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弄權柄悍將遭清算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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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府吳縣徐家。
蔡妙真和女兒徐璧君正在堂屋做針線,外邊一陣嘈雜。
僕人高喊:「老爺回來了!老爺回來了!」
門開了,徐有貞風塵僕僕地走進屋。僕人為他提著行李。
蔡妙真和徐璧君放下針線,迎上前去。
「相公!」蔡妙真又驚又喜。
徐璧君:「爹!您可算回來了!」
母女兩人都喜極而泣。
「我回來不是好事嗎,」徐有貞道。「你們哭什麼?快坐下!」
蔡妙真問:「朝廷赦免相公了?」
徐有貞道:「石亨事發,皇帝下旨,凡是受他陷害的官員,一律赦免,我也名列其中。」
蔡妙真高興得語無倫次:「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徐有貞道:「不過,回家是回家了,皇帝尚未給我平反正名,也沒有恢復我的官職。」
徐璧君道:「爹,伴君如伴虎,那個官您還沒當夠嗎?做個布衣百姓,有什麼不好?」
徐有貞道:「你爹剛剛五十三歲,正值壯年,報國之心未泯,若是有機會,還是想再干一番事業的。」
「好了,我們不說這個,」蔡妙真道。「璧君,趕緊讓廚房做飯,加倆好菜,我們給你爹接風洗塵!」
「好嘞!」徐璧君轉身跑向廚房。
※
入夜,徐有貞和蔡妙真躺在寢室軟和的床上。
「回家的感覺真好!」徐有貞感嘆。
「這三年,你在外邊沒少受罪吧?」蔡妙真問。
「受罪算什麼,」徐有貞道。「你男人是干大事的,不怕受罪。孟子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你好不容易回來,就先放下你那個四方之志和不已的雄心吧,咱們一家人好好過過自己的小日子,不行嗎?」
「是啊,過日子。我不在的這三年,你們娘兒倆無依無靠,一定很不容易吧?」
「多虧士權常來家裡照顧。」蔡妙真道。
徐有貞不言聲了。
蔡妙真問:「怎麼不吱聲了?你當初不是應允,把璧君嫁給他嗎?我看這個年輕人不錯,品行高潔,遇事有擔當。咱家璧君跟了他,不吃虧。」
「只可惜士權因為我的案子坐了半年牢,雖說最終也放了出來,可畢竟有了污點,這輩子休想走仕途了。」時過境遷的徐有貞顯然是後悔了。
「那有什麼,」蔡妙真道。「就做個平頭百姓唄,這沒啥不好。」
徐有貞道:「我回來的路上,在南京遇見了山西布政使司右參政祝顥,你認識的,也是咱蘇州人,老朋友了。」
「記得,他怎麼了?」
「祝顥有個兒子,叫祝瓛,一表人才,好學上進。祝顥說,想與咱們結為兒女親家。」
「你答應他了?」
「能不答應嗎?璧君是你我四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我一向最疼她,咱們必須讓她過上好日子。」
「那馬公子呢?」蔡妙真問。
「孟子云,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
「還有後半句呢:惟義所在。這麼做算得上義嗎?」
「反正為了女兒前途計,只能選擇祝家公子。」徐有貞固執己見。
「璧君會答應嗎?咱家這閨女一向重情重義。她今年都二十歲了,這些年媒婆踏破門檻,她一律不見,心裡只有馬公子,就等著你回來,給他倆完婚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事由不得她。」徐有貞一旦做出決定,便要堅決執行到底。
