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亡矣
「你把那什麼不用呼吸的法術撤了,我就給你吃。」陸寧初抱著點心盤子,跟龍淵隔著書案相對而坐,討價還價。
龍淵對照著昨日畫的幾張符:「這不在我們以物易物的範圍之內。」
「……」陸寧初往嘴裡塞了塊點心,轉過身背對他,「那你今天就沒的吃了。」
「什麼時候你把法術撤了,就什麼時候給你吃。」
龍淵眼波一盪。
也不知這驕狂任性的底氣是從何處而來。
魔尊大人心中這般想,面上卻未置一詞,反倒在提筆之時,因今日無人研墨生出了困擾。
龍淵提著筆桿,有些發怔。
他竟然習慣了。
他瞥了眼陸寧初的背影,放下筆來,自己研墨。
然而陸寧初聽到聲響,立刻回頭按住他的手,頗不滿意道:「你幹嘛搶我的活!」
驕狂任性。看著陸寧初粼粼的目光,龍淵又在心中重複一遍。
「以物易物。你未給我,我自不必給你。」
陸寧初眉心一跳,覺得這小龍話裡有話。
墨色的雙瞳亮且純粹,什麼情緒都分毫畢現,龍淵沒錯過其中一閃而逝的驚慌。他忽然覺出了有趣,不動聲色地反將一軍:「你若不給我點心,這近侍怕是不能當了。」
魔尊大人全無幼稚的自覺,見陸寧初神色立變,又添了一句拱火:「你說是不是?」
是個頭!
陸寧初欺負慣了龍淵,聞言頓覺不滿。但磨了磨牙后,終歸是把點心盤子往龍淵面前一放,能屈能伸。
「給你還不行嗎。」
今日的點心似乎尤其好吃。
陸寧初面無表情地研墨,負氣之意甚是明顯。
龍淵忽地發現,他的睫羽既長又彎,隨著主人情緒顫動之時,彷彿蝴蝶休憩時抖動的雙翅。
「好了。」陸寧初放下墨條,語氣中還是能聽出不滿。
龍淵把剩下的半盤點心往他那推了些,蘸墨提筆,視線落於紙面才道:「你吃吧。」
話畢便是落筆。
陸寧初怔住,眼中忽地生出無數懷念來。
雖然神態並不相同,但語氣卻有相似之處。前世屍山血海中、城中客棧里、密林深山處,種種千差萬別之地,皆有一人,取出懷中點心,對他說——
「你吃吧」。
這是他的龍淵。
的確是他的龍淵。
重生之後,今世的龍淵是否會喜歡他的惶惶,終於自無處可依的空中,尋到了踏實安穩的支點。
他看的時間太長,龍淵抬頭:「怎麼……」
陸寧初忽地撲向他,死死捂住他的嘴:「呼吸!你給我呼吸!」
陸寧初想和龍淵抱一抱的目的終究沒能達成。
龍淵理著被扯亂的衣裳,看了一眼蹲去書架邊上的背影,再一次覺得,這廝當真是驕狂任性至極。
*
前一日還脾氣頗大的模樣,第二日陸寧初就又殷殷切切地坐在了龍淵身旁。
書案上多了一樽玉質的花瓶,裡頭插了一支紅色月見幽。
成為近侍之後,每日插在門上的花,就送進了屋內。書案本沒有花瓶,陸寧初便一直將花插在窗邊矮几的花瓶里。
花瓶玉質溫潤細膩,顏色極好,通透且亮,已是極佳的上品。其上又有隱紋天成,竟是靈玉。
上好的靈玉不常見,將上好的靈玉雕琢成花瓶的做法更不常見。
不常見,便意味著,拿出花瓶之人,絕非泛泛之輩。
龍淵目光沉沉,有些看不透。
劍繭也好,花瓶也罷,既然改名換姓混進魔尊府,又為何這般不知遮掩?
「你眼角的血紋是怎麼回事啊?」
龍淵欲借花瓶旁敲側擊,陸寧初卻歪頭撐在案上,先他一步開口。
墨瞳之中是好奇坦然之色,龍淵微微滯澀,答道:「天生有之。」
「天生?」陸寧初很意外。
他記得清楚,前世龍淵臉上可是乾乾淨淨,怎麼今世這小龍臉上就多了些妖里妖氣的血色花紋。
「怎麼?」
「沒什麼。」陸寧初露出笑來。
龍淵心頭一跳,便見他露著瑩瑩白牙,頗有些輕浮地說:「就是覺得很好看。」
雖然妖里妖氣,但好看也是真的。
而且思及龍淵出生何處,有這血紋似乎也不值得奇怪。自浮屠血海浴血而出的魔龍,怎麼就不能帶些與之相關的痕迹。他前世不曾見到,許是龍淵將其煉化了。
龍淵:「……」
許是正道哪位真君?
