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進門

第一百零九章 進門

第二天,天亮了,太陽從東面升了起來,微微的晨風撩過樹梢,幾片乾枯的枝條拽著幾片雪落下,在院子里的石基路上滾動,很快化了,融進了土裡,濕潤了地面。

姌姀碾著腳從她的卧室磕磕絆絆奔到了前堂屋,走近屋門口撩起門帘,驚奇地瞅著院井裡稀稀落落的雪花,「這天這麼明,太陽升起來了,怎麼還下起了雪?黃師傅去了郭家莊,不知這路好走不好走?」

余媽手裡抓著笤帚走出了西廂房,手搭涼棚眺望著半空,「太太,俺剛去了老太太的屋子,她說下這點雪沒什麼,不礙事,一會兒就停了,下雪說明了這天不冷,哈哈都說瑞雪兆豐年,俺看今天的雪是迎新人。」

「嗯,老太太說得好。」姌姀笑了。

孟家的每間屋子上都有一排木格子窗欞,上面鑲嵌著亮晶晶的玻璃,玻璃上投映著輕勻如絹的浮雲,宛若披著輕紗的女孩,裊裊娜娜,姍姍而來;廊檐下的煙囪里冒著縷縷煤煙,縹縹緲緲落在旁邊的石榴樹上,樹枝上墜著幾根晶瑩剔透的冰柱,裡面裹藏著光的影子,灑落一滴滴水珠,真如玉樹瓊枝作煙蘿;幾隻喜鵲輕盈地落在西廂房和東廂房的屋脊上,煽動著黑色的翅膀,發出「喳喳喳」銀鈴般的叫聲,伴著水珠落地彈起清脆的音符,和音婉轉優美;兩扇院門半敞著,余福把一筐煤灰填在門外的泥坑裡,揚起的煤煙在巷子里彌散,有幾綹順著門縫鑽進了院子,在門洞子上方蜿蜒,門檐兩邊的勾頭瓦上雕刻著展翅欲飛的蝙蝠,據說蝙蝠能消災納福,寓意美好。

這房子是姌姀公公活著時候蓋的,公公性格內向,沒有多少話,也沒有什麼嗜好,用婆婆的話: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

公公紙煙也不曾吸過,他只喜歡晚上飯前燙壺小酒,不多,最多半兩,婆婆讓下人給他炒個葷菜,外加一盤煮花生米,婆婆坐在他對面,公公一邊抿一口小酒,一邊用筷子夾起一塊肉送到嘴裡,借著酒勁絮叨一句兩句,這幾句話還是婆婆耐不住性子逼出來的。

一盅酒下肚,公公膽兒也大了,他把手裡的空酒盅送到婆婆面前,腆著臉央求再來一口。公公是一個買賣人,卻沒有生意人能說會道,反倒像一個斯斯文文的教書先生,每天長衣長袍,鼻樑上架副眼鏡,不知他真的是眼近視還是故意擺出文人學士的樣子?婆婆說公公沒有文化,沒上幾年學,是她過了門教給他的,這點大家都信,公公從不掩蓋他年輕時候做過抗力的事情,經常與親朋好友炫耀他娶了一個知書達理的婆姨,的確如此,婆婆出身書香門第,她怎麼相中了公公一個苦力,無人知道。

姌姀過門五年後,公公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婆婆盡心伺候在左右,夜深人靜時,她不讓人打擾,手裡端著水煙袋坐在公公的炕邊下,嘴裡喋喋不休,她要獨享與老伴共處的短暫時光,做最後的告別,煙霧繚繞在她傷心的臉上,昔日的幸福已經擱淺,痛苦化成了眼淚,一段情,一段故事,被陰霾覆蓋。死神化成了雨敲打著窗欞,提醒天快亮了,婆婆緊緊握著公公的手依依不捨。

公公過世后,為了讓婆婆儘快從悲傷之中走出來,姌姀從東廂房搬進了前堂屋的西卧室,如果孟正望晚上不回家,她和婆婆睡一鋪炕,婆媳二人常常嘮嗑到天明。

吃過早飯,婆婆總一隻手裡捧著她的白銀雕花水煙袋,一條胳膊彎里夾著針線笸籮,坐到屋門口的長廊里,邊曬太陽,邊縫補衣裳。

姌姀拎著一個矮凳子坐到老人對面,她把一捆線套在蜷曲的膝蓋上,一隻手裡抓著繞線板,一隻手裡抓著線頭,不緊不慢纏著線,眼睛盯著婆婆縫補衣衫專註的樣子,莞爾一笑:「婆婆,聽說您做姑娘時十指不沾陽春水,怎麼學會了這麼多活計?」

老人放下手裡的針線,背過手捶捶后腰,拿起一旁的水煙袋,點著紙媒子,把吸管送進嘴裡含著,一口一口吸著,挑挑眉梢,咧咧皺巴巴的嘴角,「你不知道嗎?俺的望兒沒告訴你嗎?唉,俺年輕時候也不知道有這玩意兒。」老人從嘴裡抽出吸管,噯聲嘆氣,「不知什麼時候添的壞毛病,都是被你公公慣得,看他長得五大三粗,其實脾氣性子柔弱,事事遷就俺,俺喜歡吃什麼,無論什麼季節他都要想辦法買回家,自從俺生下望兒后,他更加嬌縱俺……姌姀呀,話又說回來了,俺孟家男人沒有一個孬種,在外面大馬金刀,在家裡對老婆孩子體貼入微。」

姌姀點點頭,她承認婆婆說的話一點也不假,她從丈夫那兒感受到了。

姌姀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女人,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真長得恰到好處,橢圓形的臉蛋,又細又嫩的皮膚,一件紅綢黑邊的斜襟長褂,嚴絲嚴縫拘著她細細的腰肢。

院門口傳來鐵鍬碰撞牆跺子上的聲音,余媽往前佝僂佝僂身體,眼神越過了影壁牆,只見,余福把手裡鐵鍬杵在門洞子牆上,手裡提著幾盞紅燈籠竄進了院子,他抬頭看到了他的婆姨,沒有停下腳步,撩著嗓子嚷嚷:「幫俺照量一下院門,俺去一趟後院。」

姌姀往前一步,一隻腳邁過了門檻,著急地喊了一聲,「他余伯,是拴柱回來了嗎?老爺和大少爺呢,他們爺倆今天中午回家吃飯嗎?」

聽到姌姀的聲音,余伯急促停住腳,向堂屋方向弓弓腰,

「是,回大太太的話,拴柱回來又走了,把三太太帶走了……老爺說他有點事兒要處理,中午盡量趕回家,您別擔心,這天冷,您快回屋吧,巷子里有動靜俺知呼您一聲。」

姌姀想問問余福去後院做什麼,她話沒出口,怡瀾沿著長廊從中院方向慢騰騰走了出來。

怡瀾過了年十三虛歲,她卻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手裡擎著一根糖瓜,白乎乎的糖稀黏在她四顆長門牙上,嘴角外面掛著芝麻粒。