「這話我可沒法向閨女開口。」
「回頭我親自和她說。咱們這是真心為她好,她日後會明白的。」
蔡妙真在黑暗中嘆了口氣。
※
曹吉祥和曹欽面對面地坐在家中,兩人都一臉沉重。
曹吉祥道:「忠國公全軍覆沒。看來皇帝是在算總賬。依為父判斷,很快就會輪到咱們曹家了。」
曹欽道:「爹爹不必兔死狐悲。忠國公敗就敗在他侄子石彪身上。這傢伙忒張狂了,把大同的部下弄到京城來,跪宮門,皇帝不怒那才怪呢。」
「前車之鑒,這種低級錯誤你可不能犯啊!」曹吉祥囑咐。
曹欽道:「放心吧,爹,兒子可不像他那麼沒腦子。不過通過這件事,一些人也徹底暴露出了嘴臉。」
「逯杲?」
「忘恩負義的東西!爹爹提拔的他,忠國公也待他不薄,一直把他當自己人,沒想到他翻臉如此之快,把忠國公往死里整!」
「小人喻於利,哪頭勢大往哪頭靠唄。他不是因此而陞官了嗎?終於嘗到了甜頭!」
「這孫子是明的,不好對付的是暗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你是說……?」
「李賢,」曹欽道。「這傢伙忒陰了,沒少給皇帝灌迷魂湯。」
「此話不假,可如今皇帝十分信任他,對他言聽計從。當初我們小看他了。辦徐有貞那回,若是再堅持一下,不對他網開一面,徹底逐出京師就好了。」
曹欽道:「誰讓你們心慈手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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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狂風颳倒了院子里的樹,就心虛了。看看人家李賢,彗星襲月,非但不怵,反而利用這個兇險的天象,把矛頭全都巧妙地引向了忠國公。這就叫無毒不丈夫!」
「好了,過去了的事情就不說了。說說今後吧,無論如何,目前的策略就是隱忍,千萬別讓他們再抓住把柄,躲過這一陣子再說。」
「只怕是由不得咱們啊!」曹欽憂心忡忡。
※
徐有貞和蔡妙真在家中堂屋說話。
僕人進屋稟報:「老爺,夫人,馬公子來了。」
「馬公子?馬士權嗎?」徐有貞問。
「是,他聽說老爺回來了,特地來看望老爺。」
「知道了,帶他去我書房吧。」徐有貞吩咐。
僕人退出。
徐有貞對蔡妙真道:「趕緊的,把璧君關閨房裡,千萬別讓她露面!」
「這合適嗎?」
徐有貞道:「昨日我跟她提祝家公子,你看她那副尋死覓活的樣子。此時不可心軟,必須快刀斬亂麻,絕不能讓他們兩個再見面!別磨蹭了,快去!」
「好好好,我去。」蔡妙真出屋。
徐有貞整整衣冠,走出堂屋,向書房走去。
他步入書房時,馬士權已在等他,桌上還放著些帶來的禮物。
「徐大人別來無恙?」老友歸來,馬士權真心高興。
「挺好挺好,」徐有貞道。「士權啊,三年沒見,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麼風度翩翩。對了,你別再叫我大人了,有貞如今也不過是一介布衣。以後就叫我天全翁吧。」
「天全翁?」
「對啊,這是有貞流放金齒期間給自己取的號。」
「天全,這個號不一般,其中可有掌故?」馬士權好奇。
「有啊,」徐有貞道。「有貞流放途中,在蜀中天全縣途經一古剎,寺中老僧竟在道旁相迎,還備下了果品、茶水。有貞十分驚訝。老僧道:『老衲的寺中有隻石羊,若有異人君子前來,便會鳴叫。宋朝時鳴叫過一回,來的是蘇相,蘇轍大人。而昨夜石羊又鳴叫了,今日來的竟是先生。您一定是位異人,所以老衲必須在此禮遇。』」
「於是徐公便以天全為號了,紀念這段奇遇?」
