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通向地獄的倒計時
人未到,聲先至。
候在宮門口的文武百官老遠就聽見百姓們喊「皇上萬歲」「標兒萬歲」「太子萬歲」。
他們沒聽到哀樂,但也聽到了百姓們喊「魂兮歸來」「回家了」的聲音。
知道實情的諸公想象那個畫面,先是嘴邊掛著笑,心情澎湃;然後,他們眼眶泛紅,嘴唇翕動,也無聲道「魂兮歸來」。
諸公去城外迎接朱元璋父子的時候,就看到了那一個個骨灰盒。
別說佛教流行后,地狹人稠的地方百姓已經習慣火葬,就是在更古老的百姓只習慣土葬的時候,遠行的人如果去世,也只能被燒掉,留下一把骨灰讓人帶回家。
在外征戰的將士更是如此。一個骨灰罈子或者盒子,就是他們的歸屬。若有同鄉,他們的骨灰能夠被帶回家鄉。但大多都是就地安葬。如果打了敗仗,大部分時候還是暴屍荒野。
或許是明軍打仗越來越厲害,有足夠的閑暇做這件事;或許是朱標上摺子,拍著胸脯說「皇商賺錢,錢由內庫單獨出」。明軍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開始儘可能地收斂同袍的屍骨。就算不能帶回家鄉,也會將骨灰送去當地明軍專用的陵園安葬。
因朱標尊重普通士兵,報紙、戲文、話本中都增加了許多集體視角中普通士兵和底層軍官的故事,諸公作為審稿子和偶爾下筆寫故事的人,對普通將士的感情也逐漸朝著朱標趨同。
所以,他們現在會為常葳屯田軍隊中犧牲的一百多人哀傷。
文武百官中的勛貴們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露出了回憶的神色。
他們想起來,皇帝還是朱大帥的時候,應天城中隔三差五也會「魂兮歸來」。他們為許多戰場上過命的好兄弟都撒過紙錢祭過酒。
大明離會死很多士兵的戰爭才過幾年?
現在都還不到洪武十年呢。
他們聽到這個聲音,想起自己當時祭奠同袍的心情,居然有恍若隔世之感。
一些人也知道這個「魂兮歸來」的含義。他們眼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皇帝現在能祭奠的是誰?除了常葳手下死掉的軍士,還能祭奠誰?
當皇帝把常葳手下死掉的軍士的地位拔高到需要他親自祭奠的程度,所有對常葳的攻訐,真的有意義嗎?
朱元璋越臨近大明建國,脾氣越好。哪怕他在朝野上大殺八方,畢竟不是他親自動手,許多人都沒了朱元璋曾經性格暴虐的實感。
他們嘴上說著朱元璋是暴君,朱元璋也確實把朝堂殺得幾乎空了一半,他們心中仍舊對朱元璋不屑,認為朱元璋遲早會妥協。
現在聽到百姓們的歡呼和哀悼,他們有些不確定了。
他們腦海里不由想起明軍還是「朱家軍」時的模樣,收在袖子里取暖的雙手微微顫抖,好像就算是懷裡塞著的小暖手籠都無法驅走正月的寒冷。
「他們在喊什麼?標兒萬歲?」有什麼都不知道的大臣疑惑道,「這標兒難道是朱標?為何百姓會如此大膽?」
還有大臣敏銳地抓住了重點:「他們在喊太子萬歲?太子出現了?」
「太子萬歲……也不太對吧?」一大臣皺眉,「百姓無知,不能苛責,但這與禮不符合,該好好和皇上說說。」
劉基陰陽怪氣道:「你們難道忘了,陛下也在隊伍中。百姓叫什麼,陛下不會聽不見。希望你們只是說說,而不是去找陛下,說百姓居然叫太子萬歲,是太子僭越,要懲罰太子。」
眾大臣:「……」
「不會有人這麼蠢。在皇上這裡,騙廷杖的活不好使。」王褘一同陰陽怪氣,「百姓一高興,什麼都喊萬歲。如果諸位大人有這個閑心,可以去民間教化百姓,讓百姓懂禮知禮,一定是大功勞一件。」
眾大臣:「……」
如果不是站在這裡有點凍僵了,他們真的想對劉基和王褘施以老拳。
「肅靜。」李善長皺眉,「太子第一次出現在諸位面前,你們想給太子留下壞印象?」
眾大臣心一顫,七嘴八舌問道:「太子真的出現了?李相公你見到了太子?太子……太子如何?」
李善長瞥了眾人一眼,心裡嘀咕,百姓都喊「標兒萬歲」「標太子」萬歲了,你們耳聾嗎?怎麼都想不到標兒就是太子?