「余,余伯,您去哪兒呀?」怡瀾悅耳的呼喚讓姌姀和余媽驚訝,她們心裡說,今兒真是稀奇,平日里這丫頭都是直呼「余福」。

「余伯,這是俺娘讓俺這樣稱呼你的,俺覺得好彆扭呀,不是嗎?」怡瀾的這句話讓姌姀和余媽面面相覷。

姌姀放下手裡撩著的門帘,慢慢退回了屋裡,她心裡煩躁躁的,三太太也出去了,今天家裡有事,他們一個個神神秘秘,讓她懷疑,又擔心。

「是,大小姐,俺也覺得彆扭,您以後還是喊俺余福吧,俺聽著心裡踏實。」余福把身體往牆邊上靠了靠,給怡瀾讓出一條路。

怡瀾沒有繼續往前走,站住身體,抖動著一條腿,腳尖在地面上有節奏地敲著,「余福,那個,今天俺的弟媳婦進門,有這事嗎?俺娘說她比俺大一歲,這是演的哪一出啊?弟媳婦比俺這個姐姐還大,真是可笑,以後她進了門,你千萬要看護好院門,不要讓她跑街上胡說八道,俺擔心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如果傳到俺的學校去,定會被老師同學嗤笑俺。」

余媽瞥斜了一眼怡瀾,清清嗓子,把手裡笤帚杵在牆角,粗著嗓子向余福喊:「當家的,還不快去後院,回來把身上衣服換下來,俺把你過年穿的新衣服扔在耳房炕上了,大太太說今天新人進門,大家都要穿得整齊一些,說話要有分寸,做事要有尺度,不要在許家人面前丟孟家人的臉。」

「嗯,俺知道了,俺把燈籠送到後院,然後去耳房換上新衣服。」余福借坡下驢,他一邊應答老婆的話,一邊貼著牆根直奔後院。

就在這時,一個女子手裡攥著一對繡花枕巾,往院里抻抻頭又縮了回去,她猶豫不決、忸怩不安的身影跑到了門洞子里,是巧姑。

巧姑同情孟粟的遭遇,小小年紀卧床不起,聽說孟家準備給孟粟找個養媳婦,她既高興又擔心,喜憂參半。沒想到,在她心裡風清氣正的孟家老爺也有私心,為了兒子要誤一個年少無知女孩的一生,她可憐那個不曾謀面的女孩,卻無能為力,孟老爺對她有恩。

袁老爺臨死前把孟正望找到身邊,請他做中人,把袁家房產留給無依無靠的巧姑,孟正望點頭答應,並且毫不猶豫簽字畫押。

袁老爺死了后,袁家幾輩子不上門的遠房親戚跑來找巧姑的麻煩,孟正望把袁老爺的遺書拿了出來,與那幫人據理力爭,他們才善罷甘休,悻悻離去。

余媽看到了在院門口外徘徊的巧姑,她立刻把心裡的怒火發泄在這個可憐女人身上,「喂,你找誰?你是沒地方尥蹶子了嗎?沒正事兒離著孟家遠點,孟家院里沒有你要找的人。」

巧姑不介意余媽說什麼,她知道余媽不是壞人,多一句少一句她不在乎,「余媽,大太太在屋嗎?俺有東西送給二少爺。」巧姑聲音顫抖,這是她第一次踏進孟家正門,「聽說你們孟家今日養媳婦進門,俺,俺沒有什麼好東西拿得出手,前些日子俺綉了一副枕巾,拿過來讓大太太賞賞眼。」

余媽不喜歡巧姑,可,正月不攆進門客,抬手不打送禮人,這個道理她懂,「你,你跟俺來吧,大太太在堂屋裡坐著呢。」

巧姑跟在余媽身後往前走,嘴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叨咕:「小少爺是俺看著長大的,很懂事的孩子,他在街上見了俺的面,還喊俺一聲……昨天,俺在鋪子門口站了一天,也不見他的影子,所以,俺忍不住跑了過來,恕俺冒昧」

「謝謝你,你有心了。」余媽語氣生硬。

怡瀾看到余媽帶著巧姑走進了院子,她怒不可遏,急沖沖跳下長廊,張開雙臂擋在二人身前,厲聲斥責:「余媽,她是誰,你知道嗎?!俺娘說她是狗彘不若,不知廉恥之人,你怎麼能把這種女人領進院里來?快攆她走,不要讓她一身騷氣弄髒俺孟家院子。」

「小姐,對不起,她是,她是來找…」余媽在伶牙俐齒的怡瀾面前變成了結巴。

巧姑驀地停下了腳步,眼前的怡瀾她認識,是孟家小姐,也是個蠻橫無理的小丫頭,是她最忌憚的孟家人之一。

葫蘆街不寬,低頭不見抬頭見,每當兩人相遇,都是巧姑遠遠地向怡瀾問一聲:小姐好。怡瀾不僅不給她好臉色,還罵罵咧咧向她吐口水。

真是冤家路窄,巧姑想喊一聲「孟小姐」,她想了想,孟家今天有事,不能招惹生非,她停下腳步白愣了怡瀾一眼,把手裡的枕巾塞進余媽懷裡,「余媽,俺不進去了,您幫俺把它送給孟粟,俺走了。」

怡瀾歇斯底里地大呼小叫驚動了姌姀,她急忙從堂屋裡面趔趄到屋門口,隔著門玻璃向院里瞭望了幾眼,她只看到巧姑落寞離去的背影。

院井裡,怡瀾齜牙咧嘴躥到余媽眼前,向余媽懷裡伸出黏著糖稀的爪子,暴跳如雷地嘶吼著:「余媽,她的東西太臟,咱們不能要,你給俺,俺把它甩到她的臉上。」

余媽早已經忍無可忍,她把綉巾緊緊抱在懷裡,厲聲呵斥:「這是給二少爺的,又不是給你的,你說了不算。」

「余媽,你敢違背本小姐的意思嗎?還是你聽不懂俺話的意思?」小怡瀾年紀輕輕隨了陶秀梅,語氣灼灼逼人,「哼,俺娘說俺們孟家要好好捋順捋順了,下人沒有下人的樣子,主人沒有主人的樣子,是誰縱容下人不把主子放在眼裡?都是慣的。」

「小姐,俺不敢,不敢。」余媽把頭埋在胸前,她頭一次被一個十幾歲孩子數落,臉上火燒火燎的,一時半會兒不知怎麼回答。

怡瀾放刁撒潑的聲音驚動了從後院走出來的余福,他心裡的無名火「騰」躥出了喉嚨,婆姨是他的老來伴,他不捨得打,不捨得罵,甚至一句粗聲話也沒有,一個小丫頭片子旁若無人向他婆姨吆五喝六,他實在忍無可忍,勃然大怒:「你,你這個孩子沒大沒小,怎麼說話的?!」余福三步兩步竄進門洞子,抓起牆角的鐵鍬,跳到怡瀾身邊,「你,你乳臭未乾,跟誰學的?說話沒輕沒重,信口雌黃,小小年紀不學好,欠揍。」

余福舉著手裡的鐵鍬,頭髮倒豎,目眥盡裂,嚇得怡瀾用雙手抱住了臉,她的眼角掃過中院和前院的夾道,她娘和蘭姐一前一後往這邊走來,她一下又來了精神,把頭伸到了余福眼前,尖著嗓音,「你打呀,打呀,往這兒打。」

