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
這是姜初照第一次問我這個問題,問我是不是一點也不喜歡他。
這問題讓我有些難過,就這樣想起去北疆的路上,我曾問他的,你是不是瞧上我了。
少年事,憶起來當真好哭。
「姜初照,恭喜你啊,你有很多妃子了,多漂亮的都有。比我漂亮的,也有了。」怕他看到我掉淚,於是把額頭抵在他肩窩,捏著他前襟衣料,小聲道,「真快呀,五年過去了。你不是阿照,我也不是阿厭了。」
草原上鷹隼遠去,花貂跟著隱匿,冰雪消融顯現無邊枯黃,梅枝凋零不見公子白色衣袍。我不再是那個看到你生氣就難受的我,你也不再是把羽毛和帽子戴在我頭上還誇著漂亮的你。
他也想起來了,他不敢看我,攏著我後頸把下巴墊在我發上,聽出我在哭,於是他也哽咽:「我就知道,我一直知道,你喜歡六皇叔,你一直想嫁給他。在北疆的路上,你一直在看他,你從沒有那樣看過我,你從沒有對我害羞過。」
我想了一肚子的話。對不起,很抱歉,我嫁給你有想跟你好好過,但我對從西疆歸來的這個姜初照確實沒有那麼喜歡。
但剛要說出來,卻又發現某些我以為的事情,驟然間被推翻。
如果不是有那麼一丁點喜歡,我大概不會聽從喬正堂的話嫁給阿照;如果不是有那麼一丁點喜歡,我不會拿著性命替我的阿照守住皇位;如果不是有那麼一丁點喜歡,我不會看到阿照帶著西疆的姑娘回來就生氣,不會看到余知樂就覺得心頭這一關過不去。
如果阿照一直是阿照,那該有多好。就不用這麼糾結,不用如此折磨,我可以爽快且篤定的回答他——
我喜歡阿照,不止一點點。
可怎麼辦,身前這個人是大祁的皇帝,是姜初照,他有十幾個妃嬪在今天一起嫁到皇宮裡來了,美人個個都漂亮,我只是個多餘的參照物。我對著這樣的他,就是沒辦法說出喜歡。
我不喜歡這個姜初照,一點也不喜歡。
思及此處,遺憾鋪天蓋地襲來,竟再也無法忍住,揪住他的衣襟放聲大哭:「你說我們為什麼要長大,小時候我們不是還挺好的嗎。我跟你一塊爬過樹,跟你一塊下過水,身上衣裙乾淨的時候其實很少,從來都是我自己嫌棄自己,你卻從未說過我臟。」
他不說話,只抱著我,呼吸間全是潮霧,落在我脖頸上留下一片滾燙。
「你已經有了這麼多妃子,欺負哪一個不行呢,為什麼單單來找我的麻煩,」我抽噎不止,覺得不把心裡的話說出來,這輩子都不會好過,於是又道,「我今天很難受,來了月事。忙前忙后操心受累,已經夠可憐了,你卻還要拐彎抹角地罵我。」
他身體僵了僵。片刻后,環住我的腰一路把我抱到床上,出去吩咐了躲在殿外的宮女,讓她們把地火燒旺一些,再拿個手爐過來。
等下人都遠去,他隔著被子一下一下撫著我的小腹,說話的時候混著濃重鼻音,像是方才也在哭:「真是耍賴呀。你說了那麼多句,卻絕口不提喜不喜歡我。」
我把臉縮進被子里。
「就這麼為難嗎,連一丁點兒也沒有,連騙我都不願意?還是說,」他長長嘆息著,「從十五歲到現在,一直沒有對姜域忘懷過。就這麼喜歡他,所以才願意……」
才願意什麼,他沒有講下去。
我在被窩裡沉默了很久。想了一次又一次。如果告訴他,我跟姜域只是在榻上睡了一覺,我二人沒發生什麼,他退兵是被我嚇到了,他會不會相信?