李善長看著幾人閃爍不定的眼神,和明顯很動搖的臉色,心中恍然。
或許不是沒人想到,只是不敢想?
李善長樂了。標兒當太子,難道對一些人來說,比主公這個皇帝更可怕?
也對,一個有合格繼承人的「暴君」,真的太可怕了。
「你們馬上就會親眼看到太子,何須我來評價?」李善長慢悠悠道,「我只是一介臣子,有何資格評價儲君?」
說完,李善長又閉眼小憩。
周圍人都氣得不行。你李善長就是想說話就說話,不想說話就裝睡,倚老賣老嗎?!
李善長還真有資格倚老賣老。
無論是資歷還是年紀,他都沒資格倚老賣老,就沒人有資格了。
「噠噠噠噠」。馬蹄聲終於臨近了。
這馬蹄聲就像是踏在眾人心上一樣,就算知道內情的人心中都忍不住緊張起來。
他們忍不住伸長脖子,翹首眺望,看著大明的龍旗越來越近。
李善長也已經睜開了眼睛。
他揉了揉雖然老邁,但並不渾濁的雙眼,努力地看向前方越來越近的身影。
標兒穿著盤龍朱袍,彷彿一團小小的火焰,在寒冷的正月,只是看著就讓人心生溫暖。
李善長忍不住老淚縱橫。
他身邊、身後的知道內情的同僚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傳來此起彼伏又十分克制的哽咽聲。
他們朝思暮想,盼了許多許多年。近些年他們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每一次得病的時候,他們都很惶恐,擔心自己等不到看到這一幕那日。
還好上天眷顧他們,眷顧大明,眷顧他們的主公和少主。他們雖然已經老邁,仍舊等到了這一天。
朱標老遠看到官吏列陣,十分驚訝地對朱元璋道:「爹!這麼冷的天,怎麼讓諸位大人站在外面等?叔叔伯伯身體不好,凍壞了怎麼辦!」
朱元璋立刻甩鍋:「和我沒關係,我可沒說過,都是李善長他們自己決定!」
朱標無奈:「爹,你……唉,我們加快速度!」
說完,他又回頭道:「王賓,王賓?」
一個文吏裝扮的人策馬上前:「太子,小的在。」
「什麼小的,說得像個店小二一樣。你好歹稱個下官、晚生。」朱標先習慣性地吐槽了王賓一句,道,「讓大夫們把醫藥箱準備好,等會兒進宮后,給諸公把脈熬驅寒葯。」
王賓立刻道:「遵命。」
王賓退下后,隊伍稍稍加速,眾臣仰著頭,終於看清了為首的人。
穿龍袍的朱皇帝。
穿戎裝的馬皇后。
穿著一身綉著金色蟠龍的硃色長袍,頭戴烏紗折角翼善冠,腰配玉帶,腳踏皮靴的……
「朱標?!」有大臣尖叫道,聲音居然堪比女子慘叫時一樣尖銳。
朱標愣住,看向那個慘叫的大臣:「嗯?」
胡惟庸看了一眼渾身嚇得癱軟的同僚,心裡想給同僚賣一個好,也為了給太子留下一個自己愛護同僚的印象,上前道:「請太子贖罪!王大人只是因為太子面貌與安南知省相似,不小心看錯,所以一時失言!」
朱標:「?」
朱標對朱元璋道:「爹,這個……有點憨的,是誰?」
胡惟庸大驚失色。憨……是什麼意思?是誇他憨厚嗎?
朱元璋看了胡惟庸一眼,道:「他叫胡惟庸,你曾經提到過他。」
朱標倒吸了一口氣,仔細打量那個鐵憨憨。
這就是胡惟庸?一點都看不出來啊?歷史中胡惟庸能當和洪武皇帝爭權的丞相,應該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吧?