「正是。」
馬士權道:「如此看來,徐公必會東山再起,將來一定另有一番作為。」
「哪裡哪裡,」徐有貞打哈哈。「有貞劫後餘生,如今已是心如止水了。」
「徐公過謙了。」
※
蒯家一家人在家中吃飯。
蔡小芹夾起一隻大蝦,放入蒯鋼碗中。「大郎難得在家吃頓飯,多吃點兒!」
「謝謝娘,」蒯鋼道。「娘不必給孩兒布菜,孩兒自己來。」
蒯義道:「哥,你整日不著家,在忙什麼呢?」
「忙案子。」
「你們是不是該辦曹吉祥了?」蒯義打聽。
還沒等蒯鋼答話,小芹便說:「早就該辦他了。奪門迎復的那幾塊料,徐有貞滾蛋了,石亨和張軏見閻王了,獨獨剩下曹吉祥一個壞蛋。對了,張軏怎麼死的,你們聽說了吧?」
蒯義道:「不是病死的嗎?」
「病死不假,」小芹道。「卻不是一般的病,是中了邪。」
「中了邪?」蒯義好奇。「說說,咋回事?」
「讓你爹說吧,」小芹道。「他門兒清。」
「好吧,我說就我說,」蒯祥道。「去年春天,張軏下朝回家,在途中忽然停了下來,拱手作揖。左右奇怪,問他在給誰作揖。他怪怪地說:『范廣剛剛經過這裡。』回家后便病倒了,夜不能寐,痛苦地折騰了一個月,才終於咽了氣。」
「范廣向他索命?」蒯義問。
「不好說,反正是他和石亨把范廣送上的刑場。」蒯祥道。
「報應!」小芹解氣地說。
「扯遠了,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吧,」蒯祥道。「奪門迎復的發起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連奪門這個詞,皇帝都不讓說了,成了臭大街。如今只剩下了一個曹吉祥,也惶惶不可終日,大郎,你們這回真的要辦他嗎?」
「曹吉祥惡貫滿盈,必須辦,」蒯鋼道。「汝州知州劉伯川亡故,爹爹聽說了吧?」
「聽說了,」蒯祥道。「可惜呀!劉大人年輕有為,文才甚好,出身寒微,卻很有骨氣,曾經暴打過曹吉祥一頓。」
「咋回事咋回事?」蒯義聽得來了興趣。「還有敢跟內廷大總管動手的?講講唄?」
「講講就講講,」蒯祥反正閑著沒事,樂得多說幾句。「劉大人為人耿直,做兵部主事時不買曹吉祥的賬。曹吉祥想當眾侮辱他,在上朝的路上攔住他,叉開兩腿,令他從自己胯下鑽過去。」
「太欺負人了!」蒯義不忿。「鑽了嗎?」
「當然不能鑽,讀書人有讀書人的骨氣!劉伯川先是客客氣氣,說盡好話。曹吉祥不依不饒。劉伯川急了,說:『你再不讓開我就要遲到了!』曹吉祥仍逼著他非鑽不可。劉伯川一怒之下掄起朝笏,痛打這位權傾朝野的大總管。曹吉祥被打得頭破血流,拉著他去皇帝面前評理。」
「皇帝如何說?」蒯義急於知道結果。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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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問劉伯川怎敢以下犯上。劉伯川昂然作答:『總管雖高,朝廷奴僕;主事雖低,天子門生。』四句話十六個字,堂堂正正,眾朝臣紛紛評說『有理』。皇帝本已心煩曹吉祥的霸道,便沒繼續深究劉伯川,只是外放他去河南汝州做了個知州。」
「好樣的!」蒯義讚歎。「可他怎麼會死了呢?」
「曹吉祥害的。」蒯鋼道。
「有這等事?」蒯祥吃驚,他也是頭一次聽說。
「這是我們剛剛偵得的,」蒯鋼壓低聲音。「曹吉祥對劉伯川恨之入骨,買通了他的左右,偷偷把孔雀膽蘸在毛筆尖上。劉伯川批閱公文時,天氣寒冷,筆尖凍結,他含筆尖於口,遂中毒身亡。」
「太狠毒了!」蒯義叫道。「那你們還不就此把兇手抓起來?」
「不行,」蒯鋼道。「證人突然暴斃。」
