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魁與合巹酒
教坊司那座三層樓後面,是一片大大的庭院,總面積怕是比相府還要大,裡面分割成了數個小院,每一個小院風格迥異,有的院里假山林立,有的院里栽種著大片的竹林,還有的院里亭台樓榭錯落有致。
落羽軒是位置最好,面積最大的庭院,院里有一汪池塘,養著數百錦鯉。
太陽已經落山,但小院內燈火通明,將池塘映襯的波光粼粼。
池塘邊上,一位窈窕女子手裡握著一把魚食,正在發獃。
她面無表情,眼神空洞,但微微泛白的指節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正是花魁蘇瑾。
蘇瑾原本也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父親蘇世吉曾是一方知府,位高權重,母親鄒蓉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知書達理,持家有道。
在這種家庭環境下長大的蘇瑾,也稱得上飽讀詩書,才情出眾了。
本以為自己的人生會一直這樣平靜安穩,誰料一夜之間,自己那位清廉如水的的父親便被冠以貪墨的罪名,鋃鐺入獄。
幾天後,朝廷的判決下來了。
父親蘇世吉問斬,自己和母親納入教坊司。
性格貞烈的母親不堪忍受屈辱,在父親問斬當天,便在大牢內撞牆自盡。
母親死前用力的抓著自己的手,厲聲說道:「瑾兒,你要活下去!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池塘邊,蘇瑾低聲喃喃道:「娘,您讓我活下去,可您當初為何不願活下來?」
這時,霜兒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
蘇瑾迅速調整情緒,將手中握的粉碎的魚食隨手丟入池塘,引來百尾錦鯉競相爭食,場面蔚為壯觀。
霜兒來到蘇瑾身後,彎腰行禮道:「小姐,這是今晚那些...士子的詩詞。」
蘇瑾默不作聲。
霜兒小心翼翼的看了蘇瑾一眼,小聲說道:「小姐,你就看看吧,說不定真能碰上合適的青年才俊,媽媽說...今晚小姐無論如何也要出閣的...」
蘇瑾暗嘆一聲。雖然早就認命了,可事到臨頭還是想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
蘇瑾轉身接過那一沓約莫三十來張的宣紙,轉身向屋內走去。
邊走邊譏諷道:「來逛青樓的能有幾個正經人?」
霜兒偷偷吐了吐舌頭,趕緊快步跟上。
屋內,主僕兩人坐在桌前,桌上一座精緻的博山香爐散發著淡淡的紫色煙霧。
蘇瑾翻看著手裡的詩詞文章。
「華而不實,堆疊辭藻都堆不好!」
「詞不達意,怕是腹中空空!」
「這是什麼?打油詩?這年頭什麼阿貓阿狗都敢作詩了?」
「這人的字倒是有幾分風骨,可這作詩的水平,白瞎了這手好字。」
「......」
看過一篇,蘇瑾便團成紙團扔掉一篇,霜兒滿屋撿小姐扔掉的紙團,累的滿頭大汗。
當翻到新的一篇時,蘇瑾動作一頓,一雙美目里滿是厭惡之色。
她讀書習字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如此難看的字。
她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辭彙來形容手上這篇字,只覺得初見時如城外太乙觀內的道士畫的符篆,錯綜複雜,再看則像一個個關節翻轉扭曲掙扎的人體,讓人沒來由的毛骨悚然。
剛打算將其揉成一團,蘇瑾咦了一聲,勉強認出了幾個字。
「雲想衣...什麼花想容,春風扶...什麼什麼華濃?」
她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這上半闕雖然只得隻字片語,但足以看出這是篇難得的佳作。
聯繫上下文稍作思量,再加上那麼一丟丟想象力,蘇瑾成功將整首詩還原出來。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磕磕絆絆的讀完整首詩,蘇瑾呆坐在當場。
此詩語語濃艷,字字流葩。將花與人渾融交溶,言在此而意在彼。
整首詩讀下來,如覺春風滿紙,花光滿眼,人面迷離,不需什麼刻意刻畫,而自然使人覺得這是美人、更是溫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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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著流香,想來天仙下凡也不過如此了。
蘇瑾一下子就愛上了這首詩。
可當她低頭再看向這首詩,卻被那一手丑的驚天動地的字破壞了心境。
能作出這麼好的詩的人,怎麼能寫出這麼醜陋不堪的字?
