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程簽吃了癟也沒不高興，很快說服了自己：小江大夫這麼偉光正的、家學淵源的好大夫,是絕對不會生出「報復病人」這種幼稚的惡趣味的。

可漸漸地,程簽覺得這「每日兩次查房」也沒自己想得那麼好，沒有享受到江醫生溫聲細語的關懷,也沒有享受到她那雙手精妙絕倫的推拿技術,甚至連每天嘮兩句嗑聯絡感情的空當都抽不出來了。

VIP病房兩室一廳，不大,不到五十平米的地方里五臟俱全。

程簽住慣了家裡五百多平的大別墅，平時病房就擠得他有點憋屈,這幾天更熱鬧了。

江知妍領著七八個規培生上午下午各來一趟，規培生們嘰嘰喳喳，從進門到出門，話一刻不消停。

醫學生似乎都有不恥下問的習慣,各個都是好奇寶寶,一個人的話就比程簽多好幾倍，從他一日三餐吃了什麼喝了什麼,到腿疼不疼,喝了葯什麼反應都要盤問清楚。

是以程簽見小江大夫的次數頻繁了,時間也長了，卻愣是沒有找出單獨相處的時間來。

規培生里也有幾個心細的女孩子,看程簽這麼個大帥哥每天被他們盤問二便的尷尬問題,一會兒要求躺,一會兒要求坐,一會兒要求彎腰,他腿又不方便，看著很辛苦。

女孩好奇：「妍姐，寒痹病不是有好幾個病人么，為什麼咱們每天查房都拿程先生當例子啊？」

——是啊，逮我一人折騰。

程簽朝客廳里的最美白大褂望過去，正好和江知妍對上視線。

她露出了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像平時一樣嚴謹作答：「程先生這樣的下肢病不能久卧在床，但也不能大幅運動，多做點體位變換挺好的。另外幾位病人都是老人家，年紀大了，需要靜養，不要總打擾人家。」

——找我這種成天閑得沒事的病人來查房，正好榨乾我的精力。

程簽自動補上了這句話外音。心說小江大夫不愧是岐黃班畢業的中醫高材生，找個公報私仇的理由都這麼漂亮。

卻不料江知妍還有后話：

「再者說，這位先生病情也典型，他不光患有下肢病，還脾胃氣虛，肺失肅降，三焦不調，心肝脾腎肺哪哪兒都有點小毛病，再加失眠多夢，長口瘡潰瘍。我好多年沒遇到過這麼經典的病例了，好幾種常見的內腑慢性病都能在他身上找到，你們把他治好了，內科這塊就能出師了。」

規培生們又一次笑成了一排狗尾巴草。

程簽無言以對，抱著膝蓋，坐成一個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姿勢，心裡邊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有了江知妍這麼說，規培生對程簽的重視程度不亞於念書期間的臨床考試，望聞問切引經據典，心肝脾腎肺里裡外外全給他分析了一圈，生活作息、葯膳食譜都給定出了好幾套，全是養生的，恨不得把他一團糟的生活習慣一下子扭成五點起床九點睡覺每天茹素的苦行僧。

規培生都是今年的應屆生，四五月份答辯結束後來的。中醫規培時間比西醫短很多，前半年把基礎培訓過一遍，就要開始各科室輪轉著學臨床了。

剛上臨床是最累的時候，現在才初初練習問診技巧，規培生因為問診經驗少，這是什麼那是什麼，事無巨細都想問問老師。

江知妍對程簽的耐心不多，對徒弟們的耐心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規培生們也是念了五年中醫出來的，典籍都背得全，大家底子差不到哪兒去。只是臨床經驗少，總喜歡從老師那裡直接拿東西，說一聽一，說二聽二，沒養成舉一反三的習慣，也沒養成獨立診斷的底氣。