余福只想嚇唬嚇唬怡瀾,沒料到她撮鹽入火,他的大手在哆嗦。

「余福,你,你不要嚇著小姐。」余媽聲音顫慄,她知道她丈夫的脾氣,即使不真劈,稍微碰著小姐一點皮毛,有理說不清。

怡瀾哪兒受過這氣,她覺得余福兩口子是聯手欺負她,她把雙手掐在腰上,瞪圓了小眼睛,「你,你們,你們欺負本小姐,俺去告訴俺娘。」

「誰欺負你了,你不知好歹,好壞不分……」余福咬牙切齒罵了幾句,覺得不過癮,他晃晃手裡的鐵鍬,「如果,如果換了別人,俺非得一鐵鍬劈了她。」

陶秀梅把一切都看在眼裡,聽在心裡,她真想衝過去給余福兩口子每人一個大耳光,她的身子往前扭了一步,陡然站住了腳,在孟家院子里,余福兩口子聽大太太的使喚,仗著老爺的袒護從沒有把她放在眼裡,自己身邊只有一個蘭姐,蘭姐在院子里也不吃香,她需要籠絡人心,想到這兒,她惺惺作態地捏著嗓子喊了一聲:「她余伯,您大清早起來忙裡忙外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小少爺的事嗎,小少爺是誰?他是俺陶秀梅的兒子,是孟家二少爺。您千萬別跟小姐一般見識,小姐不懂事,惹您生氣,都是俺這個做母親的沒教育好,俺給您賠個不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請您多多擔待。」陶秀梅說著雙手扣腹,深深弓腰。

余福愣了,他沒想到一向囂張跋扈的陶秀梅甘願低眉順眼向他妥協。

「二太太,都是俺這口子壓不住火,不知好歹,小姐多一句少一句俺們下人聽不順耳也要受著,請您原諒。」余媽遠遠地向陶秀梅鞠躬還禮。

陶秀梅的腳步踏上了長廊,搖曳著水蛇腰到了余媽眼前,挑挑眉梢,瞅著余媽的臉,嘖嘖舌頭:「余媽,您今天捯飭得好年輕呀,瞧瞧這頭梳得清清爽爽,年輕了十幾歲,余媽,您不要把俺當主人,俺也是來自平民百姓,不像俺大姐,她是富貴人家的大小姐,咱們之間沒有主僕之分,誰跟誰呀?您是孟家的老人,老爺把您兩口子當家人,俺怎麼能例外,俺還需要您魚傳尺素不是嗎?」

「二太太,您真是外寬內明,心底敞亮,您今天能網開一面饒恕俺兩口子的過錯,俺們感恩戴德,以後二太太有什麼事兒儘管支使俺們去做。」

怡瀾總歸是一個孩子,她不明白她娘怎麼會向下人低三下四,她?睺了幾眼余福,鼓著前門牙嘟囔著:「娘,俺是聽您的話,想向下人打聽打聽俺爹昨天晚上去哪兒了?俺還沒站穩腳步,遇見了那個狐狸精大搖大擺闖進了咱們家院子,她來做什麼?孟家有她要找的男人嗎?還是哪個下人在勾搭她?」

「啪」陶秀梅的巴掌響亮地抽在怡瀾的臉上,「你這孩子,沒大沒小,你余伯和余媽怎麼會是下人?你余伯和你爹稱兄道弟,是咱們孟家的人。」

怡瀾被她母親一巴掌打蒙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抱著臉嚎啕大哭,一跺腳往中院跑去。陶秀梅的巴掌停在半空,這是她第一次打女兒,孟粟變成了殘疾,她把後半生壓在了女兒身上,平日里她不捨得動女兒一手指頭,為了孟家兩個下人,她竟然向心愛的女兒舉起了巴掌。

「余媽,有話咱們以後坐下聊。」陶秀梅扔下余媽追著怡瀾的腳步直奔中院。

蘭姐茫然失措地瞪了余媽一眼,碾著大腳追著陶秀梅娘倆的身影,呶呶不休:「太太您慢點,小心路滑。」

院里發生的一切姌姀看在眼裡,她心裡很難過,凄然淚下,怡瀾是個天真的孩子,分不清是非曲直,再壞的一個孩子比一個大人好,姌姀只能用「壞」與「好」簡單形容,她不是沒有文化,小時候她在青島念過中學,知書識禮,她喜歡換位思考問題。

陶秀梅嫁到孟家很不容易,丈夫明面上喜歡她,背地裡不待見她,經常念叨:「如果沒有怡瀾和孟粟,真想給她一張休書。」

姌姀勸說,「陶秀梅三十幾歲,不惑之年,女人一生有幾個三十?你把人家娶進門,卻讓人家獨守空房,孤對獨燈,你是不是應該找找自己的原因,女人靠哄,不是騙。」

此時看著、聽著陶秀梅當著余福兩口子的面打孩子,她心裡很不是滋味,這一巴掌表面上打在怡瀾臉上,實則打在余媽兩口子臉上,姌姀真想衝出去說道說道,她又不想面對陶秀梅那張專橫跋扈的臉,陶秀梅本來對她有敵意,真怕事情越鬧越大,無法收場。

姌姀的眼淚不知不覺流到了下巴頦,她抓起襖袖摸了一把臉,眼淚越擦越多,不知為什麼心裡突生了許多悲哀,這一鬧哄,陶秀梅不可能到後院吃飯,唉,這怎麼好呢?怎麼與孟粟和進門的養媳婦解釋?

在青島時姌姀是父母掌上明珠,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哥哥成家之前對她疼愛有加,結婚後忙於生意,應付商場,很少回家探望父母和她,她感到孤單,自己成家后,丈夫也忙於事業,她很希望能與陶秀梅成為姐妹,互相照顧,心裡有鬱悶的事兒互相聊聊,陶秀梅卻拒她千里之外,她只好放下孟家大太太的身價,覥著臉討好陶秀梅,沒成想,陶秀梅得寸進尺,

陶秀梅剛進孟家門時對姌姀非常親熱,姐姐長姐姐短掛在嘴邊,隨著時間推移,陶秀梅性格越來越孤傲,自從有了孟粟更變本加厲,居高臨下,母憑子貴可以理解,但,孟粟出事後,陶秀梅變了,不要說陶秀梅沒有去過醫院看孟粟,孟粟被送進醫院當天陶秀梅也在,大家沉浸在悲傷中時,她追著醫生屁股問孟粟會不會死,醒來后是不是永遠卧床不起,那樣,還不如死了好。孟正望聽了很生氣,與她吵了幾句,她一甩頭離開了醫院,孟粟出院后她不僅不悉心照顧,還嫌棄他打擾她的生活。

想起陶秀梅一言一行,姌姀再次黯然淚下,眼下院里亂鬨哄,瑣碎事煩心;外面,糧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日本人在莊上橫搶硬奪,年前,日本人為了糧食殺了不少佃戶,丈夫只好把自家的糧食交出去一半,又找了日本憲兵隊直言不諱:殺了佃戶,誰來種田?日本人暫時息事寧人,放下了屠刀,她真怕有一天日本人的刺刀架在丈夫和兒子脖子上,每每想起那個鏡頭,讓她膽戰心驚。

