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 天問 23,問心

第5卷 天問 23,問心

太一道場今日不似往日,顯得格外冷清。

因為朝廷還在清算軍隊、查處官員,京城的宵禁尚未取消,大白天的,百姓也不敢隨便亂走,商戶店鋪開門營業的也極少。

所以道場外的廣場空無一人。

秦虎一步步慢慢走來,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經過深思熟慮。

這個地方,他來過很多次了,熟悉得閉上雙眼,也能辯清每一個角落、每一條道路。

他從側道進去,經過一條長長的巷子,拐了個彎,推開一處暗門,走近道場的後院。

後院有一座木樓,那是國師靜修的所在。

木樓外,台階上,一個小女孩正在地上亂畫亂寫。

傅抱月抬起頭,臉上露出甜甜笑容,叫道:「師叔你好。」

秦虎道:「月兒你好,你師父在不在?」

傅抱月道:「嘻嘻,你們兩個是不是事先約好的?師父說,今日可能有訪客,讓我在外面等。話音未落,師叔你就來了。」

秦虎心想:國師應該是感應到了自己的陰陽二氣。

他笑笑道:「國師是神仙啊,所以未卜先知。」

傅抱月道:「你自己進去好啦,反正熟門熟路。師父交代的口訣我還沒有背好,有幾個不明白的問題,等一會我想問問師叔。」

秦虎摸摸她腦袋,說道:「好啊,等一下我考考你,看看你的真氣練得怎麼樣。」

秦虎輕輕走進樓內,裡面陳設依舊簡樸,只得一處書架、幾個香爐,一扇屏風,只不過多了一個矮几。

矮几上,擺放著一把拂塵,一柄奇形怪狀,類似火焰一般的兵器。

國師身穿淡藍色的道袍,倚著廊柱,正在觀賞外面的景色,庭院外松樹青翠,假山旁一叢叢的鮮花嬌艷盛放。

秦虎一時恍惚,眼前的一幕,跟他數年前第一次來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他好像越過時空,返回數年之前,回到剛剛進京的的那段日子。

秦虎心裡突然想起了很多往事:師父、師姐、阿晚都是自己的親人,她們身上都有一個共同特點,獨立、堅強、自信,內心強大。跟世間其他柔弱女子截然不同。

自己剛剛遇到國師的時候,視她如同長姐,是因為她跟師父的樣貌、氣質極為類似嗎?

後來,他對林楓晚產生好感,乃至愛慕,也是因為同一個緣故嗎?

他是個孤兒,內心渴望被人呵護,因此對於強大如師父、師姐、林楓晚這類人物,容易產生一種親近和依賴。

但他從來沒有認真細想,感覺是一回事,真實又是另一回事。

每個人,即使再怎麼相似,始終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始終各有品性,獨立而存在。

國師也不回身,說道:「你來啦,坐吧。這裡的景色,不如冬天的好,冬天萬物蕭索素凈,正好養神。」

她的話,跟數年前也沒什麼分別。

國師赤足返回室內,兩人席地相對而坐。

秦虎一時無語,不知從何說起。國師忽然一笑,說道:「小師弟今日的神情好生奇怪,好像受了什麼委屈?」

秦虎道:「小弟心中有很多不解,想請師姐開導。」

國師道:「你向來洒脫不羈,現在遇到什麼難題了?說說罷。」

秦虎突兀問道:「師姐為什麼要設計信王,扶持康王?」

國師搖搖頭道:「守心如一,小師弟想得太多,不是好事。一個人太聰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秦虎道:「師姐故意點撥榮親王,燃起他的野心,從而讓王爺刻意布局,對付信王。所做的一切,到底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聖教?」

國師淡淡道:「我跟王爺的談話,是月兒告訴你的對不對?」

秦虎道:「月兒年紀小,天真爛漫,自然不懂其中關竅。我卻是懂的。我猜猜,師姐一定是說,信王屬於銳意進取的雄主,康王屬於守成穩重的英主,兩人各有各的優勢,不論皇上立誰為太子,都是好的。師姐看似說者無心,但聽者有意,王爺心裡卻不會這樣想。師姐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國師格格笑道:「哎呀,我家小師弟聰明過人,了不起呀。」