等等,胡惟庸居然有膽子和洪武皇帝爭權,或許真的是個鐵憨憨。
朱標陷入沉思。
現場氣氛頓時尷尬。
本來他們這時候應該三呼萬歲下跪叩拜,但因為有個喊了一聲「朱標」就癱軟的人把他們嚇了一跳,讓他們錯過了最佳的三呼萬歲下跪叩拜的時機,現在卡在這裡,不知道該做什麼。
他們都看向為首的李善長。李善長好像又在裝老年痴獃,又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彷彿老僧入定。
「不是面貌相似。」朱標好笑地反問,「諸位大人,就這麼不希望我就是太子?那真是太抱歉,我確實就是太子。」
朱標指著朱元璋:「我爹朱國瑞,大名朱元璋,字國瑞。」
朱元璋挺胸,得意!
「我娘秀英夫人,馬皇后。」
馬秀英溫婉笑。
朱標指著自己身後:「我二弟朱樉,字仲澤;三弟朱棡,字叔澤;四弟朱棣,字季澤;五弟朱橚,字幼澤。以後弟弟們要承蒙諸公多多關照了。」
朱標的四個弟弟抬著下巴,用練了許久的默契倨傲笑容面對朝中文武百官。
「燕王朱文正,我堂哥,我爹親侄子。」
朱文正露齒一笑,那笑容好像是馬上要開飯似的。
「曹國公李文忠,我表哥,我爹親外甥。」
李文忠想了想,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但他那張臉一點都不憨厚,看得特彆扭曲怪異。
「和我一同長大的義兄陳英,也是太子的義兄。」朱標回頭對陳英笑了笑,陳英對朱標回以一笑,「其實知道我身份的叔叔伯伯挺多。你們往身旁看看,絕對有人對你們得意笑。」
文武百官非常沒規矩的東張西望。
果然,文武百官隊伍中,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官,都有人笑得十分得意。
就算他們之前控制住表情,表現得很恭敬。標兒都讓他們得意笑了,他們自然要給大侄子把場子撐起,能笑多得意就多得意。
「我在北京的時候看著你們朝中鬥來鬥去,覺得挺可樂。」朱標介紹完后,笑著道,「只要我這個太子在,我爹就絕不可能被任何人裹挾,屈服於什麼自古以來的潛規則。無論你們怎麼掙扎,都必須按照我大明的規矩來辦事。」
「你們讀書多?諸公可敢與我辯經?」
「你們見識廣?我縱觀華夏上下五千年,知古今中外一切事,要不要和我聊聊萬里之外的大陸西端英法百年戰爭的趣事?」
「你們功勞大……」
朱標還未說完,朱元璋就插嘴:「我聽說之前朝中有人抨擊朱國瑞的功勞根本不堪為大明第一,是朱國瑞把兒子朱標的功勞攬為己用。我覺得很有道理。標兒,等我回宮,就把大明第一功臣的名字改成你!」
朱標:「……」爹你快閉嘴,叔叔伯伯們快忍不住笑了。我本來準備說暈幾個人,都快起效果了,你這嘴一張,什麼氣氛都沒了!
朱標深呼吸,溫和道:「這大明功勞,還有誰比皇帝更大?爹,可別胡說。再者,若不是你和娘,我豈能出生?我如何能與爹娘爭功勞?」
朱元璋一聽,得意極了:「言之有理!你是我兒子!我和你娘生了你,當然功勞最大哈哈哈哈!」
眾臣:「……」
朱元璋笑完之後,收起笑容,眼神逐漸冰冷銳利:「我兒子都已經自我介紹了,你們是不是該磕頭行禮了?」
朱元璋冷幽幽的聲音將眾人從震驚中打醒。
李善長先拱手高聲道:「恭迎皇上、皇后、太子回宮!皇上萬歲、萬萬歲!」
李善長上前一步,下拜叩首。
知道朱標身份的人最先跟上,大喊「皇上萬歲、萬萬歲」,紛紛下拜叩首。
他們的聲音喊醒了不敢置信的眾人,有的人急匆匆下拜,有的人卻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容彷彿痴傻。
朱標是太子?
朱國瑞是皇帝?
皇商真的是皇帝一家在經商?
朝中那些他們看不慣的政策不是朱國瑞一家主導,就是太子親自實施?
已經在軍中獲得極大聲望,手持皇帝的令牌,就能順利從任何地方調兵,天下兵馬無不從的小先生、小軍師朱標,就是太子?!
他們希望培養出一個傾向文人的太子,太子卻是官學的創始人,是朝中與他們抗衡的新興文官勢力的領頭人,一個年紀輕輕在民間卻已經被評價為「大儒」的開門立派的宗師文人?
這樣的太子,他們真的能控制,能影響嗎?
