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皇帝的恐懼
李歡歌抬起頭看著凌放,他也算是凌國人里自己難得的熟面孔了。他神情冷漠,可是眼神里的狂熱卻讓人無法理解。
「有勞帶路。」
將身上的塵土拍打幹凈,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飾,李歡歌打起精神,她要以南唐公主的身份去面見趙光,而不是一名罪犯。
從詔獄到趙光所在的宮殿,有很長的一段路。沒有馬匹,更沒有馬車,李歡歌在凌放「請」的手勢里,輕輕提著裙擺,邁開了步子。
雖然是鋪得盡量平整的石板路,可還是少不了硌腳的石子。李歡歌忍著腳底的痛楚,面不改色地緩慢前行。路的兩側,都是凌國宮廷里的護衛軍,她此時此刻代表的,是南唐的顏面。
凌放跟在她的身後,從一開始的冷笑,到後來的凝重,最後竟然蘊起一絲殺意。
這股凌厲的殺機,直到昏黃的燈光出現在眼前才被他悄無聲息地按壓下去。吳攘笑容可掬:「有勞凌首領了。」
儘管心底對他已經厭惡到了極點,面上卻不得不依然擺出另一副模樣:「都是為陛下做事,沒什麼辛苦的。倒是吳首領,一定要照顧好陛下才是。」
李歡歌抬頭打量著眼前的建築,這裡是真正的皇宮深處,和明德殿那種平日里就可以見到的宮殿不一樣,它更深邃,也更陰暗。儘管現在各個房間都點起了燭火,依然難擋那股子陰森。
八月中的夜晚,暑氣已經消得差不多了,大地開始向天空反哺濁氣。李歡歌打了個寒顫,走進了吳攘推開的那扇門。
趙光背對著她,正在宮女的伺候下穿戴龍袍和冠冕。李歡歌長施一禮,「南唐李歡歌,拜見皇上。」
等到穿戴整齊,趙光才慢悠悠地轉過身來,看著仍然老老實實趴伏在地上的李歡歌:「抬頭說話。」
沒有叫她起身,李歡歌就依然老老實實地跪著。她抬起頭,十分大膽地直視著趙光。
這位還不到五十歲的天子,的確生得一副帝王相。也許是太過操勞,也許是白日里被亂了心神,此刻看上去有些疲憊。
「論起來,你算是朕的妻侄女,該叫朕一聲姑父。」趙光沒急著進入正題:「不過你的姑姑,朕的熹貴妃,昨日被關了冷宮。她為朕所生的四皇子,如今的楚王,在朕的面前跪了很久,我還是沒讓人打開那道宮門。」
李歡歌伏身再拜。
「不用這麼拘束,朕准許你有話直說。」趙光眼神玩味。
「陛下所做的決定,自然是為了熹貴妃和楚王殿下好。」李歡歌開了口。
「怎麼,不為你姑母求求情嗎?」
李歡歌笑了:「熹貴妃是凌國的熹貴妃,楚王更是凌國的楚王,南唐無意,也不會去管陛下家裡的事。」
這番話說得很討巧。
「更何況,歡歌如今自身尚且難保,就不說不合身份討人厭的話了。」
趙光正視了她一眼,李歡歌比他想象中要聰明。他喜歡聰明人,有些事說起來會簡單很多。
「朕相信這件事,你並不知情。」
李歡歌一喜。
「可有些事,不是朕相信就有用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如果所有人都認為是南唐的手筆,朕就算不相信,它也是真的了。」
李歡歌的絕望感再次襲來。
正如趙光所說,這件事如果不是南唐做的,那幕後主使的目的就很明顯,要讓所有人都認為是南唐做的,進而挑起兩國的矛盾。「皇上有沒有想過,如果凌國和南唐開戰,誰是最大的受益者。」
趙光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動幾下:「你想到的,朕都已經想過了。如果兩國開戰,恐怕除此之外的所有勢力,都會笑開懷。不過這件事,不會是別國所為,一定是你南唐,或者是凌國之人,在暗中謀划。」
李歡歌啞然。
的確如此,無論是南詔,西涼,又或者是地域狹小,人口稀少的西域三十六國,甚至於與中原王朝對立了幾千年的北境,都不會用這樣的手段。相對於中原民族,他們要更直接,更暴力,信奉一力降十會,能用刀解決的問題,犯不上如此折騰。更何況這些殺手的武功淵源,一看便知是出自中原江湖,不可能是外人。
這是一個死局。
除非能夠找到真正的幕後主使,不然的話,南唐就將成為板上釘釘的兇手。到時候,凌國礙於顏面,一定會要南唐給一個交代。
「陛下想我們怎麼做?」
趙光滿意地笑了。
這場刺殺剛發生的時候,他很生氣。
他壯年之時建立大凌,帝王之威加於四海。正是志得意滿之時,橫空而出的刺殺抹黑了他的顏面。
