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宣武軍的離奇一夜
宣武軍內夜深千帳燈。
丑時的更聲響起來,月色終於凄慘地上來,照著宣武軍內宅床榻上的一副衰敗病容。
這是一位七十五歲的老人了。董晉久歷官場,浮沉半生。如今風燭殘年,病入膏肓。他低沉地咳嗽著,渾然不覺室內已經潛進了兩位年輕人。
杜確為張君瑞點亮一隻蠟燭,病榻上的宣武軍節度使董晉被明晃晃的燭光照醒了。他掙扎著支起身體來,艱難喝道:「你們——你們是誰?」
「來——來人吶!」董晉想讓外面的士兵前來保護他。
但董晉的話音未落,他的脖頸間已經落上了一把清涼如水的匕首。「老實點,不然現在就送你去見閻王。」確兒手持他心愛的匕首水雲剪輕笑道,這可是他家瑞哥哥給他的禮物。
「確兒,不得無禮。」張君瑞拂開匕首,向董晉拱手道:「晚生無意讓董公受驚。只是晚生有一事不明,想要和董公請教。」
「賢侄姓甚名甚啊?有何貴幹呢?」董晉就著燭光看向說話的這位,只覺得他亭亭玉樹,儀貌不凡,還有似曾相識之感。
「晚生想向董公請教一下十年前震驚朝野的科場案。」張君瑞提起科場案,便心如刀絞,但面上卻不動聲色。
「科場——科場案?」董晉一口濃痰湧上,用力地大聲咳嗽了一會。怎麼還有人記掛著十年前這場沉痛舊事?
當年因為科場案牽連的官員甚多,死了上上下下數百人。這兩位年輕人,他們又是誰呢?
「敢問二位是?為何要問這陳年的舊案?」董晉不禁又咳嗽起來,他面色慌張,心中驚恐。
「老東西,你管我們是誰?把你知道的盡數說出來!」確兒開始不耐煩起來,不禁又亮起手中的匕首,匕首上面寒意凜凜,光可鑒人。
董晉做官做了四十餘年,什麼風浪沒有經歷過?他曾經貴為宰相,居廟堂之高,又曾經貶謫荒鄙,處江湖之遠。又有何事放在心中難以釋懷呢?
如果說他一生有所後悔的事,倒是真有一件,那就是十年前的科場案。
如今自己行將就木,但卻有人深夜前來,問起了這場案件,這豈不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想到此處,董晉於是老淚縱橫。
張君瑞見他面有戚戚之色,於是先發制人:「當年你與竇參一同拜相,竇參謀劃了科場案,你在其中又扮演什麼角色呢?」
「老朽謙遜奉職,朝政大事只是拱手而已。那竇參謀划科場案我如何不知,只是老朽無力與竇參抗衡,只能任他胡作非為,殘害無辜……」
「當年你就沒有參與嗎?」張君瑞心下早已有氣,不禁怒火中燒。
「竇參大權獨攬,飛揚跋扈,我如何參與他的事?何況他所殘害的大臣,有不少是我的門生和親信。他殺害我的門生張誠萬一家……」想到張誠萬,董晉心中十分遺憾沮喪。
誠萬死的好冤屈啊!董晉不禁又想起來他的得意門生張誠萬的身影。可是,可是眼前這位年輕人眉眼之間,彷彿可以看到誠萬的影子。董晉突然想到,難道?難道這位年輕人他是?
「賢侄,難道你是禮部尚書張誠萬的後人?」董晉涕泗橫流,掙扎著想要拉住張君瑞的手。
確兒見狀,一把揮開董晉枯枝一樣的老手,瑞哥哥的手豈是你這臭老頭子能摸的?關鍵是他確兒自己都沒有摸到幾次……
事到如此也不必再瞞,張君瑞抿嘴垂眼道:「在下正是張誠萬之子。此次前來,正是向你請教我父親的死因。」
董晉支撐起病體,艱難地拉住張君瑞的衣角,垂淚道:「太好了,太好了,想不到誠萬還有遺孤在世,這足以告慰誠萬夫婦的在天之靈啊!那你叫什麼名字啊?賢侄?」
「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的。」確兒又把老頭手裡牽著的他家哥哥的衣角扒拉開。這老頭怎麼個情況?果然,這世上的人,人人都要和他搶哥哥。好煩啊!
