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監工當了半日,也是會乏的。
紀微瀾在城牆上變出個躺椅,再自帶一把巨型遮陽傘,又往旁邊放了個小桌,啪嗒啪嗒甩出一整套茶具后,開始行雲流水地泡茶。
——其動作之熟練,一看就沒有少做。
倒是躺了許久后,才等來那天墟派錢長老。
後者背著大刀,途徑哨卡時抬頭望了他一眼,而後卻是直接消失在了原地,一秒后便如疾風般站到了紀微瀾面前。
中年男子略一拱手,朝他道:「聽天墟派一內門弟子道,宗門逆徒趙堰寄宿於城主府,方才還在此地?」
紀微瀾笑得溫和,把此事暫且按壓不提,倒是遞上去一杯熱茶:「錢長老風雪裡來,不能寒了身體,來,上好的雲山銀尖。」
中年男子瞥了他一眼,見其從容不迫,倒是不客氣地接過茶杯。
小小一枚白玉瓷的茶具里晃蕩著一口袖珍的茶水,碧色如珠翠,狀若銀尖的茶葉在其中起起伏伏,煞是好看。
「紀公子離開天墟派已多年,難免不知那逆徒的罪行,不知者無罪,只是此人,我錢某是必要緝拿歸案的,還望紀公子包容,交代那逆徒的方位。」
難以想象,這樣一個表面上看起來粗獷狂野的人,場面話說起來卻是一套一套的,紀微瀾抿了抿滾燙的茶水,繼而道:「錢長老也知,此子修為了得,不提罪行,堪為大用。」
對面中年男子眉頭略皺,卻是點了點頭:
「此話倒不假,他趙堰堪稱近百年來天賦獨絕之子,又勤勉刻苦,如果不是品行過劣,倒真是可塑之才。」
紀微瀾從空間戒里搬出來一條摺椅請人入座,這才道:「但是錢長老有所不知,我是自這飛雲城外幾百里一處山巒里撿到的這孩子,然後我發現了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此番虛與委蛇,錢謙的表情難免有些不耐煩。
「你口中那逆子,摔壞了腦袋,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紀微瀾微微一笑,「相信那與你報信的那內門弟子說過此事吧?現在這個趙堰不僅毫無仙門風姿,嘴上還不饒人得很。」
錢謙把茶杯置於桌上,一聲冷哼:「忘記了就無罪了么?」
他隨即將目光投向一旁匆匆忙忙趕過來的那弟子,後者見其懷疑的眼神,剎那嚷嚷開了:「師叔公,這是真的,那趙堰一點禮儀都沒有,張口就罵弟子是戲子,用詞粗鄙,簡直像個潑婦!」
此時,紀微瀾恰到好處擱下茶杯,輕聲悠嘆道:「我也是暗中觀察許久,才艱難地選擇留下他,準備拿他當一普通修士,一生死守這天塹,此番,不但折罪,也算是他畢生修來的一個善終。」
「畢竟錢長老該打探過,我這天塹里幹活的,都是些罪不可赦的傢伙。」
此時,中年男子還有疑惑,但面對平日里看著長大的內門弟子,到底是信了個七七八八。
不過這事,他也做不了主:「紀公子所言無疑,只是錢某還是需得請教宗主,畢竟茲事體大。」
「可以,」紀微瀾笑道:「不過眼下寒潮來襲,處理完寒潮的事後,錢長老再帶走那趙堰也未嘗不可,貴派之事,我絕不插手。」
錢謙再度仔細看了看眼前笑意溫和的人,「好。」
回答完這句后他就拂袖離去,最後走時,只餘一句話:「為防那逆徒逃去,錢某在這設置一個界如何?」
紀微瀾眼睛眯了眯,眼底有過暗芒一閃而過,而後他搖著摺扇開口:「如此,當真是最好不過了。」
不遠處觀聞這一番交談的男子,面無表情將一顆靈石按照獨特的陣法打入城牆,同時暗思,這紀公子倒是低看了。
此番對談,以退為進,看似委屈讓步,但恐怕這人的本意便是為保住「趙堰」幾日罷了,此番還爭取到了錢長老的一個籠罩城主府的結界,雖然是結界,但何嘗不是一種防護罩?