中院里,陶秀梅的腳步落在了堂屋門口,她用胳膊肘挑開門帘,頭也不回地向蘭姐吼了一嗓子,「給俺盯著前院,許家來人,把那個丫頭帶進俺的屋子,俺有話問她。」

「是」

「丫頭進門后,你去火房打個下手,黃忠回來忙不過來,余媽她們也會去幫忙,你給俺聽聽她們說什麼?」陶秀梅心裡只有她自己,沒有別人,最後一句話才是她心裡話。

「是,太太俺明白了。」

「把耳朵豎起來,不要敷衍俺,如果你想糊弄俺,看俺怎麼收拾你!」陶秀梅扔下這些話,心急如焚踏過門檻,跌跌撞撞穿過前堂屋,直奔怡瀾的卧室。

怡瀾兩條腿耷拉在床沿下,身子趴在被窩上,哽哽咽咽,「早知道俺去學校了,無緣無故挨了一巴掌,這是怎麼會事呀,嗚嗚嗚……」

陶秀梅一屁股坐在怡瀾身旁,伸出大手撫摸著她女兒的後背,「女兒,對不住了,娘也不捨得打你,這一巴掌你記住了,想辦法打回去,打在讓你生氣的那張臉上,在孟家你不能打你爹娘,其他任何人你都可以打。」

怡瀾停止了哭聲,翻過身從床上爬了起來,她不太明白她娘話里的意思。

「咱們不能讓一個下人欺負,他們算什麼東西,有一天你娘要走出孟家做一番大事,讓那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看看,看看俺陶秀梅不是一無是處。」陶秀梅眼睛里冒出猙獰的光,「瀾兒,你是孟家小姐,你爹寵著你,你娘俺疼著你,這一巴掌打在你臉上,疼在俺心裡,俺心疼呀。娘是讓她們逼得,你記住娘的話,孟家看著風平浪靜,其實一點也不……要學著察言觀色,把心裡的恨藏起來,臉上要笑,做事要狠。」

怡瀾的下巴頦擱在她娘的肩頭,娘嘴裡每個字帶著一把刀,刀刀刻在她的心裡。

屋外的風捶打著窗戶,站在廊檐上的幾隻麻雀似乎聽懂了陶秀梅的話,尖叫著飛過了院井,逃出了院牆,落在街道兩邊的樹梢上。

太陽接近了中午,雪停了,孟家的馬車慢悠悠走在葫蘆街上,壓出一道道淺淺的、灰白的車轍。街道兩邊的行人駐足觀望,轉眼間,馬車在眾目睽睽之下拐進了孟家巷子,街坊鄰居七老八少,大男小女竄出了家門,往孟家巷子口巴頭巴腦,仨人一夥,倆人一幫,巧姑操著手扭著胯部站在她家東山牆角,一隻手裡攥著一捧葵花籽,旁若無人地往嘴裡送著,「咯嘣咯嘣」嗑著,一雙水汪汪的丹鳳眼東看看西瞧瞧,幾個不懷好意的光棍漢在她身邊蹭來蹭,她當沒事人兒似的,悠哉悠哉地吐著瓜子皮,沒羞沒臊地與他們戲謔著、笑著,她把在孟家受的委屈忘了。

看熱鬧的人群里婦女頑童居多,她們翻愣著白眼珠子瞥斜著巧姑,評頭論足,時而唧唧喳喳,喁喁私語;有的笑出了眼淚,手腳並用,一雙拿棒槌的手拍出了破鑼聲。真不知道這一些尖嘴薄舌的女人出來是看孟家?還是調侃巧姑?

在嘈嘈嚷嚷的聲音里馬車停在了孟家院門口,小敏緊緊跟在趙媽的身後邁下了馬車,她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偷偷瞄一眼四周,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爭先恐後往前湊,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然後交頭接耳品頭論足,好像是在議論她們家的兒媳婦。

被驚擾的蛐蛐在牆角根底下的雜草里啾啾,不怕人的麻雀口裡銜著枯草從頭頂飛過,掠過門檐,落在西牆頭旁邊的楊樹上,

幾隻喜鵲也趕來湊熱鬧,站在門口柿子樹枝上沖著小敏喳喳叫個不停,時不時張開翅膀忽閃幾下,把羽毛上的雪抖落掉。

小敏的視線不經意與巧姑的視線相撞,她想把眼神收回來,巧姑竟然傍若無人地擎起胳膊,尖著聲音招呼了一聲:「喂,小丫頭,你好。」

霎那間引起一些女人的譏諷,巧姑依舊我行我素,扒拉開擋住她視線的一個個亂蓬蓬的腦袋,向小敏投來善意的微笑。

小敏拘拘束束點了點頭,向巧姑遠遠躬躬腰,行了一個禮。

孟家門口台階上走下了袡姀和余媽,姌姀腳步如一縷春風,隨聲而至,聲音如涓涓泉水美妙,沁人心扉:「是親家嗎,俺期盼已久,快,快院里請,吆,這是敏丫頭,瞧瞧,多俊俏的丫頭呀。」

余媽緊追其後,眼角細細的褶皺笑開了花,「太太您慢點,小心腳下,瞧瞧您高興得像吃了蜜一樣,跑得比俺都快……」

趙媽背過手拽了拽小敏的衣襟,往旁邊欠欠身子,小敏領悟了趙媽的意思,向姌姀跟前挪了一步,深深躬腰,喊了一聲:「太太好。」

小敏身上穿著許老太太送她的衣服,淺灰色對襟棉襖,上面綉著粉色米蘭花,長過膝蓋;一條青色棉褲,遮著腳上的小馬靴;長長寬寬的袖口裹住她細細的手,她左胳膊彎上挎著一個不大的包袱,包袱里裝著幾件衣服和針頭線腦;右手裡提著一個藤箱子,這是舅老爺送給她的,裡面裝著她自小到大的衣服,衣服穿小了她也不捨得丟棄,上面有娘親留下的針腳,是她的念想。衣服下面藏著巴爺送她的義和拳令牌和彈弓,有它們在,就像巴爺一直守護在她的身邊。

姌姀笑眯眯看著小敏,越看越喜歡,「丫頭,路上累嗎?」

小敏搖搖頭。

趙媽雙手扣在腹部,向姌姀行萬福禮,「您好,俺不知怎麼稱呼您,俺是,俺是這個丫頭的姨母,舅老爺身子骨不好,他讓俺把丫頭送過來。」趙媽把海秉雲教給她的話念了出來,「丫頭歲數小,多蒙您關照,以後……」

姌姀上前攙扶住趙媽的胳膊,連聲說:「大姐,您折煞俺了,快起來,咱們誰跟誰呀?咱們把繁文縟禮都拋到腦後去,快進院子,有話到屋裡坐下慢慢聊……」

一旁的余媽向趙媽點點頭,「這是俺家大太太,您和敏丫頭不要拘泥,孟家二少爺也是大太太的兒子,今兒二太太身體不適,沒有出門,俺陪著大太太恭迎敏丫頭進門。」

趙媽趕緊說:「您話重了,丫頭是小輩,怎麼能勞煩大太太親自出門迎接,俺娘倆誠惶誠恐。」

在大人說話的時候,小敏暗暗打量著姌姀,三十多歲的年齡,腦後豎著一個髽髻,髽髻上扣著寬寬的銀扣子,穗頭上垂著兩個桃仁般的銀墜子,耳珠上栽著兩個金釘子,頭上沒有過多的首飾;不濃不淡的眉毛下有一雙微笑的瞳眸,略帶點愁怨,鼻樑不高不矮不失雅緻,嘴角向兩邊勾起,讓外人深感親切;上身穿一件醬紫色綢褂,綉著紅色牡丹,斜襟紐扣處用金線勾勒出幾片祥雲,下擺是一朵朵潤澤透明的玉蘭花,綠和棕兩種顏色重疊,刺繡出曲曲彎彎的枝葉;開叉處露著內襯的青竹色棉襖,緊緊包裹著她清癯的身段;衣香鬢影,典則俊雅,嫻靜的模樣像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比母親多了點笑。