朱標笑意盈盈的眼睛看著這些人,彷彿在重複他之前的話。
只要我這個太子在,你們就已經輸了。我看你們在朝中上躥下跳,就是在看笑話。
朱標笑著看了那群獃滯的人許久,發現居然只有坐在地上的人,沒有暈倒的人,心裡有點不滿意。
他決定再接再厲。
「對了,我還有人忘記介紹。常葳,過來。」常葳騎馬上前。
「很早就跟隨我爹的叔叔伯伯已經知道,但後來者不知道,我還是再介紹一遍。常葳,我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大明的太子妃。」朱標輕笑道,「你們中有的人真厲害啊,辱我母親,辱我妻子,我即便是平民,現在殺你們都能免死。」
「所以,為了省事,要不你們自裁,別讓我動手?」朱標非常好脾氣地和癱軟在地的人商量道。
他說完話,身後的四個弟弟上前,朝地上丟了幾把刀。
朱標期待道:「現在肯認罪的人,至少不會株連九族。我相信你們中一定有已經後悔的人,來向我和我爹懺悔吧?」
李善長立刻道:「太子殿下,如果他們自殺了,恐怕會難以追查幕後之人!」
朱標的語氣放軟,道:「李叔叔請放心,證據我有,不需要他們的口供。再者,侮辱我爹和我,足以因言獲罪,還需要什麼證據?兩廣大案之前,得先把侮辱皇帝太子的人殺一遍,這罪可比貪污受賄重多了。」
「諸位大人,按照你們的規則,是不是這個理?」朱標好聲好氣地與人商量,「趕緊的,我的叔叔伯伯們在冷風中等了這麼久,該回屋暖暖身子了。病著朝中棟樑,你們想罪加一等嗎?」
李善長立刻閉上嘴,用沉默支持朱標的決定。
朱元璋立刻給兒子捧場:「標兒,他們可能還需要一點思考時間。」
眾位大臣眼神一亮。
朱元璋接著道:「你倒數一百聲,數到最後還不出來,你就誅他們九族!」
眾位大臣:「……」
朱標點頭:「好,是我逼之過急了。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太子殿下,你不能……」
一位大臣衝出來,想為同僚辯解。
「我記得你。你寫文章稱常將軍當將軍是傷風敗俗,雖然沒有證據證明常將軍做了不好的事,但她當將軍本身,就可能做這些事,所以莫須有呢?一個懂禮的人,應該避嫌。」
朱標搖搖頭。
「你應該是被幕後之人幾句話騙得熱血沸騰,以為自己是衛道士的棋子吧?因為你出身貧寒,全靠寡母養活。如果你寡母不拋頭露面,怎麼養活你這個好大兒?你嘴上罵著女子拋頭露面就可能遇到不好的事,應該避嫌,那你的親娘?對了,你是舉孝廉當官的?「
朱標露出感到有趣的笑容。
「你娘應該還活著,你敢把你寫常將軍的文章,一字一句讀給你娘聽嗎?特別是「就算別人沒看到,但可能做這些事,莫須有」這句,你敢不敢對帶著你逃荒的親生母親說?」
「你……你……怎能辱……」那人身形顫抖。
朱標冷漠道:「把你做的事照實說出來叫辱?現在這裡不僅有文武百官,還有看著你們的百姓。」
朱標策馬轉身,對被禁軍擋在外面墊著腳看樂子的百姓展開雙臂。
「一個文人居然不敢對自己的母親讀自己的文章?」
「你這算不算問心有愧?」
「好,你不敢對母親讀,那你對著面前的百姓讀你的文章,對著好不容易才在亂世中活下來的百姓們讀!」
「她們自身,他們的母親妻女,好不容易在亂世中活了下來,你能不能對百姓說,你們居然逃難,你們居然帶著母親妻女逃難,你們這不是讓女性拋頭露面了嗎?」
「你們該去死!你們該讓她們去死!」
「你說啊!」
百姓們的表情在朱標的煽動下越來越激動。
「讓他死!」
「讓他死!殺他滿門!」
「滅九族!滅九族!」
「你才該死!給我去死!」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他的母親在哪?把他的母親帶來,看看她養了什麼狗崽種!」
「你娘養了你,你說你娘可能失去了清白,讓你娘去死?什麼玩意兒!」
百姓們群情激憤,有的人甚至想衝出來用拳頭砸死這個大臣。
即使他們並不知道這個大臣是誰,也不知道這個大臣寫了什麼文章。
但他們相信標兒。標兒絕對不會說謊!