可是當一切平靜下來,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襄州和青楚二州相接,所以一直以來便是兩國之間通衢互商的興盛之地。前段時間朕下旨要求所有船隻不得進出,暫停市貿,著實帶來了不少麻煩,可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趙光兜起了圈子:「朕收到情報,南詔人蠢蠢欲動,想要借封王大典這個機會,在襄州生亂子。朕有心禦敵於外,可襄州和南詔之間,還隔著楚州,實在是鞭長莫及。」
李歡歌心頭一震,她有些難以置信。
「你說,如果以後再有這種事,朕總是關停邊貿,豈不是深受其擾?如果能讓凌國的軍隊長驅直入,給南詔一個狠狠的教訓,讓他們蹦躂不起來,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趙光話說完,死死地盯住李歡歌。
「陛下」李歡歌拜倒:「凌國是要從楚州借道嗎?」
趙光不說話。
「假道伐虢的故事,想來陛下比我要熟悉得多,我就不再贅述了。」
趙光面容冷漠,收起了笑意。
「楚州原本就是中原王朝之地,不過是大成之時被南唐竊據罷了。這些年來朕未與南唐計較,沒想到你們乾脆將其認為是自己的地盤了。」
「朕的想法很簡單。南唐將楚州還給凌國,我便不再計較此事。不然的話…」
趙光的話沒說完,可李歡歌清楚他沒說完的話會是什麼內容。「陛下請三思。我沒有這個能力,也萬萬不敢將祖宗基業割讓出去。」
「你說的對。你當然沒有這個能力。」趙光點了點頭:「可是你父皇有。到底是分疆裂土,還是捨棄女兒,我想李煜這麼精明的人,這樁生意不會選錯的。畢竟他只有你這麼一個後人,若是你死了,南唐的國祚傳承,一樣要斷掉,和滅國也沒什麼區別了。」
李歡歌一臉憤懣。她沒有想到這麼下作的內容,趙光居然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陛下這樣做,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趙光緩緩起身:「恥笑?怎麼會。現在在天下人的眼裡,朕才是受害者。受害者要一些賠償,不應該嗎?」
吳攘推門進來,走到趙光身邊:「陛下,該上朝了。」
趙光點點頭,路過還跪在地上的李歡歌時道:「你好好想一想,想通了的話,就跟詔獄的守衛要紙筆,給你父皇寫封信好好說一說朕的提議。」
「朕等你的好消息。」
大臣們有大臣們的不好,他們喜歡明哲保身,喜歡趨利避害。面對皇帝被刺殺時,他們並不會挺身而出,絲毫不顧及為人臣子的臉面,畢竟有他們自己的一套說辭: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可大臣們也有他們的好。他們可以文過飾非,可以裝聾作啞,可以將不開心的事情隱藏起來,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比如今日的朝會上,在趙光未至之前,卻是一副祥和景象。吳權清率先向幾位王爺道賀以後,百官按照品級依次恭賀。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喜歡這一套。
禮部侍郎趙守正就一直在自己上朝的位置上沒有動,他本就反對封王這件事,做不來笑容滿面地虛偽恭喜。但也沒必要給人家添堵,硬要做出一副舉世皆醉我獨醒的高姿態,他乾脆低下頭,研究起腳下的青磚來。
趙光走進大殿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副景象。
四位皇子,兩兩分立在龍椅之下的台階旁。比他們距離龍椅稍遠一些的,便是中書令吳權清領銜的三省高官,再往後,則是六部尚書,侍郎,將軍,按照文武分列依次排開。
這便是元豐六年八月的大朝會陣容。
趙光端坐龍椅之上,一時間有些恍惚。
做皇帝已有六年。這六年裡,有多少個夜晚是從噩夢中驚醒,滿頭大汗神情可怖,像一個落魄的乞丐一般,這樣的情景,沒有幾個人知道。
因為大多數守著他的小黃門和宮女,都已經被秘密處理了。
自己在怕什麼?
趙光曾經無數次捫心自問。他手握至高無上的皇權,掌管天下十幾州,結束了大成王朝延續百年的禍亂。他打退南詔,降服西涼,讓文壇風骨吳家出仕,讓南唐公主下獄。凌國的軍隊將近百萬之多,是這片大陸最為強大的力量,卻要聽從他的命令。
既然如此,他到底在害怕什麼?
趙光的腦海中浮現一個身著白衣的身影,和昨日刺客的形象慢慢重合。
朕畏懼的,居然是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