「趙姐,您不要見外,您直呼俺的名字即可,俺叫姌姀……昨兒俺聽孩子爹說,說今天許家趙姐親自送丫頭過門,俺心悅,說明丫頭在許家舅老爺眼裡舉足輕重。」

大家邊說邊笑踏進了院子。

「大太太,踏進院子是一家人,俺不說兩家話,許家年前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許老太太不敢出門,怕沖了喜事,沒有辦法,舅老爺派遣俺一個外姓人把丫頭給孟家送過來,俺也是為了多與丫頭親近親近,俺,俺不捨得……」趙媽說著說著不能自已地抽噎起來,眼淚止不住地流,她慌亂地用襖袖抱住嘴巴,她心裡自責,這是怎麼啦?路上哭過了,還囑咐自己不要當著孟家的人流淚。

「趙媽,」小敏扔下手裡的藤箱子,雙手攬著趙媽的胳膊,兩個字一出口,帶下兩行淚。

剎那間,姌姀也流淚滿面,她往前走了一步,向小敏伸出胳膊,她想抱抱這個可憐的丫頭,她的手停在半空,嘴裡嚼著淚音,「瞧瞧,是俺不會說話,讓您流淚,讓丫頭跟著傷心。」

「是俺不好,是俺不好。」趙媽擎起襖袖給小敏擦著眼淚,「丫頭,咱們不哭,不哭。」

姌姀從懷裡抽出一方手帕,背過身悄悄拭去滾到嘴角的淚水,低低囑咐余媽:「余媽,您帶丫頭和趙姐去見見老太太,讓老太太高興高興。」

「是,大太太,」余媽抓起地上的藤箱子,看著趙媽說:「大妹子,您和丫頭跟俺走吧,老太太早早等著您們呢,她老人家清早一睜開眼就念念叨叨,說什麼,喜鵲站在她窗口叫,是好兆頭,好日子。」余媽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走,她的身影繞過了影壁牆,往長廊方向挪了一步,差點與氣喘如牛的蘭姐撞個滿懷。

「余媽,黃師傅呢?」蘭姐的眼珠子掠過了大太太肩頭瞟著院門口,她看到了余福,慌忙呲著牙,腆著臉問:「余伯,黃忠師傅回來了嗎?」

余福把門栓卡在兩扇門上,沒有回頭,語氣里夾著冰,「你一個丫鬟,大太太在這兒站著呢,眼睛長後腦勺上去了嗎?」

余福的話讓蘭姐招架不住,她使勁咬著后牙槽,吞咽著口水,極不情願地向姌姀垂下頭,「大太太好。」

姌姀張張嘴巴,想說沒關係,她話沒出口,余媽插話了:「黃忠師傅去後院停靠馬車了,你還不快去幫他打開院門?」

如果余媽讓蘭姐去幫孟粟洗洗褯子,她準會用各種理由推搪過去,此時聽說幫黃忠開後院門,她疾速直起腰,邁開大腳,往前沖了一步,乍然,她想起了陶秀梅交代她的事情,「那個,那個,二太太說,說讓敏,敏小姐去一趟她的屋子。」

姌姀笑笑點點頭,「應該的,養媳婦進門,做婆婆的都想見第一眼。好,蘭丫鬟,你帶敏丫頭去吧,你告訴二太太,今天的酒席擺在老太太屋裡,這是老爺昨天撂下的話。」

趙媽茫然地看著姌姀,用商量的口吻問:「大太太,丫頭第一次出門,人生地不熟,有些拘束,俺陪她一塊去覲見二太太可以嗎?」

「可以,你們娘倆一塊去吧。」姌姀故意在蘭姐眼前把趙媽和小敏說成母女關係,「余媽,你送她們娘倆過去,幫敏丫頭提著箱子。讓他余伯盯緊院門,不知老爺今天回家不回家?俺去火房幫黃師傅洗洗菜,有事你去火房找俺。」

「是,大太太,俺這就帶丫頭去二太太院子,您,您不要太累,有活等俺回來去做……」

余媽帶著小敏和趙媽穿過了前院來到了中院,左拐右拐來到了陶秀梅房間門口,余媽把手裡提著的藤箱子放在門口台階下,直起身向陶秀梅卧室方向瞭了一眼,用手捂著嘴靠近趙媽的耳朵,聲音在嗓子眼裡壓著,「大妹子,俺給您提個醒,跟二太太說話之前多思量,把要出口的話在腦子裡過過篩子,記住俺的話,您帶著丫頭進去吧,俺在外面侯著你們娘倆,你們從她屋裡出來,咱們再去後院見見老太太。」

「多嘴。」蘭姐拋給余媽一個鄙視的眼神,鼓著腮幫子,氣囊囊從三人的身邊擠過,躥到小敏和趙媽身前,跳到門口台階上,一手挑起門帘,向屋裡換了一副奴顏媚骨,「太太,敏小姐來了,她是和她母親一起來的。」

半天,屋裡傳來陶秀梅病懨懨的話音:「俺知道了,你讓她們娘倆進來吧。」

「是,」蘭姐一邊唯唯諾諾應答了一個字,一邊跳開身子給小敏和趙媽讓出一條路,「太太發話了,讓你們娘倆進去。」

小敏拽著趙媽的衣襟沒有動。

蘭姐急賴賴的眼珠子跑出了眼眶,死死盯在小敏的臉上,由於生氣她下巴頦上的黑痣凸顯起來,幾根鬍子亂顫,「別磨嘰,別耽誤俺的事情,俺要去火房幫黃師傅做飯,沒時間伺候你們,進屋往右拐,太太住東間屋,記住俺的話,不要亂走,不要亂瞧,更不要亂動屋裡任何東西。」

趙媽聽不慣蘭姐神氣活現的語氣,再想想丫頭以後要與這個醜女人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為了丫頭在孟家不被欺負,她忍住了心裡的火氣,牽著小敏的手,踏進了眼前的穿堂屋。

黑洞洞的穿堂屋沒有一扇窗戶,厚厚的棉布簾把陽光遮擋在院井裡,大廳里的煤爐跳動著點點火星子,四周的一切影影綽綽,繞過幾根樑柱,小敏抬起頭,眼前是兩扇薄薄的雕花木門,門上鑲嵌著彩色的玻璃,一縷光落在玻璃上,顯出少許的亮。小敏感覺自己在做夢,眼前是一個魔窟,空氣之中飄著刺鼻的煤煙味,渾濁不清的熱氣呲在臉上,心裡拔涼拔涼的。

門裡傳來一個女人冷傲的聲音:「進來吧,門沒關。」

這哪兒是夢?如果真的是夢就好了,那個聲音那麼可怕,讓人心驚肉跳。瞬間,小敏想起了舅老爺的話:「孟家二太太出名的生硬尖刻,能言善辯,表裡不一,在她眼前做事倍加小心,不要與她犟嘴。」

此時還沒有與這個女人相見,隔著兩扇門猶如看到了她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

趙媽哆里哆嗦伸出手推推眼前的門,門開了,一股令人暈眩的香水味撲面而來,像被關了許久的鬼魂一哄而起,密密匝匝擁擠在窄窄的門縫之間,一條無形的鐵鏈子捆綁著它們的腿腳,一頭攥在屋裡那個女人手裡。