「我的名字不重要。我想知道當年科場案的具體情況。」
「咳咳……先是太學祭酒李則之被竇參指使,向皇上上奏你父親出賣科舉考題,藉機斂財。又說你父親錄取的進士中有人試卷文理不佳,並有犯禁忌之語。皇上非常震怒,命令御史大夫、中書省、門下省三司聯合進行審理……咳咳……再後來,誠萬被革職查辦,冤死獄中。你家人三十餘口盡數被竇申派人斬殺,你的母親在送走你之後,也命喪刀刃……」這場血案是董晉多年來不願提起的傷心事,如今對誠萬的兒子傾囊而出,也算卸下心中的重擔。
「果然是竇參!」張君瑞口中咆哮,眼底泣血。
「竇參的惡行後來被皇上盡數得知,將其賜死在廣西邕州。我也因為當時的不作為,心懷歉意,請辭了宰相之職,從此遠離朝堂,來到地方上為官。咳咳……」董晉咳嗽得更加嚴重了。
竇參多年前已經被皇上賜死了,那他的家仇又去哪裡報呢?張君瑞悲哀想到。
「咳咳……誠萬是我的得意門生,當年我懦弱無為,也是為了明哲保身,未能出手相救,致使你父親和數十位大臣都被竇參打擊致死。事後,我一直深深懊悔……咳咳……今日能夠當著你的面表達愧疚之情,我此生足矣。」董晉更咽流淚說道。
「那始作俑者李則之呢?」張君瑞並不想聽這些道歉的話。
「李則之後來被貶謫昭州司馬,不久就死了。還有當時追殺你們全家的竇申,他是竇參的族子,當年深得竇參的喜愛,也是竇參的馬前卒。」
「這竇申現在何處?」張君瑞急切問道。
「竇申……竇申也死了。當年竇參被貶謫之後,竇申就被皇上杖殺了。咳咳……」
「什麼?他們都已經死了?」確兒怒道,可惜自己不能幫瑞哥哥手刃仇家。瑞哥哥此行,豈不是回了個寂寞?因為,仇人都已經死了。確兒關切地看向張君瑞。
張君瑞嘴角緊抿,咬牙道:「這竇申為何傾盡全力追殺我全家?我當年也被他逼迫跳海。這其中是否還有什麼內情?」
「有什麼內情呢?竇申幾次進士考試都沒有及第,他賄賂上下,打通重重人脈,就是沒有在你父親這裡過關。他一定是恨你父親入骨,所以才對你家趕盡殺絕啊。賢侄,既然你的仇家都已經死了,你就放下這口怨氣,忘掉上一代的恩怨吧!」董晉口裡喃喃吶吶道。
「滅家之恨如何忘記?」張君瑞皺眉低頭。
「賢侄,賢侄,咳咳……你聽老朽一句,往事不可追逆。放下仇恨吧!老朽在朝廷中還有一些人脈,我可以推薦你入朝為官,你年輕有為,正好報效國家。」
「呸!什麼官職能夠配得上我家瑞哥哥?再說了,我瑞哥哥要是做官,還要你推薦?就是做皇帝又怎樣?」確兒實在聽不下去了。這老頭太小瞧人了吧?再說了瑞哥哥不會長留此地的,瑞哥哥的未來是和他確兒一起在招搖之山看星辰大海。這老頭滿口胡言!真恨不得一刀斃了他。杜確恨恨想到。
「我此次回到中土,無意於一官半職。我只是想調查清楚當年的真相。」張君瑞斬釘截鐵地回答。
「當年的案子就是這樣的,你的仇人都死絕了。如果你還放不下,老朽這條命也送給你。當年要不是我軟弱無能,坐視不理,科場案或許還有轉機。咳咳……如果有轉機,你父母也不會……」董晉捂住胸口,劇烈喘息起來。
「你這條殘命,我並不稀罕!」張君瑞轉身就要離開。
「賢侄,賢侄……」董晉伸手想要抓住張君瑞。
「放開,放開,放開你的臟手!」確兒再也見不得這老頭子屢次要碰觸他的瑞哥哥。他飛身一腳,直踹到董晉的胸口。
董晉如何能夠經得起這樣的力道,他從床上滾落下來,鮮血就從他的口角汩汩而出。
「確兒!你,休得無禮!」張君瑞趕忙制止杜確,但為時已晚。
「賢侄,賢侄,你去河中府普救寺,去找法本和尚。他曾經收拾你父親的遺物保存,你去找他……,找他……」
張君瑞猛然搖動董晉的身體,「什麼遺物?我父親的遺物?」
「對,你父親的遺物,是一封……一封……」說著,董晉就耷拉下來了腦袋,一命嗚呼了。
「他怎麼這麼容易就死了?」確兒有些懊喪地對張君瑞低聲道。
「確兒,你何必要他的性命?他本就是一片行將落地的枯葉而已。」張君瑞不滿地朝確兒吼道。
「你吼我?你為了一個破老頭吼我?」確兒眼淚瞬間就擠滿了眼眶。
「我不是為了他,你我來到這中土大地,就要遵守這裡的規則。這是人命,不能隨意下殺手的。」張君瑞很想給確兒說清楚這些人世間的道理,他太任性了。
「我並沒有想要殺他,我只是不想讓他拉你的衣服!」確兒的眼淚汩汩如泉涌。
「他拉我的衣服又怎樣?以後還會有很多人拉扯我的衣服,你都要反對嗎?拉扯我的衣服,又不能把我怎麼樣。」張君瑞又朝確兒低吼。
「我就是反對!我就是不喜歡別人碰你!」確兒帶著哭腔道。
「別這麼任性。誰都可以碰我,相反你不要再碰我!」張君瑞想讓這孩子清醒一點。
「什麼?誰都可以碰你,只有我不可以?你不是說我是你最珍愛的人嗎?瑞哥哥!你怎麼這樣對我?」確兒感覺天旋地轉,五雷轟頂。這夜色真是涼如水,把杜確的心都涼透了。
杜確哭泣著跳窗而出,他這輩子沒有受到這樣的打擊。何況這打擊來自於他最愛的瑞哥哥。
才離開招搖之山幾天,瑞哥哥就這樣對待他。
前半夜,他瑞哥哥就對一個陌生的黑衣小哥莫名其妙地關心備至,後半夜,又因為一個壞他全家性命的病老頭破天荒地地吼他,這打擊一場接著一場,誰能承受得了?杜確傷心的眼淚止不住。
夜色深了,北斗闌干南斗斜。這屋子裡鬧的動靜已經足夠大了,很快外面就又燃亮了火把,軍士們的腳步聲也緊促地靠近過來。
張君瑞無奈放下董晉的屍體,隱入茫茫夜色之中。
確兒呢,他跑去哪裡了?張君瑞倒是完全不擔心。這世上誰又能傷害到確兒呢?
