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鳴冤擊鼓此榜不公
自穿肚兜時就開始教書育人的朱標,看著三位動搖的學子,神情如看著他那些曾經天真過的學生們。
他站起來,走到三人面前,虛握著拳頭,用指關節在三人頭頂上各自輕輕敲了一下。
「回神。」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路雖邇,不行不至。」
三人抬起頭,眼中有淚光,也有些並非由淚水折射,彷彿發自內心的微光。
「大明的未來是我們的,是你們的。」
朱標手指輕輕點了點報紙,語氣堅定。
「是所有看了這期報紙會流淚的人的。」
「諸君,共勉。」
三人起身,沒有下跪,只是躬身作揖。
「是!」
朱棣抹了抹臉,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他與朱橚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用手背胡亂抹了一下眼睛和臉頰,也難得莊重地對朱標作揖。
朱標後退一步,對著面前的五人,躬身作揖回禮。
此刻、此地、此禮。
與身份無關。
……
朱標親自送走三人後,剛回到庭院,庭院中已經擺起了另一桌宴席。朱元璋正在桌前大快朵頤。
「爹,你什麼時候來的?」朱標疑惑。
朱元璋道:「你在吃烤乳豬的時候我就來了。」
朱棣插嘴:「怪不得我數著烤乳豬的只數不對。」
朱橚扶額嘆氣。他四哥居然還數了吃了幾隻烤乳豬?
「那三個小子不錯。」朱元璋放下豬腿,用帕子擦了擦嘴和鬍鬚,唏噓道,「大明終於培養出屬於大明的學子了。」
朱標嘆氣:「是啊,真不容易。」
朱元璋拍了一下桌子,破口大罵:「是啊!真他娘不容易!那群人,之前不肯考科舉,徵召還裝瘋賣傻,現在倒是搶起科舉名額了!」
朱元璋的記憶力雖然不如朱標,也算天賦異稟,特別是在記仇方面。他開始一個一個數著那些「元遺民」,雙手大幅度揮動,好似要衝上前和這群人打架似的。
朱標走到朱元璋身後,替暴怒的朱元璋捏肩膀,等他爹消氣。
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太子,自家爹是朱元璋之後,自大明建立以來洪武皇帝所受的委屈,才讓朱標開始真切的心疼。
和後世想象中的不同,元末明初的時候,已經不流行「華夷之辯」。特別是南宋大本營的南方士林,對元朝可能比北方士林還要忠心一些。
這很反直覺。因為元朝嚴格控制南人進入朝廷中樞,按理說,南方士林應該被歧視,對元朝不滿才是。
問題就出在元朝行政不下地方,執行包稅制上。
元朝一邊警惕南人進入朝廷中樞,一邊又對南方士林實行了極為寬和的安撫政策,讓南方豪強自己治理家鄉。在南方百姓遭受苦難的時候,南方士林豪強則過得如土皇帝一樣的日子。
就算是劉基等人,他們也曾感激元朝對南方政策的「寬和」,組織起義軍自發剿滅紅巾軍等起義軍。
區別是,劉基等人眼中還是看著百姓,最終願意投奔明軍。而南方士林大部分人都仍舊懷念元朝。