秦虎緩緩道:「師姐洞悉王爺的內心、信王的內心、康王的內心,稍加引導,讓他們都成為你棋中之棋,甘心為你驅策,更加了不起。我到現在才明白,天底下最厲害的權謀,不是具體手段,也不是具體計劃,而是利用人心。」

國師道:「我曾經跟你說過,有人心就有慾望,有些人的慾望就像野火,壓都壓不住。我就算不說,他們最終也會走到那一步。」

秦虎道:「至少可以避免無數死傷、生靈塗炭吧?」

國師道:「哈哈,你的想法可天真,人與人爭,黨與黨爭,國與國爭,到最後,哪個不是死人流血的局面?」

秦虎緊緊盯著國師,說道:「信王英武堅毅,遲早會乾綱獨斷,聖教不需要這樣的雄主,王爺不需要這樣的君王。你打倒信王,一手扶持康王上位,他心中感激不盡,對你更加依賴。加上有康王妃這層關係,以後聖教只會越來越受到朝廷倚重。師姐的這番心思,我猜得對不對?」

國師滿意地點頭:「小師弟說的都對。」

秦虎道:「有一點我想不明白,皇上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病倒了呢?」

國師微笑道:「很簡單,皇上一直依賴我煉製的丹藥,我只要稍微減少其中的藥量藥效,皇上身體熬不住,短期內便會加重病情。」

秦虎這才恍然,那名私逃的內侍說過,他聞著丹藥味道不對,其實不是藥性不對,而是藥性不足。

智慧如海的國師,根本不屑於採用下毒這等手段。

那樣的話,痕迹太明顯。

國師一直注意秦虎的臉色表情,見他一副憤憤然的模樣,撲哧一笑,說道:「我知道你懷著滿腔赤誠之心,想為百姓,想為朝廷做事情,可惜,你遇到的人和事多了,責任大了,你就會越來越失望,越來越感到無力。」

秦虎依稀記得,國師說過類似的話題,他微微嘆道:「要論對人心的洞察,我不如師姐。」

國師道:「所以啊,只有聖人或者強者,才能超脫世俗,洞察人心,小師弟你想不想做一個強者?」

秦虎擺擺手道:「我做不來。再說了,所謂聖人、強者也是人,也會有私心,他們有了私心,只怕危害會更大。」

國師正色道:「聖人、強者的私心,難道不能是一種普惠世人的大愛?」她猛地站起,渾身彷彿散發出一層淡淡的神輝,凜然不可侵犯。秦虎大吃一驚。

國師道:「小師弟,你是孤兒,我呢,也是孤兒,什麼父親、母親、舅舅,只是一個符號,我從來不曾領略什麼親情。我自小在魔教長大,眼前都是類似四大魔王、三司、三十六煞這樣的強者,我是三十六煞中唯一的女子。女子本弱,但不能失去爭強之心。有人曾經跟我說過,可以把整個江湖雙手奉上,我卻對那人說:我要的是整個天下!」

國師的眼裡,此刻儘是懾人的神彩,她侃侃而談:「爭取天下,需要包容萬象的胸懷,無窮的智慧、強硬的心志。天下之位,唯有強者居之。至魔謂之強,至聖亦謂之強,魔與聖,好比人心,人心複雜難言,這一刻作惡,便是魔,下一刻為善,則為聖。」