「我……我……」
那大臣身形顫抖,在百姓的喊打喊殺聲中,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真的是一個孝子。
他只是從禮學的角度批判一個女將軍,並未想過這件事和他的母親還能有什麼關係。
「這位大人,女將軍就該死,是嗎?」
許淑楨和陳火星從地上抬起頭,看向那位大臣。
她們倆雖只是北京地方官,但有爵位在身,所以也在文武大臣迎駕之列。
「當初元賊搶掠村莊,為避免受辱,我確實想死。但我又想,死之前,為何不拉幾個元賊下地獄?」
「我殺了人,村裡許多人都跟隨我,我護著他們逃進山裡。我和我的鄉村父老都活了下來。」
「我組織鄉勇結寨防守,打退元賊一次又一次進攻。」
「我聽聞朱大帥仁義,肯對百姓好,帶兵前來投奔。」
「我跟隨朱大帥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終於得見太平盛世。」
許淑楨和陳火星你一言,我一語,眼眶通紅,咬牙切齒,語氣悲憤。
「你是想說,我該死在亂世中,仍由元賊屠戮,不該舉兵反抗,不該活下來,不該投奔朱大帥,不該帶兵南征北戰。」
「我打了半輩子的仗,好不容易安穩下來,卻應該因為狗屁的禮學,死在這個大明盛世中?!」
「你說,是,也不是?!」
兩位女將軍站起來,轉向自己的同僚,居然開始解衣服。
朱標握緊了韁繩想要阻止,最終他攔住了想要上前的朱元璋,讓兩位女將軍把她們要做的事做完。
女將軍解開外袍,胸部被布裹好,露出大片背部和腹部。
她們這樣做,本來有人看不下去,想捂著眼睛喊一聲「傷風敗俗」。
但他們的視線落在了女將軍的身上是,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兩位女將軍的前胸後背,沒有一塊好肉,幾乎被層層疊疊的傷疤覆滿。
在亂世中用冷兵器拼殺,身上哪能不留下傷痕?
女子的力氣天生比男子小,她們要為將,除了本身天賦異稟之外,也會付出比男子更多的努力,受比男子更多的傷。
「我們沒死在戰場上,現在你們要殺了我們嗎?」「好啊,來啊!」
許淑楨和陳火星流著淚道。
「師傅!」常葳最先忍不住,翻身下馬,朝著兩位師傅撲過去。
朱元璋和朱標也同時下馬,馬秀英和其他人慢一步。
朱元璋和朱標動作非常一致地解開披著擋風的龍紋大氅,裹住兩位女將軍滿是傷痕的身體。
「誰讓你們死,朕就讓他死!」朱元璋咬牙切齒。
朱標深呼吸了好幾次,怎麼也壓不下心中的憤怒。
他穿越后,第一次被憤怒沖得腦袋一片空白。
他只能轉身看著滿臉驚駭的文武百官,張嘴道:「九十七,九十六……」
「八十,七十九……」
「臣有罪,我有罪……」那個最先跳出來的人,爬到一把刀面前,雙手顫抖著舉著刀,對著脖子比劃了好幾次,怎麼也不敢劃下去。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末將有罪!末將對不起常將軍,對不起陳將軍和許將軍!對不起皇上!」一位武將忍不住了,從隊伍中爬出,「末將與其他人的勾連證據都在書房書架暗格中,末將豬油蒙了心……」
他說著說著,哭得說不下去,舉起刀自刎,鮮血濺了那個半天沒能割破自己脖子的人一身。
那人呆愣,然後身體軟塌塌地倒了下去,被嚇得暈厥。
朱標垂眸,情緒沒有因為這一幕有任何起伏,嘴中仍舊數著通往地獄的倒計時。
「五十,四十九,四十八……」
又一個大臣經受不住這壓力,雙手拿起刀,將其送入了自己的胸口。
「臣有罪,臣罪無可恕……」他咳著血,眼中滿是悔恨的淚水,「臣恨……恨未能向皇上盡忠……」
「四十,三十九……」
「臣……這是臣掌握的牽涉兩廣之案的賬本。臣日日擔驚受怕,不敢不寫賬本,怕被人當棋子拋棄;寫了賬本只能貼身帶著,擔心被人看到……」他用刀緩緩抹過脖子,「早知現在,何必當初?悔不當初……」
朱標攥緊雙手,嘴中聲音不停:「三十……」
「臣的不義之財都在卧室地板下。」一個大臣苦笑著拿起刀,「臣賺取了不義之財,卻一分一毫都不敢用。每當卧榻,臣都捫心自問,為何會到了這一步。常將軍,老朽從未真的認為你有不是,你真的很好,是我等蠅營狗苟之輩抹黑一個好官。」
