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瓢新酒陳壺安,何處愁腸斷(二)

第三章 一瓢新酒陳壺安,何處愁腸斷(二)

祥嬪離去后,玉露進到殿里,低聲問道:「娘娘,奴婢已經去乾清宮回稟皇上說娘娘身體不適,皇上囑咐太醫好生照看娘娘,已經翻了王答應的牌子,不知今晚是否還要……」

「自然要,你先去準備著。如今皇上身邊多了新人為皇家開枝散葉,這是莫大的好事,本宮哪就這麼小氣。」

正午時寄嵐提著食盒從小廚房出來,便直向著偏殿去了。

恣歡正候在門口,見寄嵐過來,便行了禮道:「寄嵐姑姑,您怎麼過來了?」

「恣歡姑娘啊,」寄嵐含著笑道,「我們娘娘孕中煩悶又不宜勞動,就焙些糕點來消遣,今兒娘娘又做了些桂花糖藕,打發我送些來給阮小主嘗嘗。」

「奴婢先代小主謝過娘娘了,只是我們小主正午睡呢,不如姑姑先交予我,晚些我再呈給小主。」

「也好。」寄嵐將食盒遞給恣歡,「到底秋日裡容易犯懶,小主貪睡也正常。」

「姑姑不知,秋日高爽卻難免氣涼,」恣歡嘆道,「近日小主總說身上乏得很,所以便睡得久些。」

寄嵐頷首答曰:「那可要伺候好你家小主,切莫染了風寒啊。」

「姑姑有心了。」恣歡又行一禮道。

午後阮筠儀醒來,恣歡把祥嬪送來的桂花糖藕呈上來,阮筠儀嘗過幾塊也贊祥嬪手藝奇佳,只是桂花糖淋得太多,掩蓋了食材原本的清香,吃多了不免有些甜膩,便也放著了。

游雲覺著阮筠儀大抵有些餓了,又沒到晚膳的時辰,便拿來幾道解膩的茶點給她用著。

阮筠儀正坐在自己殿中吃著點心,案几上攤著一卷詩詞。她生性怕冷,天氣轉涼了,又還沒到供應碳火的時節,便在身上披了一層深紅梅花暗紋薄被。

恣歡從外頭進來,見她正忙著偷閑,輕聲道:「小主。」

阮筠儀回過頭道,「何事?」

「祥嬪娘娘身邊的人剛才又來傳話,讓小主晚點去主殿陪祥嬪娘娘用膳呢。」

阮筠儀有些遲疑,心下覺得有些突然,卻也沒作他想,答道:「你且去回他,就說謝娘娘掛心,必不負她盛意。」

「是。」

阮筠儀沒多磨蹭,就喚來侍女梳妝。

她素來小心且恪守本分,於人前後從不敢露了鋒芒,因著是陪祥嬪用膳才稍作打扮。說是打扮,卻也只是綰了尋常髮髻,又用鑲白玉韋陀花銀簪和芙蓉石流蘇銀步搖略作點綴,發尾固了鏨銀飛燕流雲紋的壓發,耳上佩了珍珠耳璫,又身著一襲鵝黃宮裝,不失體面也不過分張揚。

阮筠儀對鏡閉目又微微蹙眉:「不知怎麼了,身上有些起燥,還乏力得很。」

「小主不舒服嗎,那奴婢先去回了祥嬪娘娘,今日先不去了吧。」恣歡關心道。

「不必了,想是中午睡得久了,過會兒便好了。」阮筠儀回絕道,心想自己與祥嬪同住景陽宮,輕易不可失了禮數。

恣歡不再多言,扶著阮筠儀起身,準備應祥嬪之請。

「哎呀,妹妹來的倒早,快進來。」祥嬪笑道。

阮筠儀行了常禮,祥嬪有著身子便也只是虛扶了一把便讓她坐下。

「寄嵐,快傳膳。」

寄嵐得令,示意宮女上前,各人皆有條不紊地將各色菜式擺放上桌,菜色簡單,但也周全。

「妹妹進宮已近半月了,還沒好好請妹妹來吃頓飯,也好問問你可還過得習慣,衣食是否周全?」

「勞娘娘費心打理,一切都好。」

「你習慣才最要緊,現下又無旁人,無需這麼拘禮,你若不介意便稱本宮一句姐姐就好。」祥嬪笑道。「這些都是一早就準備的,你也嘗嘗。」

阮筠儀拘謹地輕喚一聲「姐姐」,隨即嘗了一口桌上的一道看起來還算清淡的清蒸鱸魚,現下身子無力的緊,她也只是客氣地贊上兩句,對著滿桌菜肴也不甚有胃口。

祥嬪又有指示,寄嵐便端上來兩個通透的瓷碗。祥嬪說道:「這是桂花米釀甜湯,妹妹嘗嘗。」

還未入口就已聞到一陣沁人心脾的馥郁,阮筠儀微微仰首喝下,花香混著淡淡的酒香,的確甘馨清甜。

只是不消片刻,阮筠儀本就燥熱無力的身體又沉重了幾分,食慾更是不振。

「妹妹可是不合胃口?」祥嬪見她甚少動筷便問道。

阮筠儀正思量著如何作答,恣歡卻搶了話去:「回稟娘娘,小主並非有意如此,實在是近日小主身體不適,才無意用膳呀。」阮筠儀止住話頭,又不便語斥恣歡,見祥嬪並未動氣,才放下心來。