秦虎看著國師,眼前此人的面容、身體漸漸模糊,和師父的相貌重疊在一起,分辨不清。

不,不,師父是師父,師姐是師姐。

師父的心底,尚有柔軟的地方,而師姐的心,早已堅如磐石。

秦虎的心中,升起幾分柔情,幾分惋惜,幾分惘然。

國師說了一陣,忽然沉默,片刻才開口道:「師弟心裡,有了什麼打算嗎?」

秦虎道:「心志難改。不過,我倒有些新想法。」

國師饒有興緻看著他,悠悠問道:「哦,什麼新想法?」

秦虎卻娓娓說起另外一件事:「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大理城有很多人病了,吃了很多葯也不見好。山下一家農戶也染上這種怪病,那家農戶,心地很好,人很淳樸,經常送來一些瓜果蔬菜。師父帶我下山,替他們醫治,花了不少心思,熬了好幾個晚上,終於治好了,那家人千恩萬謝的,師父卻不肯收他們任何報酬。」

「我問師父,那是什麼病?師父說,是牲畜身上的瘟疫,傳到了人身上。我又問師父:為什麼我們不去治好其他人?師父摸摸我腦袋,嘆道:她也沒有能力救治這麼多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色很平靜,但我可以看見她眼裡的淚花。」

「那時候我不懂,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當時師父的那種心境。」

國師出奇地沉默,傾聽秦虎訴說。

秦虎說道:「所以我想,既然自己沒有遠大的志向,也沒有改變天下的能力,不妨腳踏實地,能救一個是一個,能幫一個是一個。」

國師道:「小師弟,你要走了嗎?」

秦虎道:「是啊,合則留,不合則去。天下大得很,到處都有容身之所。」

他站起身,長長一揖到地,說道:「小弟去了,師姐保重!」轉身便行,走到門口,正要伸手推門,心中突然一動,再次回過身去。

國師站在原地,靜靜地注視著他,仿似一尊優雅美麗的塑像。

秦虎想起她的身世,想起她從小就被親人遺棄,獨自在強者如林的魔教里成長。

她走到今日的地位,當中不知做出了多少犧牲,不知經歷了多少驚心動魄的遭遇。

內心瞬間被熊熊暖流填滿,輕聲道:「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世道如何變遷,在秦虎心裡,師姐永遠都是我的親人。」

國師笑了,笑容格外溫馨,那一刻,秦虎覺得她像極了師父。

秦虎走下台階,傅抱月正在那裡等他呢。傅抱月道:「師叔你要出遠門嗎?」

秦虎點頭。傅抱月又道:「那你還回不回京城啦?」

秦虎微笑道:「以後若有機會,我想我會的。」

傅抱月想不明白,說道:「師父教了我好多口訣,又給我講經,有時我聽得懂,有時聽不懂,師叔你給我講講吧。」

秦虎道:「好啊,你哪裡不懂?」

傅抱月道:「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唉,繞口令一樣,到底什麼意思?」

秦虎淳淳說道:「這句話是說:學東西要天天勤奮,慢慢積累,你學得越多,懂的就越多,就像練武,必須勤學苦練,才能有所成就。修道卻不一樣,修道要放棄雜念,減少慾望,減的越多,越接近清靜無為的境界,到了那種境界,就會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傅抱月道:「啊,那我懂了。師叔,你練功勤奮嗎?」

秦虎不好意思笑道:「唉,師叔小時候懶,學東西老不專心,師父老是罵我。所以現在的武功馬虎得很,你可不要學我。」

傅抱月笑了,說道:「你的師父,是不是國師的媽媽?」

秦虎道:「對啊。」

「她像國師一樣漂亮嗎?」

「嗯,她和國師一樣美。」

「那麼,是她的武功高一些,還是國師武功高一些?」

「這個,都差不多吧。」

「那國師的媽媽,為什麼不來看她?」

「月兒,你又不專心了。」

傅抱月嘻嘻笑道:「師叔是大忙人,月兒再問一個問題好不好?」

秦虎道:「好吧,你說。」

傅抱月道:「物生謂之化,物極謂之變,陰陽不測謂之神,神用無方謂之聖。怎麼解釋呢?」

秦虎想了想道:「萬物的生長稱之為化,生長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變,比如月滿則虧,月虧則圓,陰陽二氣也是同樣的道理,所謂物極必反,到了極致就會互相轉化,陰化為陽,陽化為陰。這些道理一般人很難懂的。等你年紀大了,陰陽二氣練好了,靈活使用,別人根本看不透你,也打不過你,對著你就像對著神仙和聖人一樣。」