要不……就說一下試試吧,萬一他真的信呢。
我從被窩裡探出腦袋來,看到宮女穿過空曠的大殿朝我走來,遞給我一個溫暖的手爐。
「陛下呢?」我抬手抹掉眼淚,有些不知所措。
「回皇後娘娘,陛下已經走了,」宮女往窗外覷了會兒,嘟囔道,「看那個方向,好像是去琉采宮呢。」
*
這一世,因為有了姜初照不要麻煩太后的口諭,所以我著實體會了一把只用乘涼、不必栽樹的快樂。而且我這次沒來月事,整個人輕快得不行,可謂是雙喜臨門。
白天美人初見沒什麼看頭,畢竟這些都是哀家一一過目了的,連手都摸過好幾遍了。我期待的是晚上,她們會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長合殿表演精心準備的節目。我這兩輩子閱節目無數,帝京某些娛樂場所里的節目也看過那麼幾回,但與這些嬪妃的相比還是差太遠。
嬪妃的節目妙就妙在她不是單單表演節目,她還會抓住第一次見帝王的這個機會,拼盡了才能,用盡了手段,讓帝王記住她。
上輩子我看過的,就有跳舞時不小心踩到裙子、把整個肩頭和半邊酥峰露出來的妃子,給皇上念自己寫的詩、念著念著就淚眼朦朧嬌聲啜啜、等著皇上安慰的美人,給陛下倒酒、卻手無端杯之力把酒灑在皇上胸前上,然後順手掏出絹帕給他揉/胸的婕妤。
當時只覺得她們像笨蛋。
現在想來卻覺得妙不可言。
甚至對她們寄予厚望,期盼著她們今晚發散思維,搞出一些新花樣來。
懷揣著激動的心情,日頭剛落,我便帶著果兒出發了。本以為走得已經夠早,結果到了鳳頤宮門口卻發現,姜初照和蘇得意已經站在桃花樹前等著哀家了。
幾日不見這傻狗,雖然也沒怎麼想他,但猛一看到他穿紅色龍袍的挺拔俊美模樣,卻還是有些欣慰且開心的。
是那種吾家有兒初長成,今日就要入洞房的欣慰和開心。
我捏著裙子走過去,看他倒背著手,正要開口問一問他拿了什麼,便見他遞過來一個白色皮毛包裹的手爐。
「夜間凉,」他於淡淡桃花香中開口,「捧著這個或許好些。」
我愣了愣,恍惚著接過來,準備道句謝,餘光卻瞥見蘇得意手上拎的食盒,覺得好奇就問:「這裡面是點心?」
蘇得意頷首解釋:「回太后,裡面是銀絲炭,待會兒手爐若是凉了,可再加一些進去。」
我抬頭看了姜初照一眼,發現他也在看我。
「可有不舒服的地方?」他輕聲問。
我握著暖和又適手的手爐,覺得有些奇怪:「怎麼今天如此關心母后?你自己的病呢,可好利索了?」
「好了,」他低垂了眸子,慢條斯理地解釋,「春上惹的風寒不容易痊癒,朕這樣的體格尚且躺了好幾日,母后若是著了涼,怕是對身體有損,得注意著些。」
我把手爐揣進懷裡,笑道:「哀家知道了,會小心著。」
到了長合殿入座,美人們就在蘇得意的帶領下從殿外進來,這些美人衣著翩翩身材裊娜,瞧著比白天還要好。她們乖巧規矩地給我和姜初照二人磕了頭,請了安,然後被宮女們領著到自己位子上坐下。
一眾美人翹首以盼,等著她們的夫君姜初照開口。
姜初照卻悠哉悠哉地喝著茶,不像是年方二十血氣方剛的帝王,倒像是功德圓滿即將退休的方丈,連說話的語氣都帶著不想人道的清心寡欲:「朕沒什麼好講的,直接走流程吧。」
我雖然對他的狀態不滿意,但對他的提議表示欣喜。這個提議好哇,省卻諸多口舌,直接表演節目進入正題。
結果還沒欣喜幾秒,就聽這龜兒子說:「節目就免了吧,朕大病初癒,沒精神看,你們也顛簸了一天,應當也累了。」
美人們聽到后紛紛失望,雖然不敢說話,但腰身卻不約而同蔫了下去。
「哀家想看,」我摩拳擦掌,「要是陛下累了,可以吃點東西先走。」
姜初照涼涼地瞥了我的臉一眼,又把目光移到我手上:「朕還是陪著母后吧。」
