,白天美人初見,晚上皇宮家宴。
姜初照對選妃確實上了心,他命蘇公公負責整件事,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問他,並嚴肅囑咐,這件事不要讓太后操心,讓太后好好休息。
於是等美人進宮這幾天,哀家就真的在頤養天年。
但上一世的這時候,我卻沒這麼清閑自在。
當時恰逢月事來臨,整個人又痛又冷,憔悴不堪,還得里裡外外替姜初照這混蛋張羅,因為太妃們都不是他的親娘,沒有人管他。
就連我常去請安的孫太后,聽到姜初照納妃,也只是點了點頭,拉著我的手說了一堆沒用的漂亮話,絕口不提來幫忙。
可憐那時的我已經自顧不暇,卻還是替姜初照覺得難過。
就這樣想起他少年時候。他打小就不太願意在皇宮裡待著,總是在喬正堂下朝的時候跟著他來我家,當時只曉得先帝子孫稀薄只有太子殿下一個孩子,殿下是想有個陪他玩的同伴,而我恰好與他同歲,他覺得我跟他一起玩很合適,所以才經常到宮外找我。
後來進了宮裡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整個皇宮是沒有溫度的,那些鶯鶯燕燕尚且年輕的太妃們,沒有一個人是關心姜初照的。
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在西疆打仗時會不會流血、會不會死,去北疆狩獵時會不會冷、會不會被獵物偷襲——連我一個外人都會擔憂,卻沒有一個太妃會在意。
從他母後過世開始,到他雙十那年成家繼位,姜初照得到的來自長輩的溫暖,寥寥無幾。
他也有點可憐呢。
我徹底放棄了這群太妃,帶著丹棲宮沒有眼力見又愛偷懶的下人們忙前忙后,裡外操心。
到了晚宴各宮嬪妃紛紛入座,我已是強弩之末,什麼都吃不下,什麼美景都無法入眼。掐著掌心讓自己保持清醒,提醒自己千萬撐住,不能在一堆新人里倒下去,那樣本宮就輸了。
本以為已經做好了皇後分內的事,沒有給自己丟臉,也沒有給姜初照丟臉。可最後卻因為臉色確實不好,整個宴席從開始到結束我沒辦法笑,於是就被姜初照用小肚雞腸這種詞冷嘲熱諷了一頓。
他太過分了。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被人說過小肚雞腸呢。就連經常罵我、覺得我處處不行的喬正堂,有一天喝醉了強迫自己列舉女兒的三個優點的時候,第一個都是阿厭很大度,罵她再多遍她都不生氣,當然也許根本沒聽到腦子裡。
我低頭不語,但眼裡全是水霧。他要是肯轉頭看一看他身邊的我,就知道我快被他說哭了。
但他沒有看,他眼裡全是新來的美人。
我嫁給他還不過三個月,好像就已經顯舊了。
歲月蔥鬱,故人荒涼,不外如是。
我慢慢地把眼淚收了回去,再抬頭的時候,殿中央表演節目的已經成了余知樂。我清晰地看到姜初照捏酒盞的手指頓了頓,酒水從杯盞里灑出一些。
他看上余知樂了,別的美人在殿階下表演節目的時候,他這酒盞端得超級穩當,唯有餘知樂出現的時候,他慌了手腳。
在這時,姜初照才轉頭看我,殿內是宛轉悠揚的琴音,面前是攝人心魂的眼神。
「余婕妤同皇后長得很像,」他眉睫緩緩地動了一下,然後湊到我耳邊,小聲說,「但是她看上去,比皇后乾淨許多。」
又來了。一天不諷刺我臟這王八蛋就難受。
我輕聲笑了笑,也湊到他耳邊:「那陛下今晚就去找她吧,讓她澡也不用洗,口也不用漱,你連著睡她個七天八天的,反正她乾淨呢。」
姜初照又把手指收緊,倘若酒盞不是金子做的,他大概能把它捏碎。
這宮裡有個規矩,就是宮宴之後帝后要攜手一起離席,以做天下夫妻恩愛之表率,至於離席之後陛下最後去哪裡,規矩就變得很靈活了——皇帝想去哪裡去哪裡,想睡哪個睡哪個。
反正他是皇帝,他說了算。
本以為從長合殿離席后他就走,可沒想到他竟然裝得如此徹底,一路陪同我到了丹棲宮,從離席到進我宮門這一路上,還死死攥著我的手。我真朕佩服姜初照呀,他不去梨園演戲,真是瞎了這身裝模作樣的好本事了。
因為腹部痛,一晚上幾乎沒咽下幾口東西,強撐著進了寢殿,已經又疼又累只想躺著緩緩。
我把手從他掌心往外抽,可他卻攥得更緊,甚至帶了力道拉扯我,最後將我整個人按在殿門上。
「你放開我,可以去找你那乾淨的美人了。」我勉強道。
「按規矩,朕今夜要在你這裡歇息。」他低頭看著我,慢悠悠地開口。
方才在路上他沒吱聲還好,現在他對著我講話,我便聞到鋪天蓋地的酒氣。
這味道刺激得我胃裡也開始不舒服,忍不住皺眉,從他懷裡抬起頭來,因為貼在冰涼的殿門上,整個身體都難受到發抖:「都到了丹棲宮了,你能不能別演了。規矩沒說帝后得一起睡覺,只說一起離席。」
他卻箍住了我的腰,身子也壓過來,像是喝醉了在耍酒瘋,眼瞼有點低垂,眼眶也有點紅,眼裡還有些薄霧:「兩個月了,你好像一點也不期待,完全不是在六皇叔面前主動寬衣解帶的模樣。」
頓了片刻,輕飄飄地笑了,像在怨我,又像是自嘲:「喬不厭,你其實……一點也沒喜歡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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