「妹妹臉色的確有些不好,不如傳太醫來瞧瞧。」祥嬪一臉關懷道。

「嬪妾無事,實在不必勞煩太醫,是恣歡多嘴了,祥嬪姐姐別多心。」

「嗐,本宮怎會是肚量狹隘之人,不舒服就傳太醫來瞧過便是,有事無事也好求個安心,寄嵐,」祥嬪喚道,「去傳太醫。」

寄嵐答道:「是。」

當天太醫院當值的正是為祥嬪安胎的太醫鐘鳴,來給阮筠儀請了脈,只說是季節變化所致突發高熱,感染了風寒,需得好好調養才是。

阮筠儀被挪回寢殿後漸感昏沉,雖說身子畏冷,這些日子是犯懶些,到底這病得還是太快,如繭抽絲般,一下便沒了精神。

恣歡和游雲也慌了神,聽聞太醫說小主病了,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此刻外頭流霞鋪天,靜謐良景不因他人的失意而被驚擾,行雲華美如緹色緞子上罩了一層絳紫輕縵,只是餘暉易散,轉瞬就消逝在四四方方的高牆裡,彼時入眼的只有黑暗,入耳的只剩鴉鳴。

「娘娘,奴婢已經將後院里的下人們都遣走了,只有安公公在院門口守著,奴婢這便陪您去吧。」玉露對王蓁道。

萬蓁不語,只是微微頷首,眼中似有凝滯,面著銅鏡卸著滿頭珠翠,片刻后才道:「你先去準備著,本宮稍後就來。」

玉露聽令便退下了。

抽去發間的並蒂木蘭綴明珠步搖,銀鎏金累絲嵌羊脂白玉釵,卸掉髻里的鏨金鏤雕雲雀紋梳篦,摘下忍冬花紋點翠鑲珍珠耳環,和指上的赤金七寶鏤花護甲,末了再洗去面上脂粉青黛。

萬蓁看著鏡中人,烏髮冷麵,便只有這般清容寡淡,方才顯出一點自我來。

玉露早已在院中一處台階邊等候,等到萬蓁身著素衣過去,她才將手中的包袱打開來,原是整整一包冥器紙錢。

「娘娘……」

「都給他燒了罷。」

萬蓁接過包袱,素手捻著冥紙,白燭泣淚,火舌卷著黃紙,一層又惹燃一層,從不顧及同根之情,然後燒的愈來愈旺,毫不憐憫。

火光映著面龐,萬蓁黑瞳冷色,並無多少情緒,玉露看著她,卻生出一些痛楚,又道:「奴婢……」

「娘說,女兒家不必如男人一般建功立業,若得一夫君憐我愛我,為人正室,子嗣承歡,就是一生之大幸。」萬蓁手上動作不曾稍停。

「只是我竟也一一不可求。」又一疊黃紙丟入火盆,蓋在燃盡的灰上,「他都死了,我還怎麼求。」

「娘娘的心思,奴婢都明白……」

「明白?」萬蓁淺笑,對著火盆白燭道:「如今連我自個都不明白。日子越久,他的模樣愈模糊,哪裡還有什麼情深一片,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夜風嗚咽,灰雲蔽月,只有點點微光透過檐角枯枝,灑下一地的漏影斑駁。等到火盆中的冥紙燒到最旺的時候,萬蓁眉心微動,終於落下一行淚來。

「真是惘然,哪怕是母親,身前總以為與父親松蘿共倚,琴瑟調和,卻不知她屍骨未寒,父親便迎了他人入府,細查之下,萬家私生兒女不勝枚舉,父親當真是個情種!」

「都是閑話。」萬蓁拭淚,又轉言道:「今年便是我最後一次祭奠你了,往後宮裡人多口雜,怕是不便。」

火盆里的火苗漸小,直到盆中物全作了灰。

「去吧,拿著這些紙錢,托菩薩投個好胎,來世莫再偏信男女之情,也莫再遇著我。」

宮中私自燒紙乃是大罪,但卻無人會知曉今夜事,等翌日晨初日明照耀,那一盆紙灰早已深埋沃土,承乾宮莊嚴堂皇依舊,半點蕭瑟凄情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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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鳴隰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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