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縵縵雖已做好心理準備,但在褚幸告知她可以去見殷啟時,她還是莫名地心慌。「我要準備些什麼?」
褚幸默默看了女兒一眼,嘆息著搖搖頭離開。
縵縵一怔,也明白過來,將去之人,還需要什麼呢!
九重天處處富麗堂皇,就連囚牢都是白玉堆砌的,沒有錦屏山地牢的逼仄陰暗。
前幾日,天虞山下匆匆一面,兩人形同陌路,一句話都不曾說過,如今再相見也仍是相顧無言。該說的,當日在錦屏山的地牢都已說盡了;昔日的友情,那日戰場相遇刀兵相見時也已散盡了。
殷啟看起來沒受什麼傷,也沒被責罰,仍是髮絲齊整、衣衫乾淨的矜貴模樣,若不是眼裡沒了昔日傲氣,幾乎與魔神復活前無異,依舊是那個喜黑衣的暴脾氣太子。
他從縵縵臉上移開目光,低頭輕笑:「來送我也不收拾一下,就這麼輕衣簡妝的來了!畢竟是最後一面了,也不思量著給我留個好印象。」
打從兩人相識起,縵縵就始終是這般清爽乾淨的模樣,不像其他神女熱衷梳妝打扮。反倒是一有空就鑽研修為,得了機會就尋人打鬥,完全沒有女孩子的驕矜婉約。
可偏偏這樣的一個女孩,竟在他心裡生了根,拔都拔不出。
縵縵握著白瓷酒壺的手緊了緊,走過去蹲下與殷啟平視,遞出酒壺。「梨花釀。」
殷啟眸中湧起幾分眷戀,匆忙撇開眼。「不必了。」
「新挖出來的,香醇極了。」縵縵舉著酒壺,執拗地盯著他。
囚牢內又一次靜默下來,許久后殷啟才抬頭,無奈地接過去,打開瓶塞灌了一口。
「喝了我送的酒,就又是我的朋友了。」
殷啟吞咽的動作一滯,晶瑩的酒從他唇邊滴落下來,一滴滴落在心口處,微微發涼。
縵縵不錯眼地盯著他,「那日沙場一站,你我之間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今日起,我們重新開始,再做一次朋友。」
殷啟緩緩放下手,嘴角上揚,輕聲答:「好。」
若有來生,我們能再得見,我定不會再欺你騙你,不會再與你為敵。
縵縵嘴角也揚起,清澈的眉眼裡俱是淺淺的歡喜。
他的眼深沉、平和,她的眼柔亮、清澈,兩兩對視間,再沒有背信棄義、沒有戰場廝殺,餘下的,只是坦蕩和釋懷。
「你會受何刑罰?」
「三千鞭。」
「會死嗎?」
「三千鞭打不死我,但我會死。」
以他的修為,三千鞭打不死,但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在事敗后,依靠魔族闔族和父親的臉面,再苟活於世間。或許,他連那鞭刑都不會受,便結束了自己。
縵縵斂了笑,「行刑時,我不來看了。」
「好。」
「這個給你,留個紀念。」縵縵從香包里取出玉玦,放到他手上,起身毫不眷戀地離開。
那是兩人初相識時,大打出手爭搶的玉玦,後來殷啟和她做了朋友,便私下裡送了她。如今她又把玉玦給了他,也算是往生路上多個念想。
葯神曾說:因果循環、總逃不出一個滅字。有滅才有生,生才能繁衍、綿嗣,這樣一代代傳下去,才有了各家、各族、各界......