而那寒潮中發生的事尚且未知,又怎麼會知道,錢長老的結界不會先被那些妖物衝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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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夜晚,一場雪下得異常大。
沈滄舟忙碌了一整個白天,雖然有金丹修為加持,但到了最後,卻是疲憊得連手都抬不起來了,完成了最後一項工作后,便跳下高架,把手裡寒冰化作的刀往地上一扔。
隔壁一個年輕的修士看著他的動作,眼露艷羨:「你的修為該有金丹了吧?真好。」
沈滄舟隨意答了一句:「是啊。」而後反應過來,一奇,「不過,你怎麼知道我修為金丹了?」
年輕修士站在高架上,往牆面扎木刺的動作不停,只是老實又無奈地回答:「因為我差一步便到了金丹修為啊,在這個階段停了五年了都,」話罷,他泄氣一般往牆上狠狠砸入一根大腿般的木刺,「我的師父告訴我,金丹便是另一個世界了,之前在宗門,只是趙堰師兄壓我一頭,後來趙師兄……走了,我卻是被其他修士後來居上,真是令師父蒙羞。」
沈滄舟看著這人嘴裡提著「趙堰」,卻認不出眼前站著的正是「趙堰」——的軀殼,一時很是驚奇,拐彎抹角地問了句:「你口中的那個趙堰師兄,嗯,是不是為人很冷漠,從不與人交流呢?」
卻見高架上的修士狠狠地點了點頭,誇張道:「豈止是為人冷漠,他是變異冰靈根,一年四季都呆在滿是皚雪的砌雪峰不下來,宗門裡鮮少有認識他的人,更別提同他交談一二了。」
說到這兒,少年嘆了口氣,語氣很是惋惜:「就是想不明白……這樣一個仙風道骨人物,居然被發現是魔族,還殺了自己的師父和親生母親,叛逃宗門……」
沈滄舟若有所思,難怪反派性格這麼冷淡,原來是打小就不與人交流。
一年四季都呆在砌雪峰上,面對一片蒼茫的大雪會是如何的滋味?
沈滄舟喜歡熱鬧,因而光是想象那個場景,就有點接受不了了。
原來反派在進入主角團前過得這麼慘啊,沈滄舟想了想被自己切掉的化血池劇情,更加心疼了,這哪裡是反派啊,這分明是個小可憐嘛。
「對了,兄弟你叫啥啊?」
和這個修士一同打了半下午的木刺,也閑扯了半下午的天,沈滄舟才發覺自己連人家名字都沒有問,想起來怪不好意思的。
「柳時衡,」少年人朝他爽朗一笑,露出兩個可愛的虎牙,而後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沈滄舟。」他回了一句就想先行離開,「我先走啦,誒,你說你叫啥?」
沈滄舟在腦袋裡轉了一遍那個名字,便滿是震驚地倒了回來,少年人見他表情不對,耐下心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柳時衡,柳樹的柳,時間的時,平衡的衡。」
然後疑惑地問他:「有什麼問題嗎?」
還真有問題,大問題!
關鍵是誰能想,他居然能在這個距修真界十萬八千里的邊陲城市遇見自己未來除了反派的頭號小弟啊!沈滄舟感覺自己現在激動到都想當場認親了,如果說反派是主角小弟的事情暫時待定,畢竟反派後期可是直接神志不清黑化得懟天懟地,那眼前這年輕修士便是真.小天使了,性格超好,人也超暖,一直是主角團裡頭號團寵的那種。
至於原因?當然是因為這人是主角團里唯一的「奶媽」啊!好幾次主角差點掛了,都是憑藉此人硬生生拉了一口氣吊著不死的,這不是小天使,誰是啊摔!
就是可惜……沈滄舟的眼神一黯,因為在他知道的劇情里,「頭號奶媽」柳時衡最後,卻是死在了主角與反派的終極之戰上。
力竭而死。
……
「啊,沒什麼,」沈滄舟朝那少年笑了笑,「只是我一個朋友,恰巧也叫這個名字。」
「哦,這樣啊,」少年抿抿唇,粲然一笑,「那我們還挺有緣的,以後若是路過天墟派,一定要來妙靈峰找我玩啊!」
妙靈峰,用沈滄舟的話來說,那就是天墟派最大的靈植養殖基地。
而在一群「種地」人員里,罕見地出了一個天賦極高的好苗子,怎麼不會令旁人眼紅嫉妒,甚至,打壓?