何況確兒身上帶著招搖山的迷榖木,有迷榖木的指引,無論天涯海角都能夠和他匯合的。
讓他一個人清醒清醒也好,張君瑞希望確兒能夠自己想明白。他的那些心愿,是沒有結果的。
等確兒想清楚了,他們自會相見。
——
夜色一寸一寸地逼近,小毛賊張十一郎(崔鶯鶯)再次潛入宣武軍的時候,發現宣武軍已經哭聲震天,亂成一團。
這是什麼情況?今夜怎麼狀況百出……
原來她要尋找的宣武軍節度使董晉,已經在半夜時分,一命嗚呼了!她終究是來晚了一步!
有人說董晉是病亡,有人說是被仇家所殺,現在軍中上下正忙著停屍正堂,撰寫訃告,等著明日便上奏朝廷,舉辦喪事呢。
崔鶯鶯趁亂進入了董晉的房間,房間內空無一人,孤光一點螢,和外面的吵鬧相比,這裡相反變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本來以為今晚她被兩個來路不明的高手盯上,會無功而返。現在發現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董晉已死,她失去了一條重要的線索,但她也得到了搜尋董晉房間的最好時機。
崔鶯鶯此行乃是為了搜尋師父白玉蟾的舊物。當年竇參勢敗后被朝廷抄家,帶人抄家的官員正是董晉。
董晉帶走了竇家所有的家底,分類造冊後上報給了官家。
但崔鶯鶯知道,這其中少了一件東西,那就是竇娘子白玉蟾的仙元絳珠。自從那次抄家之後,仙元絳珠就從人間徹底消失。
竇娘子,本名白玉蟾,白狐也。表面上名為竇參之二夫人,實際上乃竇家上下供奉之狐仙,竇家人呼之為竇娘子。
只因為竇參有一顆想成仙的心,曾用陰謀詭計取得了白玉蟾修鍊千年的仙元絳珠,以此控制了白玉蟾,將之養在竇家二十年。
白玉蟾想離開竇家其實很容易,淹留的原因有二:第一,多年來絳珠被竇參藏得嚴密,白玉蟾苦尋不到;第二竇家正室夫人方氏,與自己情緣暗結,相惺相惜,後來方氏纏綿病榻,實在不願相棄。如此滯留竇家二十年。
其中又科場案發,竇家抄家,白玉蟾忙於照顧方氏的病情,又再次和仙元絳珠失之交臂。她在竇參被發配廣西邕州之後,遠赴嶺南,向竇參逼問絳珠的下落。但竇參只說不知,白玉蟾於是怒殺竇參。
朝廷本來就是要賜死竇參的,辦事的見竇參已經死在了貶所,所以就糊裡糊塗結了案,交了差。
隨後幾年,方氏也燈盡油枯,藥石無醫而亡。白玉蟾肝膽俱裂,萬念俱灰,於是抱著方氏的屍體殉情而去。臨終之際,她命令愛徒崔鶯鶯搜尋仙元絳珠的下落。
崔鶯鶯在十二三歲時,因緣際會遇到四處求醫問葯的白玉蟾,隨後得到白玉蟾的親傳親授。從此擁有了第二個馬甲——白玉蟾的唯一嫡傳弟子白小蟬。
雖然小蟬女俠不能完全得到師父的武功絕學,但以現在的身手,行走天下已經不在話下。
近年來,她打探到仙元絳珠最有可能在董晉手中,於是趁著和母親離京之際,夜赴宣武軍搜尋寶珠。
沒想到,自己還是晚來一步,董晉剛剛去世。看他口角流血的屍體模樣,應該是被殺,難道是今夜追趕自己的那兩人乾的?是那個和自己緊密地躺在棺材中的人乾的嗎?崔鶯鶯直覺感到這件事和他們脫不了干係。
此時,崔鶯鶯趁著內室空虛,趕忙搜尋董晉的房間,她搜的仔細,但是她一無所獲。
仙元絳珠,你到底在哪裡?師父留下來的遺命,她何時才能完成?
如今線索斷了,她該怎麼辦?
一道殘月鋪在夜色中,天地都在默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