可這個「滅」,對家人、族人、各界來說,有時不單單是個字眼,而是切切實實的痛。
殷啟,他還這樣年輕,還有不可限量的未來,卻要生生止在這一步了。
她對殷啟,無關情愛,只是宿命里冥冥相吸,志趣相投的酣暢。知音難覓,可這一場相遇,終於也走到了盡頭,永無相見之日。
兩日後,魔君入天宮接走殷啟遺體,縵縵換上了一身雪白鮫紗,卸了釵環,沐浴焚香后,跪在佛案前念了千遍《往生咒》。
她昔日最厭佛經的晦澀難念,今日卻是一心摯誠。
殷啟,走好。
-
縵縵覺得自己病了。
連日來諸多打擊,擾得她連喘息之機都沒有,心傷、失落、痛苦混在一起,讓她整個人迅速消瘦,短短几日功夫衣裳就松垮了,下巴也越發尖。
褚幸和洛尤看在眼裡急在心裡,都以為她是被殷啟的死打擊的,生怕好好一個閨女就這麼香消玉殞,日日往葯神殿跑,珍寶補藥也一車車地從東海往回拉。
可無論怎麼補、怎麼醫,縵縵都還是毫無起色,仍舊一點點消瘦。
直到褚幸覺出不對勁,回憶起自己當初涅槃成神時的情形,才放下心來。
他們鳳族都會經歷這一遭,挨得過去就成神,挨不過去就從頭開始,甚至丟了性命的都有,誰也無法左右。
褚幸既想到了關鍵之處,也就停了流水般的補藥,日日拉著閨女講解應劫經驗。
黎璽來的時候,他正講到怎樣在不被涅槃之火灼傷的情況下,儘可能地利用涅槃之力提升修為。
縵縵趴在床上,眼皮耷拉著,已是快要睡著了,察覺到熟悉氣息的瞬間困意頓消,卻迅速閉上眼,放緩呼吸裝睡。
「爹估摸著你天資這麼好,火不能小了,到時你可得注意著,別被灼傷了本體。」褚幸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認真地講著,直到黎璽到了近前,才恍然察覺。「尊上!你怎麼來了?何時醒的?」
昨日晚間他還曾抽空去了趟穹蒼宮,那是尊上還仍在沉睡中,不想今日就醒了。
「唔。」黎璽應了聲,擠過去在他方才坐的小凳上坐下,撫著心口喘息了下。果然,還是沒養好!若不是心裡惦記著床上這個裝睡的,他也不必如此著急醒來。
「醒了好!」褚幸爽朗一笑,伸長脖子瞧了眼臉朝里趴著的女兒,見她雙眸緊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怠慢尊上了!這孩子近日病得厲害,覺也多。」
黎璽正隨手把縵縵露在外面的腳放進被裡,聞言手一頓,站起來認真瞧了眼她的側臉,似乎真的瘦了很多,下巴上那點軟肉都不見了。
「怎麼突然病了?」
褚幸憂愁地嘆了聲:「這不前幾日殷啟那孩子受了鞭刑,沒了嘛!縵縵最是重情義,從我壓殷啟回來她就不開心,殷啟死後她就傷心了這麼多天。」
床上裝睡的人藏在被子里的手握緊了拳頭,心裡辯駁:我不是!我沒有!您回來時我那憂愁明明是被旁邊那傢伙氣的!!
「呵!」黎璽頓覺眼前一黑,坐回凳子上,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舌尖舔唇嗤笑:「好啊!好一個重情義!」
縵縵在被子里悄悄勾了勾腳趾,滿心不屑:還能有您重情義嗎?自幼相識、青梅竹馬的情意!關係好到都能分享一張床了!
褚幸樂呵呵陪笑:「可不!要不是看殷啟自己一心尋死,我都想保下他了!雖然他惹了場大禍,但誰讓我閨女喜歡呢!她想嫁誰就嫁,反正有她爹我在背後撐腰呢!」
縵縵睫毛顫了顫:誰喜歡啊?!誰想嫁他啊?我沒有啊!爹你別污衊我!