傅抱月拍手道:「月兒記住師叔的話了,一定好好練功。」

秦虎道:「月兒將來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傅抱月雙手抱胸,一副老氣橫秋模樣,說道:「將來我要做一名俠女,嗯,像師嬸那樣,做樓主!」

秦虎哈哈大笑,伸出手使勁揉揉她的腦袋,不顧傅抱月出聲抗議,轉身揚長而去。

夕陽西下,京城寶鏡湖畔,秦虎和林楓晚悄然佇立,身後不遠是鬼面將和赤腳將。

寶鏡湖面金光跳動,波鱗閃爍,景色醉人,岸邊楊柳枝條隨晚風輕輕拂動,好像在招攬遊客光臨,熱浪褪去,一日的暑氣在慢慢消散。

林楓晚換了女裝,頭上隨意挽了個髻,略施粉黛,長裙輕飄,顯得格外明**人。

秦虎心中思緒起伏,許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蹲下身來,用手隨意撥動湖水,說道:「阿晚,我想離開京城,你跟不跟我走?」

林楓晚道:「你又不安分,要去你去,我不去。」

秦虎聞言失神,袖子伸到水裡去,濕了大半截。

林楓晚抿嘴一笑,說道:「不行,我不在身邊看著你,你又要闖禍怎麼辦?」

秦虎大喜,明白妻子在調侃,跳起身來,連聲說道:「你答應了?」

林楓晚說道:「柳十七說過,你無人管束,難免出去招花惹草。我可不放心。」

秦虎道:「太好了,我想過一個地方,很適合,你說我們……」

林楓晚打斷他的話,說道:「我也想到了一個地方,你先別著急說出來,我們在地上分別寫,看看你我是否心有靈犀?」

兩人折了柳枝,背對背,分別在地上划寫。片刻,扔了柳枝,站起來一看,相視而笑。

地上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大字,寫著:大理。

秦虎將林楓晚拉近,擁入懷中,嗅著妻子的發香,說道:「有了你,給個皇帝做我也不換。」

林楓晚故意逗他道:「胡說。你的什麼副統領、副都指揮使的前程,統統不要了?」

秦虎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說道:「不做了,不做了,咱們去大理做神仙。」

林楓晚道:「十七衛指揮使讓你避一避,有他的道理。王爺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既然不能力敵,就敬而遠之吧。好在古劍會、魚蛇幫、九曲庭院這些人都倒了,京城的江湖風平浪靜,三五年內不會有什麼風波。有阿娘、謝老、曾老他們照看,樓里不會遇上什麼大事難事。」秦虎道:「我們帶小荷先去,在大理城辦一個黯然銷魂樓分樓,一切妥當后,再把岳母大人和其他人接過去。大理乃邊陲小國,沒有戰事,物產豐饒,藥材眾多,正好施展拳腳。」

林楓晚悠然神往道:「你師父的小屋還留著呢,咱們可以經常上山,隱居一段時間。」

秦虎悄悄說道:「咱們夫妻倆再努力努力,爭取生一個小寶寶。」

林楓晚紅著臉,啐了他一口。

秦虎童心忽起,放開妻子,說道:「我們來玩一個小時候經常玩的遊戲好不好。」

林楓晚好奇:「什麼遊戲呀?」

秦虎附身撿起一塊薄薄的石片,彎下腰,揚手一揮,石片貼著水面,如蜻蜓點水,在水面上連續跳動,劃出一圈圈漣漪,直直飛出五六丈外,沉入水中。

林楓晚拍手大笑,也撿起一塊石片,依樣葫蘆揮出,他的手法,可比秦虎高明多了,力量中使了個巧勁,石片貼著水面飄飛,畫出一個美妙的半圓,飛了十幾丈才沉下水面。

夫妻倆在岸邊嬉鬧玩耍,好像兩個沒長大的小孩,惹得附近的遊客紛紛側目,羨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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