「殺人滅口?」蒯義馬上意識到。「又是曹吉祥吧?」
「不會有別人。」
「那你們準備如何問罪他呢?」蒯祥問。「曹氏樹大根深,單憑劉伯川這一個沒有過硬證據的案子,恐怕很難扳倒他。」
「另尋突破口,與辦石亨一樣,先打掃外圍。」蒯鋼道。
「外圍?」
蒯鋼道:「曹吉祥的嗣子曹欽是昭武伯、都督同知,既手握兵權,又代表著曹吉祥,染指錦衣衛和東廠。他於曹吉祥,如同石彪於石亨。辦曹吉祥,就繞不開他。」
蒯義問:「有法子弄曹欽嗎?」
「有,」蒯鋼透露。「錦衣衛有一名百戶叫曹福來,原本是曹欽的家奴,專為曹家打理外邊的生意,他知道曹家的許多內幕。我們已經對他實施了布控。他是個突破口,只要搞定了他,曹欽、曹吉祥便會亂了陣腳,做出不理智的事情,露出狐狸尾巴。」
蒯祥道:「好了,你別再說了,這都是朝廷的大機密。二郎!」
蒯義:「怎麼,爹?」
「管好你的嘴,你哥剛才在飯桌上說的話,一句都不準向外泄露!」
「我哥說啥了?孩兒怎麼一句都沒聽見啊?」蒯義的表情一本正經,大家全都笑了起來。
「詭小子!」小芹道,她轉向十一歲的孫兒蒯旋。「還有你,旋兒,你也不小了,見了你的小夥伴,今日飯桌上你爹說的這些話,千萬別亂說啊!」
蒯旋:「亂說什麼?我爹今兒個回家了嗎?」
小芹笑了:「這孩子,有樣學樣,跟他叔一個樣,小精豆子!」
※
徐有貞和馬士權仍坐在書房聊天。
馬士權抬頭望望窗外的日頭,識趣地站起身:「時辰不早了。聊了這麼久,徐公前日剛回來,一定還沒歇夠。士權就不繼續絮叨了,改日再來看徐公。」
「叫我天全翁。」徐有貞道。
「是,天全翁。」
徐有貞也站起身。「我也確實有些累了,今日就不留公子吃晚飯了。來日方長!」
馬士權拱拱手:「天全翁保重!」
「彼此彼此!」
馬士權走出徐家的大門,心事重重地走在街上。
他有些疑惑,在徐家坐了一個多時辰,未能像平時一樣見到璧君。徐有貞也未提他曾經許下的兩人的婚事,他究竟什麼意思?
後方遠遠傳來女人的喊聲:「公子!馬公子!」
馬士權迴轉過身,只見徐璧君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馬公子!」
「璧君?你在呢!方才在府上怎沒見到你?」
「璧君被關在了閨房裡,娘不準璧君出來。」
「怎麼?」
她欲言又止。
「為何吞吞吐吐?不好說?不好說就別說了。士權回去了。」馬士權意識到了其中定有難言之隱,拔腿欲行。他平生光明正大,最討厭刺探別人的隱私。
「公子留步!」徐璧君道。
馬士權站定。
「爹爹已經給璧君許下了婆家。」
晴天霹靂。
「徐大人已將小姐許人?」馬士權頭腦中一片空白。
「蘇州城祝家的公子祝瓛。」
「明白了,山西布政使司右參政祝顥的公子。書香門第,家世清白。」
「璧君不樂意。」
「可這是令尊的意思啊!自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馬士權心中即便一百個不情願,也只能這麼說,因為祝公子的條件比自己強得多。
「璧君甘做紅拂。公子可願做李靖?」
「私奔?我們能去哪裡呢?」
「浪跡天涯,璧君情願一生一世追隨公子!」
「拐走朋友的女兒,況且這個朋友此刻還身處逆境,我馬士權成什麼人了?這種事士權做不來。」
「公子!」淚水順著璧君的面頰流下。
「小姐莫哭,士權相信,令尊也是為了小姐你好。」
徐家的嬤嬤追了過來:「小姐!你在這兒呢!老爺和夫人到處找你!」
馬士權道:「璧君,回去吧,今後士權不會再來打擾你的生活了。」
璧君更咽著:「公子……走好!」
馬士權毅然決然地轉身走開。眼淚在他的眼眶裡打轉轉。
璧君痴痴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