他這是在忌憚哀家,他怕哀家對美人們動手動腳。誠然哀家確實有過這個打算,但不得不說,他真小氣呀。
不過他在也是有好處的,比如美人們聽到這句,又挺直了腰身,恢復了精氣神。
於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言笑晏晏,氣氛醺醺,美人們一一上來敬過酒,便迎來了哀家最愛看的節目表演環節。
上一世也選進來的美人們表演的還是當初那套,踩到裙子的嫻妃這次又踩到了,香肩和酥峰露得也恰到好處。
令哀家可惜的是表演這套的不是雲妃,畢竟雲妃的形狀瞧著更好呢。
「把衣裳穿好下去吧,不會跳舞以後就別跳了。」姜初照抱著茶杯,靠著椅背,以退休方丈的姿態點評道。
「嫻妃這衣裳很妙,明天白天去哀家那裡的時候,也穿這一身怎麼樣?」我捏著酒盞,目不轉睛喜笑顏開地提議。
來敬酒的常婕妤給哀家端酒杯的時候還是穩穩噹噹的,到了姜初照面前,卻瞬間嬌弱無力,一個沒穩茶杯掉落,本來還悠閑溫吞的姜初照在那一刻警覺若狗,瞬間跳了出去。
常婕妤掏帕子的手就僵在半路,一時不知該如何進行下一步。
真是太遺憾了。
「杯子都拿不穩,差點污了朕的龍袍。降為美人去學學規矩吧。」姜初照隨意道。
常婕妤泫然欲泣,我趕緊拉過她的手摩挲著她的手背安撫,「陛下說笑呢,別害怕。」然後湊到她耳邊囑咐她,「下次想摸直接摸就行,不用過多鋪墊。」
好巧不巧,念詩的盧美人也在二十一人之列,她這次準備的還是上次那首,念得愁腸百轉,哭得準點准卯。
「這種水平以後就不必念給朕聽了,」姜初照倦倦地吹了吹杯中茶芽,「朕五歲那年就不作這種酸詩了,聽著牙疼。」
我抿了一口果酒,喜滋滋道:「哀家覺得不錯,還挺戳人眼淚的。千萬不要放棄文學道路,期待盧美人的新作品。」
姜初照撐著下頜,側著腦袋看我,幽幽懨懨道:「母后當真是什麼昧良心的話都能講得出,朕很佩服。」
經此幾遭,其他新人便被姜初照嚇得沒了什麼大動作,規規矩矩地表演了自己的節目,再沒有任何突破。我忍不住嘆氣,精神漸漸萎靡。
好在是沒多久,貌若天仙的余知樂就抱著琴上場了。我立馬挺直身子,抖擻精神,餘光時不時暼著姜初照的茶杯,期待著他被美到手抖的場面。
一曲終了,姜初照那茶杯就像是長進了手裡,竟穩當得不能再穩當。
他什麼也沒點評。甚至沒有抬眼。
余知樂尷尬地站在殿中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正要開口誇兩句,卻在開口的瞬間忽然一個哆嗦,身上寒毛整個炸開。
我頓覺不妙。
惶惶不安地把酒盞放在食案上,連面前的美人也看不下去了。
身下那股溫熱不受控制地外溢,而我什麼防備也沒有。更讓我崩潰的是,今天見美人心情愉悅,我就穿了自己最喜歡的一身煙青色長裙。
不用看我也大概能猜到,自己這身衣裳,現在是何種模樣。
姜初照是最先發現我的不對勁的。
慵懶了一晚上的他恢復原樣,厲聲囑咐了蘇得意把所有人帶下去,然後蹲在我身側,慌張地問:「你怎麼了?」
我發誓。我真的忍了好幾次,連手指都被我死死掐住了,就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
可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口還是哽咽得不行,想象到那糟糕場面,水霧就滿了眼睛:「我不太好……我裙子……弄髒了。」
他愣了好幾秒。
然後解了龍袍裹在我身上,輕聲說:「別哭,這樣就沒人看到了。」頓了頓,小意地問,「還能走嗎,朕……抱你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