相比南方,北方因離大都太近,被元朝廷剝削得很厲害。再加上蒙古貴族的暴|行和自然災害的蹂|躪,北方士林中一些人反而對元朝廷怨氣更深。
寫遍元朝底層困難和元朝暴|行的「元曲四大家」,關漢卿、白樸、鄭光祖、馬致,皆是北方士人。
因對元朝的懷念,再加上朱元璋出身卑微,崛起后多次與程朱理學作對,還搞什麼井田制,南方士林多都憎惡和輕視朱元璋,認為明朝只是曇花一現,很快就會失敗。之後無論是元朝回來,還是某個舉兵的豪強謀奪了滅元的勝利果實,這天下朱元璋肯定坐不長久。
在這樣思想下,朱元璋在建國后連續三年科舉,每次錄取人數都不到滿額。
趕考文人太少,基本沒有淘汰,全部授官。基層良莠不齊,這也是空印案發生的原因之一。
為了彌補人才的巨大缺口,朱元璋徵召和科舉並重。結果這徵召,幾乎成了「強拉壯丁」。
被徵召的士人,有的以贍養父母的借口推辭,更有甚者蓬頭垢面裝瘋裝病,甚至以死為要挾拒絕出仕。
朱元璋哪怕下了詔令,不準士人拒絕徵召,也只能作罷。
還好,朱標在軍中推廣教育,季仁壽、朱升、宋濂三位大先生在軍中兢兢業業幹了許多年,培養出一批文吏,才補足了大明官吏的空缺。
軍中教育、基層公學、勛貴官學三者的人才儲備,也在朱元璋屢次清空官場的時候,沒讓大明的官府變成了一個空架子。
這些人在大明官場動蕩的時候,從青澀的「紙上談兵」者,逐漸成長為幹練的能吏。
雖然也有人中途倒下,或與其他人同流合污,但大明朝堂的屢次動蕩,終歸沒有影響到百姓的休養生息。
洪武四年停試一年,洪武五年重新科舉,之後定為三年一次。今年正好是洪武八年。
這三年時間,大明日新月異,百姓的生活和大明的國力都蒸蒸日上。殘元已滅,東北、安南、河西走廊等地盡歸大明,高麗、倭寇也上表稱臣。
原本以為朱元璋當不了多久皇帝的人發現,大明恐怕短時間內不會滅亡了。他們已經錯過了最好的進入朝廷中樞的機會,如果不做點什麼,他們預想中的如在元朝時的美好生活不會到來。
更重要的是,太子回來了。
大明的太子,居然是北直隸知省朱標。
朱標懷疑,如果南北榜案真的出現,他是最重要的誘因之一。
如果不在自己坐穩太子位置、掌握朝中大權之前把南北分榜的事定下,他們很擔心自己這個北直隸知省會偏袒北人。
或許他們已經拜謁過中書省諸位出身江南的相公們很多次,但相公們一定會說「有才有德者居之」,不理睬他們。
「標兒,他們不僅要定下南方優勢,還要挑起你和劉基他們的爭鬥吧。」朱元璋罵完之後,拍著桌子道,「誰不知道你在北直隸當知省的時候有教化之功。如果北方學子無一人中榜,你肯定會憤怒!」
朱標甩了甩捏爹的肩膀捏酸的手,道:「嗯。一幫人說會試沒有舞弊,一幫人說會試舞弊要殺了舞弊的舉子。為了護住家鄉無辜的學子,先生們恐怕也只能與被憤怒沖昏頭的我為敵了。唉,我年幼成名,自恃才高。少年天才總是自負的,怎麼能容忍這樣的折辱?」
朱元璋:「……噗嗤。」
朱標笑道:「好了,爹,吃飽沒有?沒吃飽繼續吃,吃飽了陪我去散步,我吃得好撐啊……嗯?季澤和幼澤呢?」
朱元璋笑罵道:「朱狗兒和朱貓兒在我罵人的時候就跑了。不孝子!」
朱標苦笑。弟弟們才不是不孝,是爹你太吵!