從窗戶上鑽進來的光照在東牆根的梳妝鏡上,幽暗的空氣里多了點明亮,那點亮反射在一張不圓不方的臉龐上,這張臉正對著屋門口,兩片薄薄的、血紅的嘴唇,蕩漾著虛情假意,皮笑肉不笑;她屁股下面坐著一把黃花梨蓮花紋絡靠背椅,雙腿交叉,身體傾斜,一條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一條胳膊肘杵在身後的梳妝桌上;黑緞子的圓形髽髻兩邊梳著兩個燕尾,壓在她高高的衣領後面;上身是一件綉著黃、藍、紫三色的方角棉褂,大襟衣領扣著兩粒翡翠紐扣,比湯圓還大;下身拖著褐色繡花綢緞長裙,裙下擺掃著腳面,露出一雙綠色繡花棉鞋;身材苗條,聘聘婷婷,幾縷碎發輕拂在她的鬢角,垂在她的肩頭悠蕩;臉上塗抹著厚厚的胭脂水粉,眼睛畫著黑色的眼線,眉毛扯到了太陽穴,向上吊起,多了威嚴;粉色的胭脂抹在眼皮和高凸的顴骨上,像極了猴子屁股;頭上墜著許多金玉首飾,右胳膊腕上戴著一隻金鑲玉手鐲。

陶秀梅臉上皺紋很少,幾乎看不到,看模樣不到三十歲,其實她只比姌姀小兩歲。

「俺身子骨不好,剛從床上爬起來,頭暈腦脹,不給你們施禮了。」陶秀梅擎起一根手指不疾不徐地繞著那幾根散發。

「您不必客氣,您坐著坐著。咱們誰跟誰呀,丫頭進門喊您一聲娘,是一家人不是嗎?二太太,俺們在來孟家之前,程四娘告訴俺說,二太太多憂多慮,身子不舒坦,俺們理解,今日俺把丫頭給您送過來了,以後還麻煩您多包容,丫頭年齡不大,好多事做不好,您多擔待。」

「不知怎麼稱呼您?您的話俺怎麼聽著不順耳呢?您能不能直接喊俺太太?!那個二字俺聽著不舒服。」陶秀梅撇了撇唇角,顧盼自雄,嗓子眼裡「哼」了一聲,「丫頭是俺未來的兒媳婦,俺怎麼會捨得讓她做事呢?」

「是,是,」趙媽迭忙著連聲喏喏:「太太,您說的是這個理。太太,俺沒有姓氏,隨著俺男人姓趙。」

「趙姐,丫頭是您什麼人呢?」陶秀梅摁著椅子扶手往前探探身子,眼珠子惡狠狠盯在趙媽的臉上。

嚇得趙媽囁囁嚅嚅:「太太,俺,俺是丫頭的姨母……」

陶秀梅一抿一笑翻雲覆雨、裝腔作勢、變化無常、一會兒陰,一會兒晴,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讓小敏抵觸,在她心裡不願意與這個虛情假意的女人同處一室,她打定了主意,大不了跟著趙媽離開孟家,想到這兒,她壯著膽子補充了一句:「太太,俺自小失去母親,趙媽在俺心裡就是俺的母親,是俺的親人。」

「啪」陶秀梅的拳頭砸在她身後的梳妝桌上,桌上胭脂水粉盒子上下顫抖。

「太太,您別生氣,可憐丫頭五歲時候失去娘親,舅老爺非常疼惜她,舅老爺說孟家人好,才把丫頭送到您身邊。」趙媽情急之下抬出舅老爺解圍。

程四娘從許家回來后,與陶秀梅提起過她在許家的所見所聞,她說她第一次踏進許家,椅子沒坐熱乎,被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舅老爺將了一軍,弄得半天沒下了檯面,幸虧她有一張恬不知恥的厚臉皮,百般趨承,舅老爺才極不情願答應了這門親事。

陶秀梅費心巴力給孟粟找養媳婦根本不是她的真正目的,孟家除了蘭姐對她俯首帖耳,其他下人沒有一個對她唯命是從,想在孟家有地位,必須多一些死心塌地跟隨她的人,兒子的養媳婦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

「趙姐,您別在意,俺是考驗丫頭遇事應變能力,丫頭護主心切的性格俺喜歡。」陶秀梅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近小敏,伸手拉住小敏的小手,惺惺作態,「瞧瞧,丫頭的小手怎麼這麼涼,是不是身上的棉襖不夠厚呀,明兒俺把裁縫喊到家裡來,讓他們量體裁衣。丫頭進了俺孟家門,做了俺陶秀梅的兒媳婦,沒人敢欺負,俺也不捨得高聲說教她,趙姐,您把心放肚子里去,以後丫頭就是俺的女兒。」

「多謝太太。」趙媽趕緊頷首低眉,雙手合十,「謝謝太太憐憫丫頭。」

陶秀梅在小敏身前背後繞了半圈,眼珠子盯在小敏胳膊肘上的包袱上,「俺,俺想問問,不好意思,俺讓程四娘送到許家的幾件金首飾,丫頭可帶來了孟家?」

趙媽伸出手偷偷擰擰小敏的胳膊,把臉轉向陶秀梅,「稟告太太,那幾樣首飾舅老爺替丫頭放起來了,他說……如果二少爺長大成人,與丫頭成親的時候,他會把那幾樣金器親自送過來。」

「噢,俺只是隨口問問,丫頭是俺孟家人,她應該把那幾樣首飾帶在身上,不過,放在舅老爺身邊也未嘗不可,他老人家有心了,他是怕俺的孟粟長大了看不上丫頭而悔婚,這事很正常,話又說回來了,丫頭長大了也許看不上俺的粟兒,好了,話已經說到了這兒,你們跟著余媽去後院拜望一下老太太吧,俺不能越俎代庖,孟粟是她的孫兒,俺鐘意了丫頭,如果她老人家不滿意一切都是白折騰。」

余媽把小敏和趙媽帶到了後院,三間屋子坐北朝南位於石基路的盡頭,正間屋大敞著門,和煦的陽光灑滿屋子,東西各有一個鍋灶,鍋灶前面是一堵牆,牆上有燈窯,燈窯里放著玻璃煤油燈,燈油在陽光下透亮透亮的;兩口大鍋的水冒著蒸蒸熱氣,灶堂里燃燒的劈柴濺起高高的火星子,敲打著鐵鍋底「啪啪啪」響,一溜溜草木灰瀰漫在空氣里;往裡走,北牆跟有一張長長的條案桌,桌上放著果盒、茶壺、茶碗,還有兩根半截紅蠟燭插在蠟扦上,像是除夕夜用過的,為了那兩束喜慶遲遲沒有撤下去;兩旁的茶几上各擺放著一盆水仙花,芬芳馥郁的花香撲鼻而來;中間地上放著一張紅木八仙桌,八仙桌四周擺放著幾把椅子;靠東北牆角放著一個大水缸,缸口上蓋著一個大瓷盤,瓷盤上有一個水瓢。

看著眼前的屋子,小敏想起了坊子碳礦區的家,這間屋子裡的擺設和自己的家差不多,自個家裡沒有八仙桌,沒有長條案桌,其他東西一樣也不少,反而多了一把虎皮椅子,虎皮椅子跟隨爹半個世紀了,那是爹的驕傲,想起爹,小敏的心顫慄了一下。