他先向常葳和兩位女將軍磕頭之後,才整理衣冠,引頸自戮。
朱標心中終於動搖,眼角泛紅,聲音也逐漸帶上了悲傷的溫度。
但倒數不會停。
朱標現在能逼迫到的人,都是良心未泯的人。
他沒有騙人。現在能站出來認罪的人,只會按照他們貪污的罪名進行符合《大明律》的處理。
貪污的罪名一向只是斬首抄家,很少禍及家人。
至少,不會株連九族。
當只剩下十的倒數時,朱標停了下來。
又有人絕望的臉上出現了僥倖的欣喜。
「看來自盡需要勇氣。」朱標回頭道,「常叔叔,你的刀還利嗎?」
常遇春毫不猶豫地抽出前一日已經磨得噌亮的刀。
「還剩下十個數字。現在肯出來俯首認罪的人,可以免於株連九族,只判貪污之罪。」朱標平靜道。
在封建王朝的律令中,會株連九族的罪,都是和皇帝皇權相關。
若是想要滅了貪官污吏滿門,皇帝就會給其按上一個「謀逆」的罪名。
「謀逆」,這彷彿就是古代的一個口袋罪,什麼都能往裡面裝。
他們侮辱皇后和太子妃,就是侮辱皇帝和太子,這罪名已經涉及皇帝這一家子,株連九族理所當然。
但朱標雖然生氣,但並不想因為這個「侮辱」去殺他們滿門或者九族。但封建時代很殘忍,如果他心軟,他們會繼續用類似卑劣的手段傷害他的家人。
所以朱標給了這群人機會,一個只判貪污罪,不判謀逆罪的機會。
現在,這個機會,還剩十個呼吸的時間。
這時候,那個嚇暈的大臣轉醒,趕緊對常遇春磕頭,向常遇春求助。
常遇春眼睛都不眨,手起刀落,乾淨利落,人頭落地。
「九。」
終於有連續幾人出列。
「八。」
「臣……認罪!」
「七。」
「哈哈哈哈哈,朱標是太子,你們還掙扎什麼?掙扎有用嗎?大明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我在黃泉路上等著諸公!」
「六。」
「我不想死,不想死,我只是貪了幾千枚銀幣,為何我要為了這幾千枚銀幣去死?標兒,標兒,我也是你叔叔啊,你能不能救救我?」
朱標認真問道:「你跟著我,我給你的何止幾千枚銀幣?你為何要背叛我和我爹?」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那位年老的將領淚流滿面地撿起地上的刀,「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連自盡的勇氣都沒有。常元帥,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試試,我再試試。」
這位壯年時在戰場拼殺,悍不畏死的老將把刀在自己身上比劃了很多次,卻都連華貴的衣服都沒劃破。
朱標停下倒數,給這位老將最後一點仁慈。
「不行啊,我怎麼會變成了這樣?」老將說著說著,開始嚎啕大哭,哭得彷彿孩童般歇斯底里,「我怎麼會變成一個貪生怕死之輩?」
「爹!」
一個身穿長袍的年輕人在百姓中大喊。
朱標神色黯然了一瞬,揮揮手,讓禁軍把那年輕人放了進來。
「兒子,兒子你怎麼能在這?你不能來啊。」老將驚恐道,「皇上,太子,我兒子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不要殺他……」
「爹,我幫你。」那位年輕人哭道。
老將愣住。
年輕人先對朱元璋磕頭,然後對朱標磕頭。
「夫子,辜負你的教導了。」身為勛貴子弟,這位年輕人正在南京官學中讀書。在今日之前,一無所知的他,還在憧憬自己何時穿上代表畢業的外袍。
朱標背著手,仰著頭看著天空,沒有看那個可能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輕學生。
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一滴一滴懸空,落在了硃色的外袍上。
「不,不用你幫!」老將突然有了勇氣,他喃喃道,「幾千枚銀幣而已,我真的何苦呢?何苦走上這條不歸路,為他們背叛皇上?」
只為了幾千枚銀幣,他向皇上磕個頭認個錯,說不定只是削爵免冠,頂多全家流放。他為何會走到窮途末路?