「肯定的,」沈滄舟也笑了,本欲離開的腳步卻是退了回來,他想驗證一件事情。
靠近少年攀的高架,他的目光細細掃過少年一下午的「勞動成果」,目光掃過經由少年手打下的木刺,最後,終於眼尖地找出一個不同。
少年的視線順著他的目光,也看見了那根木刺靠近牆壁處的嫩芽,那一點嫩綠隱藏在深色的牆壁與木刺的陰影處,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
少年當即不好意思地解釋:「啊……居然又是這樣啊,」他摸了摸頭,一臉無奈地道,「自從我修為到了築基后,這種靈力外泄的情況就出現很多次了,我師父猜想,可能就是因為如此,我才一直穩定在築基巔峰,遲遲到不了金丹。」
傻,真傻。
沈滄舟有些看不過去了,當即道:「不是,不是這樣的,」他嘆了口氣,「你師父錯了。」
「誒?」少年卻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自己師父的不好,當即氣鼓了臉,想同他辯奪。
沈滄舟卻按住他想說的話,抬起頭,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修的功法,叫毒木吧?」
少年一臉震驚:「你怎麼知道?」
看見那個震驚的小表情,沈滄舟感到好笑,想著他知道的還多著呢,不僅知道你現在是木水雙靈根,後來會被洗鍊成木系單靈根。
還知道你在遇見主角前,因為苦苦無法找到屬於自己的正確的修鍊道路,被天墟派同齡修士落井下石,欺負得死死的。
「難道你就不覺得你這滿手盎然的生機,不適合修鍊毒木么?」沈滄舟點了一句。
毒木並非就是用毒,而是區別於一般木系的一種修鍊方式,這種修士以溫和的木系修鍊強大的攻擊性靈書,或者,那個「毒」字,該解讀為毒辣,狠毒。
這個名字,也本是紀念幾千年前一位木系前輩,那位前輩一生為人和善,卻因為木系的不具攻擊性而被人設計陷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最後頓悟到這種修鍊方法,一血仇怨。
少年還在固執己見地說:「可是我不修毒木,那又和妙靈峰那些一輩子種植靈植的前輩,有什麼區別?」迎著茫茫碎雪,少年昂著頭,一雙眼裡似閃著光,滿是令人動容的認真之色。
沈滄舟仰頭,令雪花垂直墜入眼中,他靜默了許久,答案本在心中,卻猶豫不肯吐露。
是因為他知道,修毒木姑且只被同門欺負,但是柳時衡卻能一輩子呆在天墟派妙靈峰,和他那些前輩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永遠不會捲入之後的三界動蕩,刀山火海么?
那麼,修毒木又如何?不修又如何?
他又憑什麼……替別人做出這一生的選擇?
可最後他仍舊這樣說了:「你可以選擇走一條路,就是運用你手裡的』生機』,」而後他補充道:「不過這是一條前人未走過的路,我也……只是在古書上看過,至於選擇,全在於你自己。」
「運用生機?」少年眉頭深深地皺起來,而後他舉起手,朝眼前打入牆體一半的木刺揮出一道碧綠的靈力,「是這樣么?」
那輕飄飄的一擊並不帶有一絲一毫的攻擊性,反而,這雙金丹修士的眼讓沈滄舟從裡面看出來更多的東西,那是大自然的饋贈,是無限的生機。
一瞬間,木刺上飛速長出一根綠色的嫩芽,那嫩芽顫顫巍巍地朝漫天大雪伸出它幼嫩又無畏的觸鬚,一時間,沈滄舟彷彿透過這蒼茫白雪裡唯一的嫩綠,看到很遙遠的未來,這個人自信陽光,不卑不亢,談笑間,掌握逆改生死的能力,擁有從死神手裡搶人的本事。
「很奇怪,這本來是我從築基期開始就在壓抑的東西,」少年的聲音將沈滄舟拉回現實,「不過現在看來,姑且不知對錯。」
「聽從你心就好。」沈滄舟也想通了,無論是原著還是現在,反正都不會是他逼著人家做的選擇,那樣,他也永遠無法服人。
於是少年又繼續手裡的工作,不過向他認真地說:「謝謝你啦,沈兄。」
沈滄舟略一拱手,做足禮節:「應該的。」
而後他離去,白衣瀟洒,像一片雪花坦然融入無邊無際的大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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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看吧,這一章這麼肥噠~
所以,就讓評論砸死我吧(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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