東間屋的布門帘飄忽了幾下,從裡面走出一個駝背的老人,老人把頭從胸前抬起來,用皺巴巴的手往後攏攏鬢角,眯著眼睛端詳著門口外面的小敏和趙媽,最後,和悅的眼神落在小敏身上,手掌指著八仙桌下面的椅子,嘬著缺牙的嘴,「您們來了,路上累吧,來,快進屋坐下歇歇腳。」

小敏把胳膊彎上的包袱抱進懷裡,走進了屋子,向老人深深鞠躬,「祖母,您好,俺,俺和趙媽打擾您了。」

「你,你,丫頭,你喊俺什麼?」老人用顫巍巍的手摁著旁邊的灶台,滿眼驚詫,語氣磕巴:「丫頭,乖巧伶俐的丫頭,好,好,這是俺孟粟修來的福氣……丫頭,昨天聽說你要來,余媽把西間屋收拾出來了,你去看看,需要什麼跟俺說一聲,俺讓她們去街上買回來。」老太太走近屋門口,盡量抬直身體,眼睛里閃著激動的淚花,一會兒看看小敏,一會兒瞅瞅趙媽,絮絮叨叨:「俺是不是話有點多?俺老了,你們不要見外。」

趙媽急忙向前與老太太鞠躬行禮問好。

老太太把身子往屋門口一側挪了挪,讓出一條路,「不必拘禮,不必拘禮,你們娘倆快進屋,屋裡暖和。」

就在這空當,姌姀從外面走了進來,她先向老太太行了個萬福禮禮,然後瞥斜了一眼門口外面站著的余媽,「還不快把丫頭的東西放到西間屋,瞅瞅,平常日子裡你耳聰目明,今兒是怎麼啦,見了丫頭不知做什麼了嗎?」

姌姀說著牽著小敏的小手,嘖嘖讚歎:「婆婆,您老快來看看這丫頭,多麼水靈呀,她的腳剛邁下馬車,俺心裡突突跳個不停,一見如故……俺馬上帶著丫頭去見見粟兒,粟兒見了一定會欣喜不已。」

東間屋炕上的孟粟聽到了大娘的話,他心裡充滿了好奇,父母給他找的養媳婦是什麼樣子呀?「養媳婦」這三個字他很熟悉,他的玩伴之中家裡也有養媳婦,那個女人每天追著她的小丈夫回家吃飯、睡覺,如果不聽話,養媳婦變成了惡婆子,板著凶神惡煞的臉,氣哼哼跑到河邊,沖著水裡撲騰的、光屁股猴大吼大叫:「今天看俺不打得你屁股開花。」可是,往往被打得哭天抹淚的是那個女人,公公婆婆因為兒子回家晚了或者刮碎了衣服,常常拿她出氣。

孟粟禁不住好奇跑去問余媽,余媽一邊納著手裡的鞋墊子,一邊說:「養媳婦遭遇悲慘,就像家裡養的一頭牛,吃不飽飯,還要干許許多多的話,伺候公婆,伺候小女婿,長大了,小女婿看不上了,一封休書扔給她,唉,不容易。養媳婦在她的婆婆跟前奴顏婢膝,不能隨便出門,不能與街上人搭訕,尤其不准許與街上男人近乎,如果被婆婆看到了,換來一頓毒打,還有不堪入耳的罵聲。」

孟粟不明白,許家條件遠近有名,沒有窮到吃不上飯的地步,為什麼要讓丫頭到他孟家受這份屈辱?難道這個丫頭不是善類,許家人巴不得把她攆出來,推給他們孟家。

姌姀挑起門帘,往門邊上挪挪身子,給小敏讓出一條路,「敏丫頭,進來吧,跟俺的孟粟打個招呼。」

小敏踏進了孟粟的屋子,她的一雙小腳不知往哪兒放,雙手緊緊捏著衣襟下擺,畏畏縮縮靠近炕邊,慌亂地抬起眼角,恍恍惚惚,眼帘里出現了一個睡著的男孩,這個男孩有點像小白瓜,又有點像寶兒,她的心猛地一哆嗦,情不自禁又往前挪了一步,她想看看眼前的男孩到底是誰。

姌姀走近炕邊,把孟粟身下的被子往上扯了扯,把手伸到被窩下面,「這炕暖和,俺粟兒身上出汗了……粟兒,你不要害怕,這丫頭是一個好孩子,她暫時住在咱們孟家,幫著大家照顧你,以後大娘身子骨好點了,常過來看你,給你擦擦身體,余媽也會過來給你講故事。」

孟粟把臉轉向窗外,窗外的石榴樹上落著幾隻麻雀,歪著頭盯著屋脊上的煙囪,一縷縷炊煙漂浮在院井,順著敞著的門鑽進了屋子,撒下陣陣菜香味;東牆上的木門在風裡「咔咔咔」響,伴著喜鵲的叫聲,此起彼落;遠處偶爾傳來爆竹聲,夾著鑼鼓聲,隆隆咚咚鏗鏹頓挫,蕩氣迴腸。

就在這時,黃忠踏進了孟粟的房間,他的大手裡端著半碗麵條,麵條上擱著幾縷雞肉和魚肉,還有一個雞蛋,他先向姌姀躬躬腰,「大太太,這是二少爺的飯。」

「嗯,黃師傅您辛苦了,俺喂粟兒吃飯,您去忙您的吧。」

「還是俺喂吧,火房裡沒事啦。」黃忠走近炕沿,把孟粟下巴頦上的被子往下掖了掖,又從懷裡掏出一塊手巾鋪在孟粟的脖子下面,回頭看了一眼小敏,「顧小姐,你也去吃飯吧。」

小敏蹙蹙額頭,眼前的黃師傅有點面熟,她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還知道她的姓氏,他是誰?

吃飯的時候,老太太讓趙媽坐在她的右側,姌姀坐在老人的左側,小敏挨著趙媽坐下。

菜沒幾樣,葷的素的,冷的熱的,擺了幾盤子,大家沒有喝酒,直接吃面,每個人碗里都有一個雞蛋。

姌姀從每個盤子里夾起一些菜送到小敏的碗里,趙媽用她的小腳在桌子底下碰碰小敏,小敏趕緊站起身,雙手捧著碗去接。

老太太也給小敏和趙媽夾菜,小敏碗里堆滿了菜和肉,她用筷子夾起一根菜和一根麵條送進嘴裡,慢慢嚼著,聞著那麼香,吃到嘴裡不知什麼味道,她的眼前展現著孟粟慪氣的小模樣,還有黃師傅不苟言笑的臉。

「這季節沒什麼好東西,最多殺一隻雞,在街上買塊肉,有怠慢之處還望親家多多諒解。」姌姀語氣裡帶著內疚,還有些傷感,「孩子爹也沒回來,真不好意思,他昨天說好了一定回來,天已經過了晌午……不知外面有什麼事情絆住了他爺倆的腳?唉。」

老太太急忙打圓場,「男人不在家更好,咱們幾個女人可以無拘無束,隨意東扯西拉,反正俺心裡高興,有什麼說什麼,姌姀呀,今兒是俺讓黃忠師傅擀的麵條,都說出門吃餃子,進門吃面纏住腿,俺是做對了,今日一見到敏丫頭,俺心裡膩喜歡。」老太太的話讓趙媽高興,讓小敏的心和手顫抖,「黃忠」這個名字讓她想起了坊子礦區的玩伴黃多多,他比小敏大一歲,他經常帶著她去火車道撿煤渣,只可惜被張喜篷殺了……對,是黃忠叔叔。