老將這一刀又准又狠,就像當年他在戰場上那樣。
常遇春低頭看著這個曾經和他並肩作戰的人緩緩倒下,心中恨極,又悲哀至極。
年輕人抱著自己父親的屍體哽咽了幾聲,拿起父親手中的刀,重重劃過脖頸。
他已經知道,自己父親不僅貪污受賄,炮製流言,兩廣調兵追殺常葳的時候,他爹還偽造聖旨,否則就算是永嘉侯和六安侯,也不可能調動軍隊去追殺欽差。
這一樁樁,都是滿門抄斬的罪。
但他的死,不僅是明知自己會死,更是理想破滅的絕望。
父親跟隨皇上起家,他曾經將父親視作榜樣,曾經是官學中嘲笑朝中迂腐大臣的一員,曾經想象著自己像父親輔佐皇上一樣,輔佐太子建功立業。
現在他的榜樣碎裂了,理想也破滅了,什麼都沒了。
「老師,對不起……」年輕人低聲道,「如果能跟隨你,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該跟隨和忠於的太子,居然就是官學校長,他們最敬愛崇拜的夫子,他們都想當面叫「老師」的朱標。
這本應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啊……
朱標半蹲下身,伸出手,輕輕替這一位只聽過他講課,沒有和他說過話的學生合上雙眸。
沉默了半晌,朱標的聲音再次想起。
「五。」
「四。」
一個又一個的大臣從行列中爬出來,有的自盡,有的對常遇春磕頭。
沒有罪的文武官員顧不上皇上並沒有叫他們起身,都支起了身體,震驚地看著這一幕。
無論是兩廣大案,還是侮辱皇后和太子妃一案,要收集證據定罪,其實都不容易。
他們敢做這等會砍頭的事,當然已經竭盡所能抹除痕迹。
歷朝歷代,為非作歹還被抓到的官員總是少數。就算皇帝是暴君,沒有證據也能處罰官吏。但如果皇帝甚至不知道這些人有罪呢?
許多官員都有這等將皇帝隱瞞到駕崩,還以為他們是忠臣賢臣甚至清廉之臣的本事。
這些飽讀詩書,熟知史書每一個故事的大賢們,從未想過眼前會發生這樣一幕。
剛歸位的太子只是倒數一百,沒有任何證據,沒有點明任何人的名字。那些隱藏得很好,甚至連同為涉案人員的大臣都不知道的朝廷大員,一個一個爬著出列,引頸受戮。
他們看向那位面容俊秀,稜角和神情都過分柔和,一看就是脾氣就很好的年輕太子。
大明的太子,曾經的陳家標兒,北直隸和安南知省朱標,難道是使了什麼迷惑人心的妖法嗎?
「完了,都完了,太子是朱標,什麼事能瞞得住他?」一個大臣在倒數快要結束的時候,精神崩潰,從行列中連滾帶爬來到常遇春腳下。
他仰著頭臉上表情是癲狂的笑容:「陳家標兒,是神仙童子……我們大明的太子是神仙下凡,誰能瞞得住神仙?舉頭三尺真的有神明啊!」
常遇春舉起了刀。
朱標停止了倒數,道:「我不是什麼神仙,只是比常人聰明一些,博學一些。朱家軍的口號你忘記了嗎?不靠什麼神仙佛祖,我們現在的一切,都是出自我們的雙手。」
大臣愣住,順著朱標的手指,看向已經安靜下來,但表情上都寫著「好死」的百姓。
「舉頭三尺不一定有神明,但你的周圍,有大明的百姓。」朱標道,「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百姓眼中。」
「我知道你們中有些人是官宦世家,士族豪強。你們從未正視過百姓,甚至看不起我和我爹這樣的泥腿子,哪怕我們是皇帝。」
「但這個天下,泥腿子才是最多的。」
「你們的死,不是得罪了我爹,得罪了我。」
「你們的死,和元朝的滅亡一樣,都是讓百姓活不下去的懲罰。」
已經情緒崩潰的大臣神奇地平靜下來。他獃獃地看著那些面目清晰的百姓,看著那些眉眼和他差不多,都是「人」的人,心中終於明白了什麼。
只是,晚了。
常遇春的刀落下,甩了一下手,長刀血液低落。
朱標嘴中的倒計時也走到了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