她不禁對這詩的作者產生了好奇。
蘇瑾將剩下未看的詩詞直接丟掉,問道:「這首詩是誰寫的?」
霜兒看了看紙上的標記,仔細想了想,答道:「是二樓雅築房間的一位白衣公子,長得真是好看呢!小姐你選他?」
蘇瑾淡淡道:「反正選誰都是選,至少此人才情出眾,你去跟媽媽說,這位公子勝出了,她自會安排。」
霜兒應道:「是,小姐。」
看著霜兒離去的背影,蘇瑾自言自語道:「才情過人,卻寫的一手爛字,怕是找人代筆也未可知,罷了,早晚也要邁出這一步,就當...被狗咬了吧。」
甄蒙三人在包間里閑聊,李滿堂和趙勛多次詢問那首詩的來歷,他們說啥也不信甄大公子會作詩,一致認定是從某個落魄才子手中買到的。
甄蒙也懶得解釋,自顧自的磕著瓜子,不去理會兩人。
霜兒在老鴇的帶領下敲門進來,對著三人彎腰行禮后,沖著甄蒙俏聲道:「恭喜這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請。」
老鴇濃妝艷抹的臉笑成了一朵花,拉著甄蒙的手說道:「哎喲,我打第一眼看到公子,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沒想到還是位詩詞大家呢!奴家姓楊,不知道您方不方便透露一下姓名?蘇瑾與奴家情同母女,如今她與您一詩定情,奴家總得知道姑爺的名諱不是?」
李滿堂在旁呵斥道:「你這老鴇,說的什麼混賬話!」
甄蒙悄悄將手抽出,淡笑一聲:「無妨,我姓甄,家父就是一個普通官員。」
這位姓楊的老鴇心下一凜,確認了自己的猜測,這位果然是當朝左相那位深居簡出的獨子。
當下笑容更加燦爛:「原來是甄公子!再次恭喜甄公子,還請甄公子移步,蘇瑾在後院恭候大駕呢!」
說完,便讓霜兒領著甄蒙去了後院。
老鴇轉過身看向李滿堂和趙勛,笑道:「李公子,趙公子,您二位怎麼安排?碧蓮和鳴翠可眼巴巴的等著二位呢!」
李滿堂哈哈一笑:「請楊媽媽帶路!」
說完,往老鴇懷裡塞了一錠銀子,這是為甄蒙補上的賞錢,甄大公子不懂規矩,可李滿堂不能不懂,怎麼說也是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不能讓人詬病不是。
老鴇笑逐顏開的領著二人往後院而去。
甄蒙跟在霜兒身後,穿過一片花圃,繞過兩座假山,向著落羽軒走去。
一路上霜兒的腳步時快時慢,不時回頭看一眼跟在身後的白衣公子,欲言又止。
「霜兒姑娘是吧?有什麼話就說吧,憋著不難受嗎?」
霜兒聞言停住腳步,轉身看向甄蒙,小聲說道:「甄公子,我家小姐身世可憐,還望公子憐惜。」
甄蒙一愣,繼而微微一笑,也不在意霜兒這有些逾矩的話,笑道:「你家小姐的身世我也有所耳聞,你放心,我雖不是什麼君子,卻也不是那急不可耐的色中餓狼,今日純粹是被兩個朋友硬拉來的,恰逢其會,有幸博得你家小姐賞識,我也做不來那強人所難之事,如若你家小姐不願,我也姑且就當交個朋友。」
霜兒沒想到甄蒙會這麼理解,但見他說話間神色坦然,眼神清澈,不由為自家小姐慶幸一番。
兩人不再說話,繼續往前走。
蘇瑾穿著大紅色的秀禾,坐在房內的綉榻上,屋內點著紅燭,桌上擺著一個白玉酒壺,兩隻酒杯之間系著一根紅絲帶。
本來教坊司是要再給蘇瑾加一塊紅蓋頭,讓拔得頭籌的幸運兒享受一番洞房花燭的情調,不料蘇瑾誓死不從,只得作罷。
反正洞房的氛圍是有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想來無論誰有幸能拔得頭籌,也不會在意這些旁枝末節。
屋內安靜的有些過分,這些年早已認命,自覺心如止水的蘇瑾彷彿聽到了自己雷鳴般的心跳聲。
原來自己沒有自以為那般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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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由遠及近傳來腳步聲,蘇瑾雙手十指糾纏,指節泛白。
當敲門聲響起,蘇瑾寬大的秀禾也遮掩不住的窈窕身段陡然一顫,心跳在這一刻彷彿停止了。
不待她出聲,門已經被推開了。
她抬眼望去,霜兒領著一位白袍公子踏門而入。
只見這位公子似與自己同齡,眉如劍,眼似星,鼻樑如山脊,身形挺拔,唇角微微勾起,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意。
一身材質上等的白色長袍,綉著竹葉點綴,腰間纏繞一條玉帶,色澤溫潤。
是位出身不錯的年輕俊俏公子,蘇瑾有些慶幸的鬆了一口氣。
這位公子沒有像一般文人才子那般無論寒暑都搖著一把紙扇,抑或如貴胄子弟般手中盤玩著羊脂白玉,只見他兩手空空,似乎不知道放哪兒,蘇瑾沒來由的感覺到他有些...窘迫?