他們嘰嘰喳喳問的問題，江知妍有的回答，有的不回答，讓他們自己討論，等規培生心有餘悸地寫出方子后，她才拿到一邊仔仔細細地看。

不出幾天，規培生們私底下就把她當成最好的帶教老師了，有別科的規培生在老師輪休的那兩天，也會跟進她這個查房隊伍里學習。

她不排班坐診，手裡沒病人，去查別的醫生的房也不好，多多少少算是越俎代庖，容易落人口舌，所以只在特病區樓上樓下十來層跑。

特病區的病人多是幾科專家會診，每天來查房的人都不是一撥，單獨病房呆著也悶，還挺樂意讓這群年輕中醫摸摸脈的。

又因為知道小江大夫總是在三號病房停留時間最長，那間有個腿不好的病人，漸漸地，整層樓的病人都聚到了程簽這裡來。

花生瓜子擺一桌，幾乎能開起個小型茶話會。

孫桓端出提前準備好的幾盤子水果，說著客套話：「大熱天的，都吃點水果再忙吧。」

醫院裡病人送醫護人員水果零食是不違規的，醫生辦公室、護士室里都放著，規培生平時在老前輩眼皮底子下，不好意思吃，這會兒沒什麼顧忌，一人三五口，分完了幾盤子。

於是程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頭好——妍妍同學只吃到了一瓣橙子，幾盤水果就被消滅乾淨了。