這正道怕是快不行了。
「安靜些。」魔尊大人不欲與輕浮之輩糾纏,收回心神認真畫符。
陸寧初繼續歪頭看他,直到他眉峰微蹙,筆下出錯,方才去看自己的書。
不過於龍淵而言,陸寧初終究是個身份不明的正道修士,尚未弄清他的目的前,他不能完全放下戒備。整理紙張的時候,他欲提及花瓶試探,卻又為陸寧初右手手腕處露出的繃帶吸引。
這繃帶,是因挨了顧明璃一鞭。算算時日,距離當時已過去快要一月。
顧明璃的金絲鐵鞭,以冥谷出產的玄鐵煉製,九幽冰譚水淬之,揮使之間自生陰煞。凡為其所傷之處,若修為低於或與顧明璃相仿,傷口便極難癒合。
陸寧初的繃帶纏了近一月,符合「極難癒合」的形容。
但龍淵心知,這是假的。
早在二人雙手交握那次,陸寧初就已然暴露。
陸寧初以手承鞭,當是掌心受力最重,傷口也當是掌心最深。可那日他們雙手交握,陸寧初的繃帶就已退至手腕,掌心之處一片完好。
可見其手上繃帶,不過掩人耳目,並且「掩」得尚不用心。
顧明璃雖是天材地寶灌出來的修為,但也已經築基了。陸寧初傷口恢復如此之快,並且如此完好,的確是金丹以上的水準。
「右手的傷,如何了?」龍淵狀似不經意地開口。
「啊?」陸寧初抬頭,忽地挽起右手衣袖,邊解繃帶邊展顏笑道,「早就好啦,別擔心!」
龍淵一時失語,不知陸寧初怎麼會覺得,他是在關心他。
明明,他是想藉此提醒,他對他姦細的身份已有所了解。
他是在警告他。
繃帶下的肌膚完好如新,白得甚至有些晃眼,腕骨纖細,宛如少年郎,一手便能握之。若握得重些,恐怕立刻就會泛紅……
龍淵驚覺自己竟升起遐思,忙將視線落回紙上,鈍鈍發出一聲:「嗯。」
「嗯?」陸寧初對他的情緒相當敏感,立刻歪過頭來看他,「你怎麼了?」
不待龍淵回答,他便眨了眨眼,壞笑道:「害羞啦?」
龍淵心頭一驚,不曾想突如其來的遐思竟被看穿,正暗自惱怒該如何揭過之時。
「唉,關心我不用不好意思的。」陸寧初很是得意。
龍淵:「……」
他將一疊紙蓋到陸寧初臉上:「做你的事。」
雖是如此,龍淵還是再看了一眼,陸寧初露在外頭、白瘦纖細的小臂。
視線上移,觸及挽得亂七八糟的衣袖。
不成體統。
正道亡矣。
*
不說規矩,就是正型,陸寧初也越來越沒有了。
察覺到身邊之人緩緩伏倒案上,立著書本看書,龍淵古井無波、心若止水地,又畫錯一筆。
他面無表情地揉紙成團,棄進廢紙缸,並不著痕迹地看了陸寧初一眼。
他對這廝,無可奈何。
即便聞不到這廝身上的味道,也無可奈何。只消看到那熱烈直白的眼睛,他就什麼惱意都生不出來。
他受到過無數人愛慕的注視,卻沒有任何一人的眼神,能夠熱烈勝過此人。
蘸滿墨水的筆鋒懸在空中,遲遲不落。
陸一的眼神,遠遠不止熱烈勝過他人。
龍淵想。
那雙烏黑的眼中,看向他時,總是熱烈、明快、坦蕩、依賴,諸般情緒皆在其中,複雜勝過他人,專註勝過他人,誠摯勝過他人。
讓他不止一次地懷疑,他是否忘卻了什麼。
「墨滴下來了。」左手手臂,忽然被戳了一下。
側頭看去,陸寧初的臉貼在案上,被堅硬的案面擠得變形,在眼睛之下堆出可愛的鼓起。
……他竟覺得這平平無奇的臉可愛了。
龍淵木然地轉回腦袋,換了張紙。
錯覺。
*
陸寧初登堂入室之後,魔尊府中的流言越發甚上塵囂。不少對龍淵心懷愛慕之人,甚至學著陸寧初,企圖硬闖內院,引起龍淵的注意。
奈何,大管事認清形勢之後,已成陸寧初的狗腿,不僅替他阻攔旁人,還常來打小報告。
龍淵有事出去,陸寧初賴在棲龍居,懶懶散散地看書。
大管事把他喚了出去,頗為憂心地彙報:「崇明魔尊又把明璃殿下送來了!」
陸寧初見大管事神色緊張,還當是出了什麼事,聞言如此,不甚在意道:「哦,所以呢?」
那般凶蠻潑辣的丫頭,龍淵才不會喜歡。上次見面,小龍的厭惡簡直就是寫在臉上。
大管事急道:「不是!我的祖宗唉,這顧明璃,她,她不一樣了!」
他在顧明璃眼中早就成了陸寧初一黨,要是讓顧明璃上位成功,他可就玩完了!
「能怎麼不一樣?」顧明璃這小公主一看就是被寵壞了,日積月累下來的壞脾氣,怎麼可能在一個月內改好。
「唉!……」大管事正要說,卻忽地後退兩步,向著陸寧初身後躬身行禮,「魔尊大人,明璃殿下。」
陸寧初轉過身去,正要和龍淵打招呼,卻忽地臉色一變。
只見龍淵身後,跟了個紅衣宮裝、面容溫婉的少女。
這是顧明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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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氣哪來的你心裡沒數嗎?
你慣的,鍋背好。
正道:你想搞你對象跟我亡不亡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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