黎璽吐出口胸臆間的濁氣,揚起臉看著褚幸,輕笑:「我出來得急,忘了囑咐白戎去替琳苑房內換熏香了,你替我跑一趟吧!」
「是!」褚幸隱隱覺得哪裡不大對勁,但數十萬年養成的習慣,讓他繼續想也不想地就應下來,等想再問時,黎璽已轉過臉看著床上的人,不再理他了。
褚幸走了,縵縵仍頂著背後那道灼熱的視線裝睡。
本來還佔著理,想先發制人數落他幾句,結果被自己親爹坑了,一通猜測將她送到了「鍘刀」下,進退兩難。
某尊神冷冷開口:「不解釋?」
縵縵繼續死屍狀。
「喜歡殷啟喜歡到想嫁給他?」
縵縵認命地嘆了聲,睫毛輕顫著睜開眼來。「沒......」
黎璽揮袖,敞開的門扉瞬間闔上。他從凳子挪到床邊坐下,欺身湊近她,冷笑:「那你憂愁些什麼?總不能是為了我吧?」
縵縵按著床坐起,不停往後縮,直到背倚在床欄上,退無可退才作罷。「我......」
黎璽整個人都已經爬上床,手撐在縵縵身側,俯下臉拉進兩人距離,鼻尖都快挨上了才停下。「若是為了我,怎麼不見你踏足穹蒼宮半步?醒來時也不曾在滿室期待的目光里,尋到你的?」
去過的。
縵縵心裡答著,那日所見又湧入腦海,心底里藏了這麼多日的酸澀再次湧出,刺得她心疼不止,冷下眉眼撇開臉去。
「既已有滿室的人,我又何必去錦上添花,反正也不缺我這一個。」
黎璽本是半怒半戲弄,聞言眸光徹底冷了下來。「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縵縵猛地推開他,光著腳跳下地,揚起下巴怒道:「我就是不想去瞧你,怎麼了?」
她身上穿著寬鬆的寢衣,露出的手腕上骨節凸起,纖瘦的可憐。
黎璽心裡一軟,翻身下床走到近前執起她的手,在掌心裡揉了揉,聲音也放軟:「還在因我欺瞞你的事生氣?這次是我思慮不周,往後再有事,定先知會你一聲,可好?」
這般姿態,對於位極尊神的黎璽來說,可謂是放得極低了。不單是縵縵,就連他自己也不曾想過,有一天會為了哄心上人而低眉順目。
縵縵手被他握著,身邊都是他的氣息,恍惚間又似回到了那些親密的日子,肌膚相親的悸動。
然而,這些天她經歷了太多,也想了很多。他們之間相差的年齡不單單隻是數字,而是千千萬萬個她不曾參與過的歲月,他身邊的人、事、物,那些或美好或心酸的過往、那些意難平的情感,她都無法共情。
這個認知讓縵縵惶惑不安,也對未來充滿了未知的恐懼。今日是青梅竹馬的清櫟,明日是他十萬年不曾拋卻的信念,終於復生的琳苑,往後呢?又會突然冒出哪位與他關係親密的尊神,哪位曾與他患難過的神女?
「我太年輕了......」縵縵自他掌心抽回手,「我也想和某個人相伴成長、同甘共苦,擁有某些刻骨銘心的共同經歷,等到老去那一天靠在一起細數回憶。而不是終日活在猶疑惶恐之中,猜度你以往數十萬年的人生。這樣太辛苦了!」
「所以......」黎璽垂眸望著驟然空了的掌心,漸漸冷了眉眼。「你耿耿於懷的不是我的隱瞞,而是我那些過往?是琳苑還是清櫟,讓你有了危機感?若是琳苑,她於我如長姐、如半母,我對她只有孺慕之情、親人之誼,別無其他!若是清櫟,就更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對她絕無半分情意。」
「但若與我一起,當真讓你如此痛苦,就依你吧!」
黎璽手指緊握,越過她推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陽光瞬間湧進,縵縵挺直的背影縮進光影里,她揚起頭望著屋頂,眼淚卻還是不爭氣地爭先恐後落下。
這下好了,讓他心裡也堵了堵,算是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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