……
傷好之後就離京繼續屯田的常葳,在朝中無人知道的情況下,帶著一船喬裝打扮的人悄悄進了京。
常葳有了准太子妃的身份后,與朱標頻繁通信,所以朱標在信中夾雜一些密令,無人懷疑。
她悄悄將身在安南的官學第一批學生接回京城,安排好他們的身份和任務后,又悄悄離京,繼續大張旗鼓地搞屯田。
常葳經常迷路。她失去音訊的時間,別人以為她又不小心迷路到那個山谷中順帶剿匪了。
朱標的學生們進京后,偽裝成趕考的學子,幫助自和朱標文斗后已經隱隱成為這屆趕考學子之首的孔佑、練子寧和張琳提前安撫學子。
若南北榜案發,不僅北人士人以後利益會受損,這一屆南人考生恐怕最輕就是一個剝奪功名,最重可能被冤殺。
不是每一個學子的演技都很好。但放榜前學子們的情緒本來就不會太穩定,歷史中還有考生在等放榜的時候焦慮死焦慮瘋的。再加上朝堂上的人也很緊張,學子們順利度過了最初最迷茫、惶恐、驚怒的時期,將情緒壓在了心底。
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三月中旬,會試放榜,上榜士子們名字一個一個被唱響。
十分詭異的是,以往放榜的時候學子們一定會非常激動。這次放榜雖然有百姓的歡呼和差吏們的賀喜,但學子們顯得特別沉著冷靜,甚至連賞錢都不給。
這讓報喜的差吏和百姓都很茫然。以前這是賺錢的好時刻啊,現在學子們怎麼都摳門了?難道在京中多住了幾個月,各個都變成窮鬼了?
掃興!
學子們有的聚集在榜前,有的聚集在稍遠的茶樓酒肆,竊竊私語。
「這個人籍貫哪?」
「長江以南。」
「就算是南直隸,也沒有長江以北的學子上榜。」
「嗤。」
「練兄怎會只排在三十一!」
練子寧喝了一口茶,戲謔道:「我的腦袋保住了。」
一位叫祝海程的學子苦笑:「難道前十還真能全是浙江人?」
練子寧對祝海程拱手:「祝兄與劉丞相同屬青田老鄉,看來能提前恭賀祝兄成為會元了。」
祝海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苦笑更甚:「是是是,提前恭賀我的腦袋可能不保了。」
周圍學子,無論南人北人皆搖頭苦笑,不知該如何安慰。
「以我的學識,雖然爭不得三鼎甲,二甲賜進士出身輕而易舉。」祝海程摸著自己的脖子道,「可惜功名變成了污名,連這顆好頭顱也要不保了。諸位同榜,可否與我下樓共賞我這功名變成了污名的金榜題名時?」
一眾學子起身:「祝兄請。」
祝海程一甩衣袖:「諸位請!」
……
「微臣彈劾主考官劉三吾科舉舞弊!」一位垂垂老矣的會試考官,來不及等上朝,跑得鞋都掉了一隻,在皇宮前敲響了鳴冤鼓。
歷朝皇帝都會在皇宮前設置鳴冤鼓,敲響鳴冤鼓可以面聖,但敲鼓者會先挨板子。如果誣告,直接處死。
守在宮門口等著學子們來皇宮前告狀的朱文正神色大變,上馬衝到鳴冤鼓前,下馬的同時一腳踹開要拉扯那位老臣去打板子的禁軍:「滾!」
「燕王,這是規矩。」指揮人來拖曳老臣的大臣皺眉道。
朱文正將老臣護在身後,冷笑道:「什麼是規矩?這是我朱家的天下,我朱家人就是規矩!本王這塊能免死一次的燕王牌子,還保不住一個敲響鳴冤鼓的人?!」
大臣憤怒道:「燕王,這裡不是你的燕地!」
「燕地是大明,是皇帝,是太子的燕地,可不是我的。別胡說!」朱文正拔出刀,怒目而視,「誰敢過來!來人啊!護送王大人進宮面聖!本王倒要看看,誰敢攔我!」
朱文正一刀劈向那個大臣,嚇得那個大臣連連後退。
一堆護衛趁機上前,將朱文正和那位老臣護在身後。
朱文正半跪在地上,道:「王老夫子,上來,我背你去。」
這位鳴冤擊鼓的老臣,居然是曾賴在北京勞動改造營不走的南歸元朝重臣王亮!