小敏真想跑進屋裡喊一聲:黃叔叔,然後向他問聲好,她還沒站起身,黃忠從屋裡走了出來,面向大家弓弓腰,「回稟老太太,大太太,二少爺吃飽了,俺去火房瞅瞅,再去給馬飲點水,您還有什麼吩咐在院里喊一聲,俺就聽見了。」

小敏「騰」從椅子上跳起來,親熱地喊了一聲:「黃叔叔……」

「顧小姐,以後孟粟少爺拜託您了,他是一個好孩子。」黃忠面目表情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眼睛盯在他手裡的碗上,沒看小敏一眼,他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了屋子,急沖沖沿著石基路往前走去。

「嗯,俺記住您的話了。」小敏心裡有好多話要問黃忠,又不敢問,目送著黃忠消失在石基路上的憂心忡忡的背影,她潸然淚下。

趙媽放下筷子,拍拍自己的肚子,故意說:「俺吃飽了,謝謝親家盛情款待,青黃不接的季節,還有,還有日本人到處搜刮糧食,有多少人餓肚子,今日能吃上一口飽飯俺很知足,何況還有這麼多葷菜,俺不怕親家笑話,俺今兒吃的撐腸拄肚。」

「她趙媽,俺沒見您吃多少,瞅瞅,盤子菜您也沒夾,這怎麼說的呢,您是嫌棄菜不好吃嗎?「姌姀臉上掛著歉疚。

」哪裡哪裡?俺真的吃飽了。」趙媽被姌姀一說有點不好意思,她的的確確沒吃多少,她吃不下,想起相處融洽的敏丫頭從今以後留在孟家,她心裡凄凄涼涼的;再想想沒有出現在飯桌上的孟家二太太,那個陰險狡詐的女人才是敏丫頭真真正正的婆婆,趙媽更惴惴不安,揪心揪肺。

「她趙媽,咱們以後有時間常走動,俺好久沒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開心見誠。」孟家老太太的手掌放在胸前,從上往下慢慢移動,「俺心裡舒服,感覺是從黑暗角落裡走了出來,這天亮了似的。」

老太太前面幾句話趙媽沒聽懂,她瞪大了懵懂的眼睛,硬著頭皮隨口迎合:「老太太您有文化哎,說話像俺許家舅老爺,文縐縐的。」

姌姀一隻手撫摸在老太太的肩頭,另一隻手裡抓著一塊手帕,一邊拭去老人嘴角黏著的飯粒,嘴裡一邊嘖嘖讚美,「俺婆婆小時候念過書,曾是大家閨秀,為了嫁給俺公公她放棄了養尊處優的生活,兩人同甘共苦才有了孟家今天的生活。」

老人慌忙擎起雙手,在半空來回搖擺著,「哪裡?哪裡?是姌姀嫁到俺孟家,給俺孟家帶來了福氣,俺們那點過去不值得一提,不值得一提,常言道梅花不提前世綉……咱們喝茶,余媽,把碗筷收拾下去,上茶。」

余媽麻溜地從北牆根長條案桌上抓起托盤,端放在胳膊肘上走近飯桌,小敏把桌上空碗一個個摞在一起,把筷子歸攏在手掌心裡,翼翼小心地擱在托盤裡。

「不用你,你坐,你剛進門是客,過了明天再說。」余媽不由自主多瞅了小敏幾眼,眼前的丫頭懂事乖巧,無論長相還是性格都招人稀罕,如果二少爺不是殘疾多好呀,女孩大四歲不算大,唉,人命由天不由己,只能祈禱二少爺快點站起來。

姌姀的眼神正巧也落在小敏的臉上,余媽向她笑眯眯擠擠眼角,又朝小敏一腆嘴巴子,意思是說:嘿,大太太,您瞧,這丫頭長得不差,更不賴,有眼力勁。

姌姀點點頭,她心裡已經羨慕陶秀梅了,真是有福之人不用急,同時,她想起了她不曾謀面的兒媳婦,不知兒子什麼時候把媳婦帶回孟家讓大家瞧瞧?

趙媽準備告辭,她站起身繞過椅子,整整衣襟,給老太太作了一個揖,「老太太,俺肚子裝不下了,這茶俺就不喝了,這天也不早了,舅老爺還等著俺回去回話呢,如果俺不回去,他會坐卧不寧。」

老太太昂起頭看著姌姀,婆媳二人互相遞了一個眼神,一齊看著小敏,「好,這個世道路上亂,俺不留客……她趙媽,俺就不出門送您了,讓丫頭送您到大門口,您們也好說說體己的話。」

風夾著一層雪花從牆頭打進院子,灶堂里的火刮刮雜雜,八仙桌四周熱乎乎的,小敏卻感覺孤單的冷,手指和腳趾像被無數支生鏽的鐵針刺著,麻渣渣的疼,在她幼小的心裡趙媽比平時親切好幾倍,她多麼希望趙媽多留一分鐘,又設想孟家人對她說:丫頭你跟著趙媽回許家吧。

馬車在巷子里停著,黃忠手裡抓著馬鞭站在門口台階下,與台階上的余福聊天,兩人臉上沒有一絲笑模樣。

黃忠悶聲問:「余大哥,三太太沒在家,她走的時候沒留下話嗎?」

余福肩膀依靠著門框,手裡捏著一根燃燒的煙頭,滿腹心事,嘴裡長吁短嘆,煙頭上的火燒到了他的手指頭,他也沒有感覺到疼。

「有,三太太說,說今天晚上的花燈觀不得,她會帶老爺早早回家。」

小敏攙扶著趙媽沿著長廊走過來,余福趕緊站直身體,把煙頭扔在台階下,黃忠上前一步,大靴底踩在煙頭上,在地上碾了碾,轉身跑到馬車跟前,從車板子上抽出一條長凳子放在車軲轆前方,耷拉著眼神,規規矩矩站在原地。

「丫頭,你好好在孟家待著,好好照顧小少爺,過段時間,俺沒事了就會過來看你,許老太太說,她忙完了眼目前的活兒,讓廖師傅接你回許家住幾天。丫頭,你盡量少說話,多做事,勤快點,遇事兒多請教余媽,不要魯莽冒失……」趙媽恨不得把她能想到的一股腦說給小敏聽。

被趙媽的話一提醒,小敏再次悄然淚下。

「丫頭,別哭,讓人家看到多不好呀,還以為咱們不願意。」趙媽從懷裡掏出手巾,擦拭著小敏臉上的淚水,壓低聲音,「俺這麼大歲數了,看人不會走眼,老太太和大太太人很好,有她們在俺放心。」

黃忠攙扶著趙媽坐上馬車,馬車退著離開了孟家巷子,在巷子口掉了一個頭,沿著葫蘆街向前跑去。

「趙媽,您一定來看俺呀。」小敏追著馬車往前跑了幾步,臉上流下兩行孤獨與悲哀的淚水,用襖袖捂住嘴巴,牙齒咬著衣袖傷心抽噎。

「丫頭,你放心,有時間俺定會來看你。」趙媽雙手扒著車窗涕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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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頭,顧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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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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