程簽睨著這群小毛孩子，心想：嘖，小年輕們真沒眼力見。難怪年紀差不多，小江大夫已經是主治醫師了，你們還在實習呢。

趁著他們和病人閑聊兩句的功夫，江知妍坐在邊上改病歷，一張一張地改過去。

程簽擱邊上安安靜靜看了會兒，幽幽喊了聲：

「小江大夫。」

他坐在沙發邊，貓著腰探過來的，聲音離得很近。

江知妍被他嚇一跳，紙上的字劃出一條痕來。

「有什麼事么？」她問。

程簽意味深長地拋了個媚眼：「早上的花收到了么？」

江知妍點點頭，鴉羽似的睫毛垂下，那道秋波擦著她的眼睫毛掠過去了。她視線回到眼前的病歷上，有點專不進去心。

他離得有點近，越過了自己的安全距離。

可程簽很快退開，跛著腳蹦去廚房，給她端出了一碗肢解成小塊的紅心火龍果和芒果。

燦燦的紅，燦燦的黃，拿圓勺子挖成了一個個的小圓球，盛了滿滿一碗。

程簽一雙桃花眼笑盈盈望過來，「吃吧，你一人的。」

江知妍怔了幾秒鐘，回頭再望過去，程簽已經仰到沙發上看電視了。

她收回視線，叉了一隻火龍果球，甜味在舌尖綻開。

似乎上次知道了她不喜歡吃冰的，這回水果沒有往冰箱里冷藏過，入口溫度正合適。

江知妍邊吃邊改病歷，一碗水果吃乾淨，碗底的那行字便藏不住了。

是印在瓷碗底上的釉彩圖案。

一隻棕色的小熊，捧著一顆紅心，向旁邊的小粉熊隔空喊話。

——我愛你喲。

童趣盎然。

二十六歲、心境已修鍊到家、不會輕易起波瀾的小江大夫，在那一瞬間，久違地感受到了什麼叫「赤子之心」。

*

教問診、寫病歷和開方教了幾天以後，正好趕上周五推拿，江知妍躲了個懶，拿程簽當模特，教規培生推背。

年輕的肉體，背肌緊實，脊溝凹陷分明，手感舒適，還能及時反饋哪個穴位疼，哪個穴位舒服，比模擬橡皮人和假人模型好用多了，拿來做推拿練習非常好。

先上手練習的規培生是個姑娘，洗乾淨手，按著江知妍的指示，雙手放上了程簽的後背。

江知妍：「好，不要緊張，手不要抖。」

規培生姑娘：「啊啊啊江老師我頭回給活生生的男孩子推拿啊，以前都是室友們自己鬧著玩的……他肌肉好緊啊！」

江知妍：「專心點。想想三焦里主活血通絡的穴位有哪些。」

程簽癱在推拿床上，一時沒有搞清楚眼下的狀況。

——他正在追求的姑娘，眼下在近距離指導別的女孩子摸他。

「風門穴是一個很常用的驅風穴位，你找的位置不太准，往左右各偏半指……對，就是這裡，稍微用力。這個穴位主治傷風感冒、肩膀和胸背痛。」

「三焦俞穴可以助消化，緩解胃炎……這個穴位找得對，算是符了他的病症。」

人體穴位多是末梢神經和血管多的地方，通常藏在骨骼和肌肉的凹陷處，換言之，穴位要比別的地方敏感。

再換言之，小江大夫正在手把手地指導別的女孩子摸遍他背上、腰上、大腿上所有的——敏感點。

而她面上不見吃醋、嫉妒等等負面的情緒，教得尤為認真，從頭到腳都散發著為醫學獻身的璀璨光芒。

呵呵呵呵，程簽真想給自己頒個感動中國之最艱辛求愛獎。

趁著規培生休息的空當，他又喊一聲：「小江大夫？」

江知妍望來，正好收下他送來的兩道秋波：「中午一塊兒吃飯？」

醫患關係不宜太僵，怎麼說還是自己的病人。可飯這種東西，約多了總會有些曖昧意思。

江知妍微微一笑：「不了，今天約了淼淼一起，改天吧。」

程簽當了一上午的裸模，也沒能成功約到一頓飯。倒是上午摸遍他後背敏感點的那位規培姑娘紅著臉。

「程先生，我請你吃午飯吧，下午我可以早點過來拿你練練手嗎？」

程簽斜了她一眼，高貴冷艷地把頭瞥了個方向，冷漠拒絕。

「不行！」

*

沒能約到飯，程簽有點頹，賴在沙發上看了半個鐘頭新聞聯播，灌了一肚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當天晚上倒是得了點安慰。

食堂每天配送的葯膳包裝袋裡都會有一張小票單據。這晚上程簽掃了一眼，看到上邊寫著：

應付49元

飯卡積分抵消20元

（卡號078543持卡人**妍）

實付29元

——飯卡積分抵消？

程簽因為這一行看不懂，特地打了個電話問食堂。食堂客服溫聲解釋：「我們醫院食堂的飯卡是可以積分的，消費10元可累計1分，飯卡積分可在食堂內當現金使用。先生您要辦卡嗎？預存300元贈送……」

程簽掛了電話。

他望著消費小票上的「持卡人**妍」的字樣走神。

原來小江大夫自掏腰包給他補了二十塊飯錢，以表示感謝。大概是看耽誤了他一天功夫有點過意不去吧。

孫桓正在給他開投影儀，聽到少爺幽幽地問：「你說，咱公司藥品物聯部每天流水多少？」

孫桓最近沒怎麼關注公司動向，「每天十幾萬吧，怎麼了？」

程簽自言自語：「我開的漁家樂每天流水三五萬。」

「也就是說，我放著每天二十萬的大項目沒做，躺床上給人家當醫學模特，被七八雙手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摸了個遍，一天的辛苦費只值二十塊錢？」

孫桓：「……」

好像還真的是。

孫桓有點被這套演算法shock到了，正想安慰兩句。

就看到自家哈士奇轉世的少爺捂著心口倒回床上，歡欣地打了個滾：「可你說為什麼——我放著每天二十萬的項目沒做躺床上當人體模特被七八雙手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摸了個遍一天辛苦費只有二十塊錢，我怎麼心裡還挺高興的？」

孫桓默默把自己安慰的話咽回喉嚨里，滿腦子搜刮能讓少爺開心的說法。

四十多歲的單身老男人艱難解釋。

「大概是愛情的力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