王亮搖頭:「不用、不用……」
朱文正罵道:「這個時候了你還計較什麼規矩?趕緊!」
王亮一咬牙,爬到了朱文正背上。
朱文正穩穩將王亮背起來,朝著宮裡跑去。
宮裡跑馬需要請示。朱文正雖然蠻橫,但不想給朱標添麻煩。請示太慢,不如兩條腿。
他一邊跑,一邊埋怨:「王老夫子,你遞摺子入宮面聖不行嗎?不知道敲了鳴冤鼓要挨板子嗎?你這身板,一板子都撐不住!」
王亮老淚縱橫:「來不及,來不及啊。會試放榜后,學子們定會立刻喧嘩,說不定還來皇宮喊冤。你看看,皇宮外守著那麼多人,就是等著他們來!我絕不能讓他們死,不能讓他們任何一個人冤死!」
所以你就來尋死嗎?朱文正咬了一下牙冠,奔跑的速度加快:「放心,有標兒在,他們誰也不會死。」
王亮又哭又笑:「對,你在宮門口等著,太子一定預料到了。太好了,太好了……」
王亮泣不成聲,嗚咽的聲音彷彿野獸進入絕境時的哀嚎。
「那是科舉啊,那可是科舉啊!他們怎能如此,怎能如此!該殺!全都該殺!」
「皇上殺得對,太子殺得對!都該殺!殺得還不夠,還不夠!」
這位自入朝後就對朱元璋諸多暴虐政策不滿,經常直言勸誡朱元璋行德政仁政的老儒雙目赤紅,滿口喊打喊殺,彷彿瘋魔。
朱文正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提速,跑得比他在戰場上落馬逃命還快。
「我是燕王朱文正!誰敢攔我!」
「讓開!傳報皇上,燕王朱文正求見!」
「全給我讓開!」
在朱文正的呵斥下,宮中侍衛、內侍居然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遠處,朱標一身太子華服,站在白玉台階上背手而立。
「停下。」
朱文正一個急停,差點栽倒。
朱楨趕緊上前扶住朱文正,並將王亮從朱文正身上扶下來。
朱標走下白玉台階,低聲道:「正哥,做得好,非常帥!」
朱文正咧嘴笑。
「王夫子,你先到偏殿整理儀容。」朱標幫王亮正好頭冠,道,「之後交給我,相信我。」
王亮雙手握著朱標的手,哽咽不止:「我信你,我信你,我只信你!」
「標兒,一定不要讓那群人好過,讓他們死,讓他們身敗名裂,讓他們遺臭萬年!」
朱標另一隻沒有被王亮握住的手,覆蓋在了王亮的雙手手背上,反握住王亮的雙手。
「好!」
……
「晚生祝海程,不服!」
祝海程撩起衣擺,跪在榜前。
「此榜不公!請諸位大人複查!」
「請皇上嚴查!」
「此榜不公!」
在祝海程身後,此榜上榜學子按照放榜位次依次跪下,皆放聲高喊。
會試榜上的皆是南方學子。
跪在地上喊不公的皆是南方學子。
即便這是事先約好的事,當這一幕真的發生的時候,遭遇不公的北方學子們心中仍舊像是被一團火焰點燃。
這團火焰燃到了雙眼,卻化作了兩行熱淚流下。
張琳使勁攥緊雙拳,看向孔佑。
孔佑對他點點頭。
該輪到他們了。
「你們怎敢……」
有官員早就猜到學子會憤怒,但他沒想到的是,高喊不公的居然是已經上榜的南方學子,不由愣了一下,才派人上前捉拿。
這時候,一隊人站在了這群學子面前。
他們抖落手中衣袍,披在了身上。
暑風獵獵,衣袍獵獵。金紅色的火焰袍在刺眼的陽光照耀下,彷彿真的有火焰在衣袍上燃燒。
朱樉、朱棡、朱棣、朱橚四人丟掉斗篷,露出皇子蟠龍服,又將火焰外袍穿在最外面,走到了隊伍的最前端。