蘇瑾心裡升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有些想笑。
我們的甄大公子此時正在心裡為教坊司瘋狂點贊。
卧槽,洞房花燭啊!
整得這麼有儀式感!
教坊司真會玩!這楊媽媽是個人才!
打量完屋內布置,甄蒙才將視線投在端坐在綉榻上的蘇瑾身上。
一身大紅色喜袍,胸口處用金色絲線綉著鳳凰,綉工精緻,栩栩如生,隨著蘇瑾的呼吸一起一落,展翅欲飛。
不愧是教坊司最得意的花魁,頗為有料。
視線再往上,一張美的顫人心神的臉,略施脂粉,尺度把握的剛剛好,平添了幾分美艷,卻毫無一絲媚俗之氣。
待兩人視線相交,望著蘇瑾那清冷的眸子,甄蒙感覺自己像是被拉入一片清澈的湖面,湖水冷冽卻不刺骨,輕柔的將他包裹,並緩緩將他拉入湖底。
這一瞬間,甄蒙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想永遠沉溺在這片深邃清澈的湖底。
只是轉眼間,甄蒙便從失神中清醒,暗罵一聲沒出息,調整了一下心態,再望向蘇瑾的雙眼,眼神中只有欣賞,還有一絲掩飾的極好的慾望。
蘇瑾將甄蒙的變化看在眼中,心中驚奇不已。
她很清楚自己對男人的吸引力,一般男子見到自己,眼中要麼是濃烈到猶如實質的佔有慾,恨不得化身禽獸,粗暴的將自己撕裂吞噬,要麼自慚形穢到不敢與自己對視。
面前這位公子,僅僅失神了一瞬間,從他眼中完全看不到醜陋的慾望,只有淡淡的欣賞。
霜兒不合時宜的打斷了兩人的精神交鋒,她端上兩杯酒,俏聲道:「小姐,甄公子,天色不早了,該喝合巹酒了。」
看到甄蒙還站在原地,霜兒輕聲道:「甄公子,還請移步。」
甄蒙回過神,隨著指引走到綉榻邊,坐在了蘇瑾身側。
霜兒將酒杯遞上,便站在二人面前,等著二人喝那交杯酒。
甄蒙端著酒杯,望向蘇瑾,見蘇瑾沒有動彈,便明白了蘇瑾的心理。
他暗嘆一聲,自己果然不是那主角的命。
轉而又釋然一笑,溫聲道:「蘇姑娘,不必為難,在下並沒有強人所難的意思,既然姑娘不喜,在下自不會強求。」
說完邊打算將酒杯遞給霜兒。
霜兒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不該接過酒杯。
此時,蘇瑾轉過身來,眼神複雜。
半晌后開口道:「感謝公子憐惜,蘇瑾雖出身低賤,卻也懂得規矩,公子才情過人,既然是蘇瑾親自選定的,那麼蘇瑾今晚便是公子的,只求公子憐惜。」
說完,便主動探身,將右臂穿過甄蒙持杯的手臂,酒杯已抵至唇邊。
甄蒙聞言,不再多言,與蘇瑾一起將這合巹酒一飲而盡。
霜兒鬆了一口氣,喜笑顏開的收走酒杯,彎腰行禮后,便退出房間。
此時房內只有坐在綉榻上的一對男女,氣氛安靜且尷尬。
甄蒙聞著身邊女子若有若無的馨香,有心說些什麼打破沉默的氛圍,可搜腸刮肚半天,也找不出合適的開場白。
氣氛更尷尬了。
甄蒙不由得拋開了那保持了一晚的士子風度,瘋狂撓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